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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至 ...

  •   一、
      1918年6月21日,夏至,巨大的客轮喷着雪白的雾气,缓缓进了港。
      我徐徐抬首,微抿起唇,踮高脚尖,试图从熙熙攘攘的船头分辨出熟悉的身影来。
      记忆中那个面容清隽的,唇角坚毅的少年,在隔绝了四个春秋后,终于又回到这片土地来了。
      巨轮终于落下了锚,彻底靠了岸。
      人流从狭隘的关卡涌了进来,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我怯怯地向后退了几步,小心提起深蓝色的细绸长裙免得被行人踩到绊倒。今天穿的是天蓝色的斜襟短袄,上面刺着朵朵或深或浅的蓝色蔷薇——他喜欢蓝色,尤其喜欢这种蓝色细绸泛起的光芒,幽幽莹莹,干净透亮。
      四年前他走的时候,也穿了这样一身天青色长袍,对襟窄袖的天蓝色马褂上,玄金色的线织就的暗纹在隐隐映衬着光芒流转,阳光下的他,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却又耀眼得夺目。
      旁边的老妈子生怕我摔倒,搀着我的胳膊想将我带到旁里人少的地方去,我不肯,倔强着继续站在人群中,吃力地寻找那抹熟悉的蓝色,却是遍寻不着。
      我渐渐地慌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他拍给家里的电文明明是那样的,今天会到。
      难道路上出了差池?
      我慌忙将这个荒唐可怕的念头压了下去,又忙乱地扫了一眼周遭穿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这里是华夏东方的城市——亦或是国中之国——上海,若不是为了接他,我是不会来到这里的,这里繁华得叫人不由自主地着慌。
      “蜜儿!”
      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传来,有人在喊我的乳名。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欣然抬起了头,“夏礼!”
      却不是记忆中的青蓝长袍马褂,而是一身素白的西服,白底黑缎围边的礼帽,修得精细的小胡子,手执着文明棍,笑得露出嘴里的虎牙——是他,依旧是散发着耀眼光芒的他。
      “鬼丫头,才四年,就不叫哥哥直接叫名字了。”他大步走过来,到了近前,身量似乎较之四年前又拔高了好些,带着些陌生的淡淡烟草气息。
      心里的慌乱一扫而空,满满当当的踏实,我开心地摇着他的胳膊:“哥哥,哥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呵呵,来,蜜儿,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在信里和你说过的,我的女朋友——”他将一个穿着红色碎花洋裙的女人揽到我面前。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那人的模样,波浪形的长发垂肩,唇薄如削,涂得殷红,鼻梁挺直,眉眼弯弯,仿佛带着笑意,且深刻得让人难以忘记。尤其那一双眸子,幽深含情,似乎有着太多的内容。
      她大方地伸出手来,汗津津而绵软的手心握住了我的手心:“你好,夏小姐,我叫华离。”
      哥哥的信中提到过她,学医的,华离。
      华离,在这个夏至的日子里,闯入了我的生命。

      二、
      我们夏家是江南望族,祖上在清国时曾任江南织造,累世官宦。后清国衰败,江河日下,父亲便弃官从商,做起了丝织生意,虽称不上豪富,却也家底殷实,足够一大家子在山雨欲来的清廷末年安逸地生活下去。
      我出生时,正赶上家里的佃户送来难得的梅花蜜作为新年的贺礼,父亲便给我取了乳名,叫蜜儿。
      祖父死于六年前的元月,他死前已经意识模糊,不住咳着,光洁的细绸被面上染上了点点殷红,却仍不住地大声呼骂,痛斥着孙文和他的革命党,骂着骂着便泪如雨下,握紧父亲的手:“大清虽亡,然我夏家子弟,绝不做革命党的狗!”
      那年我还不到十二岁,实在不能理解,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发生的名为“辛亥革命”的事件,对我们这些重门深户里的生命,究竟有着怎样的影响。
      我跑到母亲身前,伏在她膝盖上,仰头问道,爷爷为什么骂那个叫孙文的人?他是不是生的三头六臂,是不是很可怕?还有——革命是什么东西?很吓人的么?
      母亲手里转动的石榴石念珠一滞,腾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发,将我揽入怀里,爱呢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淡淡的香气掠过我的鼻息。她的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气,是脂粉,佛香,还有□□的味道。
      她说,蜜儿,世界太大,我们实在太渺小,便是再激荡的岁月,和我们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她还说,只要有哥哥在,咱们什么都不怕。
      母亲死于五年前的初春,死前的她形容枯槁,再不复幼年记忆中的丰润美好。她和爷爷一样,缠绵病榻,拼命地咳着,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和病人特有的混合味道——我怕极了那味道,它总是和死亡相连。
      父亲有四房妻子,母亲不是主母,却因为生下了哥哥而在府里极有地位,母凭子贵,并不是皇族的特权。毕竟在我同胞哥哥夏礼出生之前,父亲只有一个儿子,有了哥哥,意味着夏家血脉多了一分传承的机会。
      二十八岁的长兄夏恭劝父亲卖掉家中的生意,靠家乡的百亩良田过活。十八岁的哥哥夏礼却梗着脖子跟长兄叫板,极力劝父亲将生意做到上海去,投资,办厂,发展实业。
      对于两个儿子截然相反的意见和愈演愈烈的争执,父亲保持了沉默,放下了水烟袋,径自起身,在书房里呆了一夜。我不知道那时的父亲心里究竟更倾向于谁,我只知道父亲并没有卖掉家里的生意,也没有到上海办厂,而是把哥哥夏礼,送上了远渡重洋的客轮。
      时光如水,如白驹过隙,只是瞬间,便是四载光阴。
      家里给哥哥拍了电报,只有短短七个字:兄殁,父病危,速归。
      夏礼匆匆从海外归来,带着更胜四年前的叛逆和满腹西学,以及在那个名为美利坚的遥远国度里浸淫形成的一种我无法命名的气质。
      哦,还带着华离。
      哥哥见上了父亲的最后一面,两鬓斑白的老人伶仃细弱的指掌握住了哥哥遒劲有力的大手,微微笑着,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好不容易开了口,挤出一句话来:“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随后,再没了声息。
      父亲去了。
      葬礼过后,哥哥没在老家多待,便携着厚厚的账簿和跟着夏家几十年的工人,去了上海,那个即便中华再多风雨飘摇,却繁华如故、纸醉金迷的,国中之国。
      哥哥把华离和我留在了老家旧宅,说是等那边把工厂、生意安顿好了,再接我们过去。

      三、
      盛夏来得气势汹汹,我掏出丝帕来,小心揩去额上汗水,随后拂去冰镇酸梅汤碗壁外的水渍,啜饮了小口,轻巧地放置在一旁,随后继续拿起篮子里的刺绣,琢磨着图样。
      “好漂亮的手艺。”清泠的声音乍然响起,我手里一颤,险些叫针尖扎到手指。在夏府,可以如此不守规矩,来去自如而不加通禀的,只有那一个人——
      “瞧我,一心忙着绣活,华小姐来了我都不知道,坐吧。”我盈盈笑道,起身与华离让座。
      华离来了一个月,和我的交谈次数仍是屈指可数,便是见到,也只是点个头便匆匆擦肩而过。不是对她有偏见,亦不是我如府里其他的姨太太一样,觉得未经婚嫁便住在夫家是多么不检点。只是觉得,她同哥哥一样,身上有着一种我无法体会无法理解的气质——那气质过于危险,我和她又没有血缘的羁绊,总害怕,那东西会将我吞噬。
      “你是我见过刺绣做得最漂亮的了。”华离好奇地拾起我做的成品,那是绣着粉红色蔷薇的绣样。她穿着一件月白旗袍,大开的下摆开里露出修长双腿来——这旗袍原是开到膝盖处的,是在上海买的时候她要求店家给改成这样的——这也是大夫人看她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女人穿着这么暴露,天生的狐精胚,等夏礼回来,我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这样的女人,要不得——”
      “蜜儿不会别的,也就这点小本事了。”我安恬笑着,叫人给她呈上一碗冰镇酸梅汤,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一股陌生香水味蓦然钻入鼻息,耳廓上因着异物的接触而微痒,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到她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你这绣的,是龙凤呈祥?”
      我没料到她会离我这么近,一时受惊,针扎到了手指,不由得吃痛轻呼。举起手指来,一颗血珠渗出来,连心的疼痛。
      “啊,sorry。”她愧疚而又慌乱地擎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将我的手指含入她口中。绵软的舌尖从指头上扫过,一股脉脉而异样的温柔。我心头一颤,把手指抽了出来。
      华离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举动有些怪异,尴尬直起身来:“我房里有急救箱,我去拿药水给你消消毒。”
      “不必了,我刚学刺绣的时候扎过无数次,你不必紧张。”我婉言谢绝,低头瞥了眼被她吮得略微发白的指节,不动声色地取了手帕轻轻擦了擦手。她讪讪坐下,不甚矜持地将冰镇酸梅汤一口喝尽。
      我继续做我的绣活,静默沉淀在空气里,我们都不说话。
      她忽然开了口:“你的绣活真漂亮,如果不是塞缪和我决定举办西式婚礼,我一定要穿你做的衣服。”塞缪是哥哥的英文名字,即便是在夏府,华离也这样称呼他。
      “如果华小姐喜欢蜜儿做的衣服,等给哥哥的这件做好了,我给你做一件就是了。”我依旧笑得恬然。
      “那真是好极了。”她也笑了。随后又是一阵静默,自鸣钟的指针转动着,“哒哒”地响着。
      她又打破了沉默:“蜜儿,你很爱你哥哥吧?”
      我低下头,午后的阳光自门外射进来,照在绣花鞋前面点缀的花饰上,闪着别样的光芒:“哥哥是蜜儿唯一的血亲,是最亲的人,唯一的依靠。”华离忽然起身,斜斜射来的阳光在她脸上投出了晦暗不明的斑驳影子,却是满满的笑意:“蜜儿,我也是你的亲人呢。”
      她弯下腰,那干净纯粹的笑容凑近了些,齿间缓缓漏出几个字来:“最亲的人。”声音诚恳,但是,却带着一丝奇怪的,诱惑。
      她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危险却极其动人的光芒——心头莫名悸动,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眼神。

      四、
      那段日子,华离常常来找我,大概是因为无聊。老宅在小小的城镇里,沉静肃穆,日子平淡如水,若不是我习惯了这样的宁静,也会受不了这寂寞吧。
      宅院里本就是寂寞的,尤其宅院里的女人们。
      春花秋月,针织女红,偶尔因着某某的寿辰和节日才能热闹一下的歌宴水席,说到底,都带着些惯例一样的,无聊。没有什么刺激可以改变这样的生活,便是七年前将爷爷气得大病去世的那一场辛亥革命,也没能过多地改变宅院里的生活轨迹。
      主母和我过世的母亲一样崇佛,每日里在经堂中诵经。我知道她心里嫉妒,嫉妒夏礼可以活下来,长大成人,而她的孩子,却未能足月,在襁褓中就夭亡了。许是悲伤经岁月发酵而沉淀成了别的味道,她总是面容沉静,眼神恬淡。
      三夫人是大哥的生母,大哥死的那天她疯了一样地鞭笞大哥身边的下人——包括上前劝解的我。“你是那个贱人的贱种,”她咬牙切齿,“一定是你,为了让夏礼那个小杂种回来争夺家产,才害死了我的恭儿!”
      鞭子切破了衣服,割伤了皮肤,落下一道道红痕,我吃痛忍着,不吭一声。直到父亲阴沉着脸到来,劈手夺过鞭子,在三夫人身上狠狠一抽,喝令下人把濒临疯狂的三夫人关了起来,然后淡淡叫我去别处上药。
      后来仵作验了尸身,大哥是误食了有毒的河豚,才会离奇暴亡。
      这是父亲对全家人的交待,但父亲没有告诉大家,为什么大哥死后,四夫人,上吊自杀了。
      重门深户里,总有些事情,不该深究。那些讳莫如深的故事,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将黑瓦覆盖的宅院,装扮得更为幽深,仿若笼罩在阴云之中,与外界隔绝。
      这个家,本就没有家的味道,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寂寞。哥哥不在的四年里,只有相簿里那阳光灿烂的笑容,可以穿透夏府的阴云,给我一丝丝慰藉。
      娘说过,只要有哥哥在,就什么都不怕。
      “嘿,想什么呢?不试试?”华离的声音传来,我从遥远的神思中回过神来,向她婉约一笑,正瞧见她满面开怀笑容,如春风化雨,身边扶着个新奇玩意。
      她也是如哥哥一样,有着阳光灿烂的笑容的人啊……
      “不了,我不敢。”我扫过那个叫做“单车”的东西,茫然摇了摇头。
      “来嘛,试试,古代的女人经常被关在屋里,就是因为不善弓马,现在发明了这么个东西,你可以骑着它到街上去转转,散散心,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不好么?”她循循善诱。
      我被她说动了,被她扶着上了车,忐忑地学习骑车。
      向来安静的夏府在那一天里频频传来女子的尖叫和呼声——
      还有笑声。
      我终于学会了骑单车,却没能如华离所说,骑车上街,去看看更多的风景。家乡是小城镇,没有合适的路,供单车行驶;亦没有更多的风景,可以看。
      好在在府里摇摇晃晃地骑车时,她会张开双臂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奔来走去,张牙舞爪,生怕我摔下来,倒也是蛮有趣的风景。
      我在车上开怀地笑着,心中似有层层织锦“噼啪”裂开,夏末秋初的时节,却觉得满世界的鸟语花香。

      五、
      “你不要动。”华离紧张兮兮地抹了把汗。
      我多想告诉她我现在忍不住笑的原因是她将一块黄色的油彩擦在了额头上,可她只是恼怒地呵斥我不许动,我只得一动不动,矜持地屈腿侧坐在桂花树下,让淡黄色的锦缎长裙恰恰将脚踝盖好。已经是阳历十月,快到中秋了,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馨香弥漫在空气中,逗引着人深深呼吸,好让肺腑里都充满这样的味道。
      华离歪戴着贝雷帽,波浪形的长发柔柔搭在肩膀上,正站在画架后面凝眉深思。
      她穿着白色衬衫和背带裤背着偌大的画板出现在我房门口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说,要带我去秦淮河畔写生。这我自然是不肯的,她和我磨了半天嘴皮子,我们才互相让步,选了府里临水的草地,便是槐花树下。
      腿渐渐麻了,折腾了有一个小时,她擦汗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哎呀,蜜儿你真是难画,这个五官的比例怎么画都失真,瞧你长的这模样。”
      我好笑地盯着她色彩缤纷的俏脸,分辩一样揶揄道:“自己画得不好还怪别人长得不好,你好霸道。”
      她放下了手里的笔,歪头看了我片刻,忽然走过来,跪坐在我面前,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莫名其妙,眨了眨眼:“我脸上有东西么?”应该是没有的,因为脸上有东西的明显是她。
      “蜜儿,闭上眼。”她声音有些发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我听话地阖眼,感受她的指尖触到了我的眼睑,拇指和食指张开,似乎在量着什么。指尖顺着眼睑滑至脸颊,又到了鼻翼,在鼻梁骨上盘旋——“三庭五眼,蜜儿你是标准的美人脸呢。”
      闻言我抿唇微笑,心里荡起一丝悦然。蓦然间,攀在我脸上的不再是丈量意味的指尖,而是变作了抚摸一样的指节。她的指腹划过鼻尖的弧度,划过人中,忽然就到了唇上,拇指在唇上轻轻摩挲。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睁开眼,却被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蜜儿,别动。”
      我不敢动也不想动,我只想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片温润的柔软悄然覆上了我的唇。
      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残存的意识告诉我,应该推开她,却是,舍不得推开。唇上温度骤然升高,烫得吓人,耳边咚咚响着心跳声,那声音愈来愈快,似乎想从我的胸腔跳出来。
      我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费力地仰起身子,和她错开一段距离,别过头去,虽是看不到,也猜得到,自己一定脸热得通红通红。
      她却笑了:“蜜儿,你真可爱,我喜欢你。”说的那么自然,洒脱而真实。
      “喜欢……?”我惊讶地转过头来,刚刚好瞥见她双颊浮起的绯红色。
      我起身,慌忙收拾了东西,好像落荒而逃。
      尔后再相遇,我们都假装,没有这回事。

      六、
      华离并不总是笑着的,她冷峻时,整个世界都下起了霜。
      那天她带我逛庙会归来,说笑着进门的时候,正看到一片混乱。
      桃红打破了父亲在世时最喜欢的琉璃杯,大夫人骤然变色,勒令管家把桃红拖下去打死。
      除了桃红的哭喊声,没有人开口,包括我,哪怕桃红是我的丫鬟。
      “住手!”穿着细跟高跟鞋的华离“蹬蹬蹬”上前,对着管家怒目而视,苗条的身姿挺得笔直,她款款走进厅堂,冷若冰霜,开口全无温度,这次是向着大夫人:“不就是个杯子么,犯得着打死人?”
      大夫人脖子上仍挂着檀香佛珠,面容平淡安详,“那是老爷最喜欢的杯子。”
      华离面带傲然,森森开口:“你家老爷已经死了,都埋了大半年了!可桃红是活的,犯不着为一个死人的杯子赔命!”
      “放肆!”大夫人脸上的表情略现狰狞,拍案而起,“别说你还没进门儿,就算你进了门儿,我也是这家里的老夫人,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讲话,你居然敢这样说过世的老爷!”说着,她扬起手,高高举起,想要扇华离的耳光。
      华离身量高挑,她满不在乎地擎住大夫人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肩上一按,把她按回了座位上,冷笑道:“我就是这样说,又怎样了?老夫人,你也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是——已——经——过——世——的——老——爷——”她拖长了声调,目光清冷。
      “你,你给我滚出去!”大夫人气得浑身哆嗦,旁边的家丁也不敢上来帮忙,毕竟,华离是未来的女主人。
      “那正好,我刚好在这里呆烦了,”华离冷冷说着,转过了身,拉起了桃红,忽然间,目光幽然转向了我,目光清冷,“我很失望——我马上收拾东西,回北方家里过年,桃红是你们不要的人,那我带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
      我迟疑着上前一步,却又顿足不前,怯怯地朝大夫人瞥了一眼,见她胸口起伏不定,仍是哆嗦着喃喃道:“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我喉间一哽,埋下了头,瞧见了红色的围巾——这是华离前几天织给我的,为了报答我送给她的一身淡红色的对襟宽袖夹袄。
      “喏,我不会做衣服,”她笑得腼腆赧然,“这个是留学的时候学会的,勉强围上吧,等过阵子送你件毛衣,那个会暖和些。”
      那时的目光,和方才的目光,是怎样的对比呵……她对我失望了,因为我的沉默。
      脑子里一时有些空白,我轻轻咬着下唇,没有再管大夫人,而是径直到了华离房间门口,垂下了头。
      当天,我收拾了些细软,跟着华离离开了生长了十八年的江南。

      七、
      一场大雪落在北平,湮没了一切声响,天地之间,肃然无声。华离祖上是江南人,但家人定居在北平,是几代的书香门第。
      华离喜欢雪,她催着我换上了她织的毛衣,再套上厚厚的大衣,整个人团得如球一般。她看着我哈哈大笑,随后把我推出了家门,带着我去了城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雪,难免有些发懵,因着不忍而不敢下足去踩,生怕踩出了一地的碎琼乱玉,只好跟着她深深的脚印笨拙地挪着步子。
      走着走着就没留神,撞到了她的后背,我仰面倒了下去,陷在雪地里,半晌挣不起来。
      她笑得几乎岔气,也不来扶我。我挣扎着站起来,性子上来,终于作了怒,抖落身上的雪,就往回走。
      “欸,你别走啊……”华离跑上近前来,掣住我的袖子,深黑的眸子里犹自残留的笑意,“你这小笨蛋,生气了?”
      心里更火了,斜睨了她一眼,扭过头不看她。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我吃了一吓,心里惶惑,怎么了?她昏厥了么?连忙朝她看去,却见她晶亮漆黑的眸子闪动着讨好的光芒,“蜜儿,我笨死了,倒下起不来了,你来救我好不好?”
      我嗤地笑出了声,伸出手去,想拽她起身,却被她用力一带,整个人便向地上伏去,直接摔在她身畔。
      雪地厚实,摔得不疼,却让我心慌意乱起来——华离侧卧着身子,盯着我,目光柔柔如水,这一次,那幽深的眸子里,是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
      “蜜儿,我喜欢你呵……”
      又是这一句。
      心头漾起一种似乎欢欣的情绪,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嘴唇蠕动,却又自己出了声。
      “我也……喜欢你啊……华离……”
      她冷峭的容颜悄然贴近,我不由自主地半合了眼。
      手中多了另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和我十指交握。脉搏和脉搏贴得紧密,仿佛在那一刻,我们两个的心跳是同样的频率,又好像,我们握着了彼此的心。
      1919年的春天,是那时候的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便是彼时华夏有着最动荡的时局,世界上正酝酿着最残酷的战争,对于我而言,都是看不见的云烟,近在咫尺的,是她幽深如墨的漂亮眼神。

      八、
      华离开始躲着我,自从接到了哥哥的电报。他说五月份来北平接我们去上海,那边已经基本安置妥帖了。
      华离不再带着我在四九皇城闲逛,不再和我毫无顾忌地谈笑,亦不再亲吻着我的面颊,喃喃地告诉我,她喜欢我。
      她只是终日发着呆,画她的画,写她的论文,看她的医书。
      我默默忍耐着这无声的冷漠,一如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夏府暗潮汹涌的无边寂寞。我们僵持着,好像萍水相逢的朋友一样打着招呼,谈论着不咸不淡的天气。
      北平的春天很短,混合了冬天的尾奏和夏日的序曲,结果,留给春天的乐章,只有那么一小段。
      五月的步子愈来愈近,我推开华离的书房,倚门望着她,巧笑倩兮:“华离。”
      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拿下眼镜,轻轻捏了捏鼻子上方的穴位:“蜜儿,你来了……”
      “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医书很繁琐,”她状极无奈,眉眼弯弯,却又好似含着笑,“啧,我怎么就学了医呢?”
      我到了她近旁,帮她按摩脖颈,她受用地发出舒服的轻叹。
      垂首贴近她的脸,我在她耳畔轻轻问道:“华离,你喜欢我么?”
      掌中感受到她本已放松的颈椎骤然绷紧。
      “蜜儿……”她艰难发声,身子侧向一边,收手撑着额头,“我很喜欢你,真的……”
      “哪种喜欢呢?”我不想饶过她。
      “别问了,蜜儿,别问了,好么?”她垂下头不看我,“蜜儿,等塞缪到了北平,我就和他商量,帮你找一个好人家……你终究是该嫁人的。”
      鼻间袭来阵阵涩意,我蹲下身,深蓝色的绸缎长裙拖曳在地上。我环住她的臂膀,埋在她肩头,不说话。
      她的身体僵直得好似木石一样,我扳过她的脸,漆黑如曜石一样的漂亮的眼睛里隔着一层我看不穿的雾气。
      “是我把你带进来,对不起……我们都不能,再错下去……”
      她的声音好像来自天外,飘渺失真,听不清楚。
      我嫌北平的春天短,现在却又觉得,时光漫长,不知道怎样,才是终点。
      哥哥提前在四月末抵达北平,他的纺纱生意顺风顺水,整个人神采奕奕,仍旧好像笼了一层光。他同时带来了求婚的婚戒,他当着华家全家人向华离单腿屈膝跪下,用这种在中华再隆重不过的礼仪向华离求婚。

      九、
      我被抽空了力气和精神,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游荡。
      耳边很喧闹,却是听不真切,身旁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亦是看不清楚。隐隐约约听得到“青岛”“德国”“日本”等奇奇怪怪的字眼。
      呵,与我何干呢?
      我只知道,自此以后,天地之间,我只是一个人了,就算是最亲的哥哥,最亲的华离,也以一种我无法参与进去的羁绊连接在一起,我不能,不该,不可以去破坏那种羁绊。
      我可以做的,只是沉默和隐忍。
      耳边的声音由杂乱无章的嘈杂变作了整齐划一的呼号声,我终于回过神来,蓦然发现,自己无意中走进了一支队伍中。
      队伍?
      这是什么队伍?记忆中的队伍,是府衙的当差或者是庙会上的游龙。
      这是一支什么队伍?有男有女,个个扬着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个个脸上都是朝气蓬勃的激昂。我蓦地想起那年送哥哥去美国时候,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男孩子们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带着宽沿学生帽,女孩子们穿着蓝色布衣和黑色长裙,个个都挥舞着拳头,口里高喊着:
      “外争国权,内诛国贼!”
      “还我青岛!”
      ……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等我弄清楚状况,就隐隐看到了天安门的城楼上高高悬挂着四个大字:“还我青岛!”
      是血红的字迹,红得夺目。
      又是一愣间,我被队伍簇拥着向前,不知道自己到了何方。
      迷茫中有人将黑色的棒子高高举起,还有尖锐的爆鸣声在耳畔回响……
      ……

      1919年5月4日,因为4月30日的巴黎和会的《凡尔赛协约》要求将山东权益交与日本,酝酿了仅仅三日的学生游行爆发。
      北大的青年学生们将“还我青岛”的血书悬挂在天安门城楼之后,游行的学生队伍向使馆区进发,途中遭到军警阻拦袭击,部分学生被捕入狱。
      5月5日,经过蔡元培校长等人斡旋,被捕学生得到开释。
      尔后是长达一个月的学生运动,其间大学罢课,各大学校长出走,学生们上街参与游行,进行街头演讲,痛斥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
      次月4日,政府出动军警,再次拘捕大批学生。
      6月5日,全国各大城市罢课、罢工、罢市,支援北京学生爱国运动,政府被迫释放拘捕学生。
      这是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

      冥冥中,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中国人的命运。

      十、
      “蜜儿——”夏礼的声音略带疲倦,这个初夏他毕生难忘——两度把妹妹从大牢中等了出来。
      他暗自后悔上个月把她弄出来就该直接带她回江南,而不是听任她留在此地参与学生运动。本来打算这次便直接带她回老家,然后为她说上一门亲事,可是妹妹从牢里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要出国,实在是叫他措手不及。
      “对哥哥来说,送你出国不是难事,可是你一个女孩子,远渡重洋,哥哥实在是不放心。”
      又是一番交锋,依然以他的败阵结局,他没料到,只是短短一个月,自己温柔娴静的妹妹居然变得伶牙俐齿,振振有词。
      “哥哥不是十八岁就出国的吗?我都十九了。”
      “华离不也是一个人出国留学吗?”
      “我被锁在宅院里十九年,依赖父亲,依赖哥哥,依赖……现在我想学会自己独立。”
      “从前我以为,自己的天地便是永远这般大小,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生活在一个和我紧密相连的大世界里。”
      夏礼说不过她,无奈转向未婚妻寻求帮助。他指望和妹妹关系亲密的未婚妻可以说动一脸坚毅的女孩儿。而华离在保持了三天的缄默后,居然表示支持妹妹出国留学,尽管,那个一贯面容柔和的女孩子只是在家中学过四书五经,连一天的学堂都没有上过……
      巨轮缓缓进港,舢板搭靠在岸上时,警卫护送着头等舱的客人先行上船。
      身穿天蓝色连衣裙头戴罩纱凉帽的年轻女子缓缓登上了甲板,却并不急着进舱,而是扬起手来,搭在额前望向船下岸边有如蝼蚁般攒动的人群。
      一袭白色西服和一抹淡淡的红色映入眼帘,叫她动作略略一滞,泪水沾湿了眼睫,却绽出了个灿烂的笑容来,用力地挥了挥手。
      岸上有不少学生也在送行,虽送的不是她,送行的歌声却传入了她的耳朵: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盈睫的泪忽然涌出了眼眶,她想起去年的夏至,她站在岸上迎接哥哥和华离,展眼一年,她站在了船上,而夏礼和华离却站在了岸上,这一次,却是送别。
      船务员静静立在近旁,轻声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是哪个舱位的?”他看到了这位面容温柔的小姐眼中的泪水,声音不由自主的放柔了。
      她仰起头来,展出一个含蓄的微笑,拿出船票来:“头等舱20号位,我叫夏至。”
      1919年6月22日,夏至。
      1919年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拒绝的在《凡尔赛合约》上签字,五四运动宣告胜利。
      然而,随着一战的终结,中国资产阶级短暂的春天也就此终结,许许多多如夏家一样的民族企业迎来了炎热而又风雨交加的夏天。
      夏至,也迎来了她生命里最郁郁葱葱的夏天。

      【夏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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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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