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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辛大露看着眼前这个九尺大汉,想发脾气。她想告诉他自己是庚戌年生的,不过大了他一岁。不要叫她“大婶”……

      可辛大露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瞅见老仆站在门外,眼神急切却双唇紧闭,只是不断朝她勾手,好似要唤她过去。他的眼珠子转着,时不时扫一下陈步元,而后噤若寒蝉。
      辛大露也拿眼看了下陈步元,方才绕过他往门口走。陈步元见着她走,便也跟着侧身,见着老仆,才反应过来,紧跟着就是一声凶:“徐伯,你神神秘秘地在这做甚么?”

      那老仆一哆嗦,勾腰老实答道:“回小公子的话,老爷刚回来,这会儿叫小的来找媒妈妈过去。”他边说边瞟辛大露,眼中三分责备,三分无奈,三分同情,还有一分敬佩:责备她乱闯;无奈她偏偏闯了太岁爷的厢房;同情她有得倒霉;敬佩她居然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媒妈妈,还是赶紧去见老爷吧。

      即使老仆不说,辛大露也不想在这间房里多待。她本打算再回头看一眼《调琴啜茗图》,脑海里却想到画下的那把刀,心里直来气,索性不回头地出了门。
      右脚刚落地,她左脚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就听得后头冒出一句小声的嘀咕,语调有小小的波动,似一池春水,泛起不大的涟漪。“大婶,千万别替我说亲啊,匈奴未灭不言家!”

      辛大露吸了一口气,心中熊熊燃烧的业火被直吸到了嗓子眼,手也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又叫了她“大婶”!唉,见陈参知,得了他的草帖才是正事,忍吧……
      想到这,她把业火又重憋了回去,缓缓松开了蜷曲的手,堆起笑脸,随着老仆去了正堂。

      陈参知还是很客气的。他已经写好了草帖,笑着单手递过来,却掩盖不住那一脸疲态。
      看出他上下眼皮在打架,辛大露很知趣。她麻利而又小心地将草帖放入荷包内,谄笑着拱手道: “大人您放心,小的挑着最近的吉日,就去贾大人家换草帖。保证将这婚事,说得合合满满。”

      “那就劳烦媒妈妈费心了。”陈参知挥挥手,唤老仆进来:“老徐,给媒妈妈重重地打一份赏。”
      陈参知挥手,老仆却不进门,遥遥地应了一声“是”,便带着辛大露下去,打了八两银子赏钱。说实话,辛大露觉得这不够“重”,她有些嫌少,却不敢讲出来。她皮笑肉不笑地谢过了,老仆也不送,就让她自己寻着门出去了。

      ※ ※ ※ ※ ※ ※

      踏进家门,辛大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眉修长,眼睛闪亮,鼻子也不塌。她捏捏下巴,尖尖的,并无赘肉;再摸摸皮肤,滑滑的,没有皱纹。怎么看也不像大婶啊!

      莫非,是因为右脸颊上这一颗媒婆痣?它长在眼睛垂线和人中水平线交汇处,又黑又大。辛大露用手挡住这颗痣,然后对着镜子照照,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许多。再拿开手,这黑痣一露出来,真的是瞬间就显老了十来岁。
      果然,是这颗痣害得她大婶了!辛大露心中,第一次嫌弃了自己的媒婆痣。

      她脑子有点晕乎乎的,也没心情干别的事,迅速地梳洗了一下,就倒在了床上。可是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起白天里的事,就好似抬起了一块石头,上头刻着朱红的两个大字:“大婶”。异常醒目而刺眼。
      这石头横搁在她心里,压得她不得不在意,再也放不下来,落不了地。

      也不知辗转了多久,终是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辛大露醒得很迟。她睁开眼,瞧着太阳正透过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静淡无声却分外光明磊落,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崭新且舒坦。
      辛大露美滋滋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却无意瞟到了镜子。脑海里瞬间就蹦出了“大婶”二字,情绪又慢慢跌落了下去,那份郁结怎么也挥散不了。
      她突然想要摆脱这两个字!她要证明她不是大婶!

      辛大露下了床,先挑衣服:将那些平日里那些艳俗的媒婆衣衫都放到一边,穿了件紫色凉衫,配上大红的长裙。又翻翻捡捡,从箱底挑出一件月白色对襟背子,领口绣着大朵大朵粉色的山茶花,淡雅别致。

      而后,她坐到镜子旁,居然破天荒的精心打扮了起来。辛大露本想挽一个朝天高髻,可不知为何,盘着盘着,就盘成了同心髻,插着六只银钗和牙梳。她给自个脸上打了铅粉。特别是痣那一块,涂了又涂,扑了又扑,可不仅没有掩饰住这颗痣,反倒因为过浓过白,和其它地方显现出明显的反差,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
      辛大露心里有些挫败,索性将妆全部擦拭去,又重头画了一遍,还是不满意,又洗掉再画,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方才勉勉强强接受了。

      她打扮完,理了理衣衫,就出了门,晃着晃着,就鬼使神差地晃到了陈府附近。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便“好巧”遇上了陈步元。

      陈步元很高,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远远就能一眼找出他。四公子今儿穿着一袭白袍,站着卖磨刀石的摊子前。他的手划过那一溜的磨刀石,细细看了半天,方才拿起一块,在手里仔细端详。他挑得极其认真,并没有注意到辛大露。

      于是辛大露便迎了上去,“不经意”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可陈步元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犹如柱子般矗立着。他愣了愣,闷声傻杵着,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大露有些心急:她的步子已经放得够慢了,可陈傻呆还不出声,再慢的步子也不得不走远了啊!早前抢亲的时侯,她以为他应是那类所谓的江湖儿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侠气;可如今看来,说成是傻气倒显得更贴切了……

      “啊!唉!”陈步元猛的唤了两声,声如洪钟,引得路人们纷纷看了过来。背对着他,辛大露止住了脚,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哈哈,我方才差点没有认出来!”身后那个声音还是那么爽朗响亮:“大婶,一天不见,你怎么突然变得好年轻!”
      他赞她看着年轻了。

      这好像是辛大露期待的结果,反正她偷偷地笑了。陈步元的话似一颗小石子,丢在她心里,激起愉悦的涟漪。
      别慌!等等!他还是叫她做“大婶”!年轻也是大婶的年轻……
      辛大露气愤地回转身,想找那姓陈的小子算账。他却早已走远,没入了人群之中。她盯着他越来越小的后脑勺,傻愣愣地站着,鞋履仿佛粘在了地上,挪不开步。

      “辛姑娘,好久不见。”一个轻柔的男声响起,好似吹来一阵和煦的春风。辛大露回过神来,见是推官刘迷津,赶紧点头弯腰地拜了下去:“刘大人好,刘大人好,小人上次还没有来得及谢刘大人……”
      “唉,不必,不必。”刘迷津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的,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见底,觉得心凉。但他的话语却是永远温润的:“那抢亲的案子一直未破,刘某四处查访,却是毫无头绪。不知辛姑娘最近有没有甚么消息?”

      辛大露听他问她,便不自觉地朝陈步元离开的方向望去,那边人头攒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她扭回头,对着刘迷津浅浅一笑,又是一拜:“刘大人,那抢亲的案子,小的自从被打晕过去之后,也同样断了消息。小的真的甚么也不知道啊。”媒婆是擅长演戏的,她声色俱是诚恳:“这几个月大人不提,小的真的都给忘了…… ”

      “那算了。”刘迷津淡淡地打断了她,话语里透着点笃定。“刘某还是要麻烦辛姑娘,以后倘若有了甚么消息,一定来告知。府尹最近一直在催我,案子久悬不破,府衙上下都不好做。” 他说着,竟合拢双手,背微微弯下,给辛大露行了个礼,似是托付。
      “大人您这是折小人的寿啊。”辛大露慌忙摆手,却又不敢去扶他,一时仓促不已。
      “辛姑娘不必客气。”刘迷津缓缓直起了身子,他摆摆手,手腕上的青筋,映衬在白皙的皮肤之下,就像雪原里暗自奔流的河。

      ※ ※ ※ ※ ※ ※

      相传,主管男女婚事的月老,会在冥冥之中用红线系住双方的足,无论世仇宿敌,一贵一贱,天地悬隔,吴楚异乡,只要这红线—系,谁也逃不脱这既定的姻缘。
      可是,月老却偏偏不肯替一位名叫三娘的姑娘牵红线,害得她无法出嫁。三娘基于报复,便同月老作对,专门破坏别人姻缘喜事,称为三娘煞。

      但凡有经验的媒婆,都懂得避开三娘煞的法子。一是不要在每月初三、初七、十三、十八、廿二及廿七去提亲;二是换草帖的时候,要记得带上一根红线,这红线越牢固,就越可能得月老的保佑和成全,说成的姻缘也就愈发牢固。

      八月初八,辛大露腰间扎着一根粗长的红麻绳,带上草帖,去相府给陈步元提亲。

      贾似道的嫡长子早就封了官,自建了宅院。但贾相宠爱孙女,硬是把贾客珠留住在了相府。
      辛大露早听闻相府极尽奢华,如今亲身踏了进来,果然被震住了:这哪里是相府,这只怕是赵官家的帝宫吧!不,这不是帝宫,这是天上的白玉京!

      贾相关心孙女的婚事,却断然不会对一个官媒婆显露真颜,所以他坐在了一张大屏风后面后。这屏风上拿金线绘了宝相花,花开富贵。又镶嵌华彩的七宝琉璃,璀璨夺目,同地面上铺着的金砖相互映衬,刺得人眼睛痒,心里羡慕。

      “陈四公子文似张子房,深明韬略足智多谋;武如秦叔宝,心雄胆大万夫难挡。又是辛亥土,恰对上贾小娘子的丙辰金。”辛大露低首哈腰,恭敬地站在屏风外。隔着三四丈,把陈步元吹得天花乱坠。
      她唾沫横飞,滔滔不绝了半个多时辰,屏风内却是一阵沉默,这沉默让辛大露心里有些没底,但她脸上还得笑得好似绽开的花。

      正中的敞口莲花炉典雅庄重,瓷质圆润。熏香的气息萦绕在整个堂内,不绝如缕。
      “媒妈妈,丞相命你将陈大人的草帖呈上来。”侯在屏风前的侍从慢慢走了过来,终于开口传话。

      “是,是。”辛大露心里方才稍稍有了些底,她边双手奉上草帖,边笑着说道:“四公子同贾小娘子,才貌相当,八字相合,绝对是一对佳偶,好似红线定的姻缘。临安城里,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对这般卓绝的璧人!”

      莲花炉内的香料似乎燃到了最旺盛的部位,味道越来越重。这气息既辛辣又甜腻,透人心脾。
      又过了良久,侍从才第二次走了过来,递给辛大露一张草帖。

      辛大露见着这草帖并非自己呈上去的那张:上头笔走龙蛇写着贾客珠的八字,这是贾丞相回的草帖。
      婚娶之礼,先凭官媒以草帖通于女家。女家也有意,便会回草帖以通于男家。

      她心里喜不自禁:贾家回了草帖,这婚事便已成了三分之一。想到这,她赶忙跪下来道:“多谢丞相,多谢丞相,小人一定拼尽全力,将四公子同贾小娘子,撮合得圆圆满满。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沼花开并蒂莲。”

      “丞相还要拜托媒妈妈一件事。”那侍从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辛大露身边。
      莫非要节外生枝?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疑惑,抬起头望着那侍从问探道:“小的斗胆冒昧,不知……是何事?””
      她不敢提起“丞相”二字,甚至都不敢望向贾相。

      “媒妈妈随在下走一趟,便会明白。”侍从笑着说道。辛大露觉得心惊肉跳,却不敢再言语。她给贾相磕了个头,便跟在侍从后头出去了。

      等到了后院,侍从同她一说,辛大露便笑了:她担心贾相临阵变卦,怕陈贾婚事生出什么时段。却原来同这无关,不过是贾家要卖个家奴。

      这家奴名唤贾仙仙,二八佳人,乌蛮髻上插着金雀钗,生得好不俊俏。只可惜一双丹凤眼里却满是仇恨,凶神恶煞地瞪着辛大露。她明明已被反手绑死,塞住了朱唇,却还是不断做着徒劳的挣扎,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辛大露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不听话的奴婢,怪不得贾家要卖了她。
      她就帮着二十多户富贵人家,卖过这种奴婢。

      官媒,不仅仅只是说媒,还为大户人家做官卖奴婢的中介,以此收取酬金。所谓能捞则捞,千道万道都要捞个饱。

      照着官卖的价,这贾仙仙该卖四十两,辛大露得五两酬金。
      但她将那侍从拉至一隅,四处无人,偷偷塞了侍从五两银子的钞子:“这位大哥,小的今儿来换草帖,并未料到有这一遭。故而未带价目薄,官卖的价,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其实官卖的价目薄,不过是朱批的一张纸,她从来都是不离身的。

      “好说,好说。”侍从也是深浸此道,收了银子,自然是打哈哈:“在下相信媒妈妈不会错。,媒妈妈你记得是多少,就是多少。”
      “小的依稀记得,照贾仙仙这般,该卖二十五两。”辛大露压价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眼不眨。

      “那便定是二十五两,去着五两酬金,媒妈妈给我二十两便可。”侍从说话亲亲热热,仿佛同她已经熟络了好多年:“还得劳烦媒妈妈等等,我去拿笔墨来立个字据,好报给管家。”
      “好,好。”他不说,辛大露也会要字据,她怕他私贪了钱,自己到时候说不清楚。

  •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称年轻姑娘为“小娘子”而不称“小姐”,“小姐”在宋代指代的是妓= =女,绝非是个好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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