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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眼前这个乞丐,正是辛大露的亲爹辛无知。
      他神情越惨淡,她便愈发不敢看他了,只是支支吾吾地回道:“爹…你…说到哪里去了…女儿…女儿怎会不认你…”她说着,将摊着钱的手,又往辛无知跟前递近了一步。

      “听得这几年你买了宅子,过得不错。”乞丐并不接钱,他又打了一个酒嗝,似醉非醉:“既然认我,不如让我住到你那去,每天供养爹几坛酒?”
      辛大露左边嘴角勾起,她想浅浅地笑笑,可右边嘴角却不听话的僵硬着,勾不起来。

      “哈哈—”辛无知又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是那样凄凄戚戚。他伸手一把将钱全部抓了过来:“乖女儿,你爹又有钱买酒了,顺带着还能找找小妆或者梅儿——”
      辛大露也跟着笑,笑得脸色更加惨白。他的爹爹,是个酒鬼混球。

      可二十多年前,辛无知并不是这样的。

      他是个书生,虽然贫苦,却不失鸿鹄之志。刻苦读书,上临安赶考。辛大露的娘是富家小姐,上元节观灯一瞟,便同书生情根深种,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单单两人间私定终身。而后月上柳梢头,才子佳人携手私奔。不可谓不轰轰烈烈,简直就是勾栏里唱的那些传奇。
      两人新婚后,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依旧不失雅兴,怀着孩子还一起登山,并肩望远,诗词相和。谁知“云中不真,来早大露,竟不见其全”。故而给肚中胎儿取名“大露”。

      但当一切归于平静,柴米油盐的岁月里,落魄公子不仅没有考中状元,反而尽失书生意气,沉醉于酒色之乡,只剩才子风流。辛无知除了吟诗作赋花钱,什么也不会做,经年如此,便一点点败光了辛大露娘的那点积蓄,还将她气出一身病来。

      在辛大露童年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副场景:她娘似农家妇人般,卷起袖子在做活儿。辛无知却抱着酒坛,烂醉如泥地进门,找她娘要钱。她娘近前,闻得他身上的胭脂粉味,立马就推搡起来,扯开嗓子骂街。辛无知心情若是不好,便会粗暴地将她娘一把推开,还几句骂,而后摔门而出,哪里还有半分儒雅。她娘便朝着他远去的地方摔一个碗,或者一个碟儿。通常瓷碎的声音还没落,她便哭“呜呜”出了起来,混着骂声,骂辛无知是扶不起的阿斗,骂自己当年一时冲动误了一生。

      她娘便搂着辛大露,喑喑咽咽地告诫她:勾栏瓦社里唱得那些戏,都是假的。为何只唱相见,为何只唱相思,为何只唱相隔,却从不唱历经艰辛后的相守?因为才子佳人团圆之后,这梦境便碎了,和她摔砸的碟碗一般粉碎。
      到最后的最后,连她娘自己,也摔得个粉身碎骨。

      别说她娘,连辛大露自己,也是心灰意冷了:“爹,你…要还贪酒,就不要住去我那了。”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辛无知说着便向后倒,步伐踉跄:“这杯中物,辛某此生岂能舍弃?”他自肺腑呛出阵阵笑声:“哈哈,我真是昏了头,竟然还求你这个不孝女。“

      “我怎么不孝了?”辛大露扭头直视着辛无知,她本就不是纯良之质:“要钱,我可以每月给你。但我只给二十两,多了你自去别处寻去。”
      “呵呵,你若是孝女……”辛无知歪歪斜斜靠在墙上,咧着嘴张着口,却不说话,时光好似凝固住。良久,他眯起眼睛,眼神游离:“你若是孝女,那又是何人,气死的你娘?”

      “娘分明是你气死的!”辛大露从来没有怒吼得这般大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真的没有气死她娘。
      她不是故意的,那是她一生的愧疚,刻进了骨头里的罪。

      她娘再三告诫过她,不要听那些勾栏里的戏文,不要信那瓦舍里的唱词。可辛大露,还是将那些剧当了真。

      她爱听《玄宗梦游广寒殿》,七月七日长生殿,比翼鸟与连理枝。她爱听《莺莺》,待月西厢下,疑是玉人来。她爱听《流红》,一联佳句题流水,方知红叶是良媒。
      辛大露沉浸在这些别人编的梦里:富家公子遇上贫家少女,门第悬殊却一见钟情而后至死不渝。她深信:就算她只有红娘的命,也能遇着她权贵版的张君瑞,然后锦衣玉食,走与她娘相反的路。

      ※ ※ ※ ※ ※ ※

      六年前的冬日,辛大露刚刚及笄。
      家里爹娘却依旧日日对骂,她被吵得心烦,出门散心,寻个耳根清静。谁知层冰积雪,竟是这般天寒地冻,辛大露穿了厚袄子,却还是冷得乞乞缩缩。

      走着走着,忽见前面红琼绽放,好似从天上忽然地坠入这白茫茫世间。辛大露眼前一亮,定睛细看,却原来是数枝寒梅,从旁边深宅大院的高墙上探出来,香脸半开娇旖旎。

      这梅花开得着实是美。辛大露忍不住想去摘一朵来,见得寒天无行人,便顾不得许多,卷袖提裙,攀墙去折高枝。爬到一半,却猛然发现墙内有一双眼睛,清清冷冷正注视着自己。她心想不妙,只考虑墙外无行人,却没想到被墙内的人发现了。一惊慌中摔了下来,四肢胸脯全部贴在了地上,又疼又冷,狼狈不堪。

      辛大露挣扎着欲站起来,却见有一个人,不知何时,稳稳地坐在了那高墙头。时值三九,这个年轻男子却只穿了单薄的布袍,白色衣袂迎风飘拂,斜出横逸,衬着身后那片梅与雪,竟似入画。
      此人俨然就是方才墙内看她的那人。

      她起脚就要开溜,心中有些黯然:梅花没有摘到,还摔伤了自己,还有可能会被主人抓到。
      却见那公子起手轻采了一枝梅花,而后一跃而下,缓缓递给她。

      辛大露一瞬间有些错愕,看那公子双眸墨黑,孤傲卓绝;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他没有梳髻挽发,青丝长垂,宛若流云。他手中那一枝梅花,幽香扑鼻。红瓣寥寥可数,珊珊玲珑;黄蕊千丝万缕,又是那般纷繁。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辛大露的心,咯噔就动了一下。

      “多谢公子。”她踌躇了下,终究将梅花接在了手里。眸光流转,低头娇羞一笑,簪子上的珠花也跟着摇摇曳曳,在这寒冬荡起春日的浓情。女儿情思,她的声音也娇脆了起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颜。”男子好似一块美玉,表情是凉的,声音却令人心生暖意。他缓缓的吐出四个字,而后转身一跃而起,身影复没入墙内,风淡云轻。

      墙内白衣公子,墙上素雪红梅,墙下执花少女,这一切都好似一场梦。梦也梦也,梦不到相思愁。

      纵算相思愁,辛大露依旧夜夜回梦此景,不能自控。几番相思梦,可惜未相通。她多方打听了,那院子原来是贾相国的一个别院,贾相自打进了太师之后,常常去住。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里面有一位姓颜的公子。
      也许,他是假名。辛大露心下笑笑,可还是忍不住为着这惊鸿一瞥,几番推却了娘亲的好意,几次拒绝了媒婆的说亲。她单方面守着一个假想的约,一守就是一年。

      直到一年多后,又遇着了颜公子。

      辛大露在街边的摊子上挑布。开春了,她想做件薄衫子,可布店里的价格都很贵,只有这些小摊子上卖的便宜,可质地却又不好……她挑着挑着,拿布的手却僵停在了半空。她见得一人,长发白袍,骑着马从身后经过,马蹄声一嗒一嗒,她的心也砰咚砰咚。公子的马去得远了,她的心也同蹄声一道暗淡了下来。

      “好久不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同梦中一模一样,就像涓涓细流。公子勒马回头来找她。
      他还记得她。

      他双眸剪水,启声问她:“你是临安人?”
      “恩。”辛大露拼命地点头,心里好似化开了一块蜜糖。

      “呵呵,我是异乡客。”他连笑,也是这般地淡:“几次来临安,都没有好好逛一逛。今日得闲,不知姑娘可知这临安,有什么好去处?”
      “有,有。”辛大露推荐他去勾栏瓦舍看戏:“要说临安城第一个好去处,便是去看戏文。”
      他本来,就好似戏里那些传奇的公子,仙姿倜傥,风骨阔绰。

      “哦?那…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引路?”他身材修长,清清雅雅地一弯腰,一抱拳:“在下邀姑娘,与颜某一道去看戏文。”他说着,伸出手来,牵她上马。

      辛大露兴奋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不热,她却觉得握得好似火烫。坐在马上,颜公子的双臂环绕着她。他勒着缰绳,驱马前行。因此也将辛大露栓得更紧,几乎夹在怀中。她就势伏在他胸前,听不见他的心跳,却感觉自己的心蹦得厉害:觉得自己中的全天下的彩头,他邀请她去看戏。初遇、试探……他与她的交往,好像正按照才子佳人戏一出一出的来。

      春花媚,春鸟翠。春风多情,微微吹开辛大露的裙角。她自始自终,都娇羞地低着头,只敢偷偷拿余光扫颜公子:他的双眉,他的眸眼,他的鼻翼,他的唇齿……细细看来,件件都是他勾魂摄魄的武器。

      到了勾栏,他先下马,又扶着她下来,坐在一起听戏。一勺西湖水,歌舞沉醉。今儿的戏也顺着她,是唱的《流红》:前朝书生于祐在御沟中拾得落叶一片,上有题诗。于祐自此终日思念,于是别取红叶,亦和题诗二句,置于御沟上流,使流入宫中。数十年后,于祐娶宫女韩氏为妻。成婚之日,放知是当日之宫女,二人出示所藏红叶,相对而泣。

      这戏,辛大露听一次,便忍不住哭一次。戏终,她又暗暗拭泪,欲起身同其他人一起散去。却发现颜公子依旧端坐着,纹丝不动。他见她看着自己,便也看着她,抿了抿唇询问道:“怎么哭了?可是这戏不好看?”
      辛大露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她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却见颜公子早已起身,悠悠地上了台,塞了些银子,借了一具瑶琴。他起手一挥,如听万壑松声。券券而来,汩汩韵味。本来四散了的人群,又重新聚了回来。
      颜公子却依旧弹弹蹭蹭,仿佛置身世外,超然了万物,丝毫不在意底下他人的议论或喝彩。他只是给她一个人弹琴,博她一笑。

      辛大露觉得眼前一切景物都以朦胧,天地间只能清楚的看见颜公子一人,一步步越来越近。他凝视着她,眼眸之中,只有化不开的柔情万千。蓦然间,辛大露心底也变得柔柔软软,悸动不已。一片情深似海之中,什么都尽皆抛却了。她想唤他的名,他的字,却发现自己只知道他姓颜。浑浑噩噩中,她出口叫他:“欢—”
      她欲与君欢好。

      颜公子一愣,旋即一笑,好似朝霞般在整张脸上渲染开。
      辛大露已然痴傻,她怔怔地,又唤了他一声:“欢—”。紧跟着,又嗔了一声:“欢—”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恩,恩—”颜公子一声一声,低低应着她。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臂轻轻环绕上了她的腰肢。辛大露浑身都颤了起来,抖得厉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颊通红,好似喝醉了一般。明眸顾盼,眼波欲流。想避闪躲开,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一点都动不了。

      她这份小心翼翼地娇羞,好像愈发刺激了颜公子。在物议沸腾中,他愈发将她栓得紧了。辛大露心里已是百转千回,颠倒缠绵。
      她觉得有一团火,从自己心底往外烧,最后燃尽了自己整个人。

      直到颜公子手轻轻地移开,只是柔和地望着她笑。辛大露依旧兴奋得难以自抑,她要赌一把,押一个宝:“公子,你会娶我吗?”
      她终究问出了口,而后惴惴不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摘一段百科:
    中国宋代兴盛一时的民间艺术演出场所“勾栏瓦舍。
    南宋临安的瓦舍数量据各种史籍记载,共有24座。
    《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记载:“惟北瓦大,有勾栏一十三座。”另外,临安还有那种“独勾栏瓦市,稍远,于茶肆中作夜场”。临安市民“深冬冷月无社火看,却于瓦市中消遣”。《东京梦华录》中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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