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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命定 ...

  •   王兄跟我冷战了。

      在我说清我要回灵明界一趟之后,她的情绪就不太对。

      问她,她什么也不肯说,我莫名其妙,但还真被镇住了。她对我的爱是唯一叫我甘愿自我束缚的事物。我身上不存在因果律,那些冥冥中的线无法牵系纠缠于我,同等的,我与她之间也不存在前因后果。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好像能理解她一直以来的恐慌,因为我被动的回应并不能给她任何安全感,但我已经承诺很快会回来,她的反应为什么还会这么强烈?

      她表示不合作,我只能想办法进她的梦里自己看。

      然后我看见梦里香雪海铺天盖地的梅花。我的王兄坐在梅花树下,坐成了雕像。

      朦胧中我看到了很多的事物。她在祈求王树诞下胎果时所跳的祈生之舞的模样,鲜血在祭天台蜿蜒出的纹路,惨烈而伤痛。那年她亲手砍断的王树,整个碎岛所有的梨树在瞬间疯狂凋落,她抬头看了眼落日的神情,寂寞得难以言喻。

      很久以前我曾在杀戮碎岛年幼的王子心中点燃了希望的光火,可漫漫的长路踽踽独行的还是只有她自己。执着的,信仰的,害怕的,绝望的……她说我是高高在上的云中之城,艰难地追逐着我的步伐,这一条路却始终看不到未来。

      ‘因你从来不属于吾,因你是吾强求而来。’

      梦里在下着雪。多年前覆盖了杀戮碎岛苍茫一片的雪。她的心里有巨大的空白,所以才会有风雪——可怎么会有风雪寂寥得这般空洞,空洞得这般悲怆,悲怆得这般绝望,绝望又是那样平静得近乎死寂?坐拥天下,却老是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笑时,从未显露过她的灵魂在痛,她每次看着我时想的都会是有一日我会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就像她曾控制不住告白的那一日,杀戮碎岛大雪纷飞。她坐在檐下,也是那般绝望得,看不清前路,触摸不到希望。被悲戚刺透骨骸,贯穿神魂,残忍又磅礴,沉默又凄凉。

      我醒来有很长的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她的情感萦回在我的心脏中,叫我被那种振聋发聩的爱震撼得难以平静。

      为什么我竟是不知道带给她最大噩梦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呢?或许我是知道的,可我没法予以承诺,允以永恒,便只能当做自己从不曾发现。

      抱月城,王兄在案后抄录武学,一边记一边修改。十二很符合她的戟道,对杀戮碎岛一脉相承的武学接受程度相当高,但破梦不知怎的,就像变异了一般就是不适合这些。他的武道更接近于诡谲莫测变幻多端,从武器到武学都需要好好合计,寻找适合他的那些。

      我悄无声息出现在殿中的软榻上,离她只有半丈距离,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侧颜。她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但思绪断了一时续不起来,悬腕在那停顿了许久,还是控制不住放下笔,走到我边上坐下。

      我很乖顺地任她抱进怀里,伏在她胸口沉默了很久,谁都没说话。

      “对不起。”我开了口,觉察到她的手有些微颤抖,蓦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指,抬头看着她的眼,然后慢慢地把这只手放到了心口上。

      “……会有些疼……忍忍好吗?”我轻柔得近乎喟叹般说道。

      我放开了自己的心灵,解开神魂上的束缚,牵着她进入我的精神世界。

      漫长而无止尽的天梯,绵延到望不见边际的彼岸,曾经很多人陪我走过一段路,但也仅仅只是一段路,便隐没了踪影,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后,可是终有一日,这无止尽的道途上开满了梨花。

      ‘吾愿与你分享生命。’每一个字都如雷霆万钧般炸响,冥冥中分割出去的事物比我神魂中的禁制更加疼痛,但我甘之如饴,‘吾愿与你分享荣光。’

      所有我曾见证的画面浩浩汤汤顺着精神连接的部分传达过去,那些美好的,悲伤的,欢悦的,痛苦的,‘吾所见到的风景,皆要与你共赏。’

      我从遥远的彼岸走来,自至高之地慢慢落足凡尘,手握着我挚爱之人的手,缓缓道完最后的诺言:‘吾所走过的命途,皆要与你共证。’

      那瞬间巨大的意志灌入她的神魂,超过负荷傀儡都有短暂的停止运转。我看到在那遥远的界域中,我的王兄立在巨大的梨花树下,抬头痴痴看着我。

      而她笑着落下了眼泪。

      *

      文相的命线在震颤。遥远的地界,那份神职上铭刻的烙印在牵系着他的生机,迫使他回到原点。我必须要去一趟灵明界了。

      如今八荒中唯一摆脱牵连的是摇光,但他的问题与九霄一样,想要完全自由必须斩尽与灵明界的因果线,所以他也得跟着。至于文相……其实早在青墨翻天的时候我就觉得那货不会放过文相,回苦境看到他与忘世尘寰俱健在倒有点不敢相信,不管是没敢做得太绝还是一时没顾上,现下找事也无什么两样。

      我的功体还没有修复,大部分元力还在禁制里未反哺完全,带着人不好直接破开空间走人,走两界通道又太慢,于是勉强用时空禁术在虚空间架起一座天桥,带人进入灵明界。前脚刚踏进界域,下一瞬间就发现刚破开的通道立刻就塌陷了。

      “灵主!”文相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连连扭头看向我似乎想找一点安慰。

      秩序已经混乱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说是乌烟瘴气亦不为过——这还是王城!

      我定位的地点就在望舒殿,入眼却是荒芜狼狈,死寂无声。王城中竟没有生灵的存在。

      灵明界的灵气本就充沛至极,而一旦被污染,造成的后果根本不是可以预料的。空间接近于完全的崩溃,内里是碎裂的法则,外界是浩瀚危险的宇宙乱流,至今仍维持着平衡,不过只是因为空间的基底还在。就像把纸盖在装满水的杯口,倒过来纸依然不会掉一样。可这平衡脆弱至极,轻薄的一张纸,戳出个洞便是洪水一泻千里——灵明界的空间法则失控,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没救了。”属于星命师的评价就这么三个字。他的声音本就冷淡,抬头望天抛下的字眼更是漠然。

      摇光没说话,可眼底满满的都是嘲讽与快意的讥笑。

      灵明界的子民能在灵阴界攻击下存活的少之又少,曾于我膝下嬉闹成长伫立在我身侧千年如一日的孩子们俱会死于非命,我存留在此地的痕迹终将一点不存……我在那停顿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的心脏确实是一片宁寂。毫无波动。

      多么可笑啊,曾经叫我想象一下就能发狂的东西在我眼前变成现实,而我胸膛中竟无对此的任何情绪。连怜悯也不存在。

      只像是注视着最为司空见惯的事物。好比落叶枯萎化泥,好比流水干竭露石。生命的败亡与消逝,在我眼里竟如同自然循环的道理般,不值得投注任何注意。

      ——麻蛋,我的身体中究竟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啊!

      好像有什么属于人性的东西从我身体里消失了。我的意识绝对清明,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我没有着了任何算计,但是,真的有什么从我精神中被剥离出去了。

      我慢慢往外走,走到望舒殿之顶。

      脑海里仍存在着一切,可什么都不曾浮现。天地都在我的脚下俯身拜倒,只要我想看到,天边枝叶间藏着的一只甲虫都逃不过我视线,只要我想听到,遥远之处一滴水落下的声音也清晰可见。我在那里站了好久,才恍然忆起,啊,那时候离开天脊代天行职的时候便是这种视角来着。

      天在悲戚,地在哀嚎,镇压着风水的云盘已经倒塌,王城肆意逃散的王气中混杂着子民的惨叫。

      我在那抬眸看了一会儿,侧耳听了一会儿,身形一闪,裹带着九霄等人瞬移到了天脊外。

      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我立在那里,静静抬头注视着浩瀚的天脊。

      我想明白了:“原来如此……主动毁了这一切的因由在这里。”

      ——“吾主大义。”奉天慢慢转过身来,沧桑容颜带笑,波澜不惊。

      “呵,你的主人不是吾。”我心如止水,“大义于吾也无干。”

      我抬头看着天脊,感受到冥冥中如潮水般袭卷拢来的束缚力量,不免笑起来。

      “知道因果之毒困不住吾,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了么?”带着腥臭魔力的风吹散我的衣袍,离开我的身躯有短暂的净化,却马上又被污染。

      “崩坏所有的规则,重现创世之象,”我无比了然,“以世界之力逼迫吾作出与当年同等之选择?呵,好办法。”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用在这里倒真是讽刺啊。

      奉天从一开始就坑我无偿为灵明界出力。我按自己的想法将灵明界塑造成一方鼎盛的界域,天道顺从我并予我帮助,可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它想要的。因为我无法对付那被我命名为阴孽的物种,所以劈开灵明界创立一个阴影位面灵阴界将它们都关了进去——灵明界确实因此而获益,但天道被分割开了,它不完整了。

      五千年,它冷眼看着灵明界繁荣昌盛,看着我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所以青墨能逃出离恨天夺权成功,所以青墨打碎两界屏障叫两界又合二为一,所以最后的设计是叫我舍身补全天道。这是连一点剩余价值都不给我留啊。

      “既确定无法说服您,便只能出此下策了。”奉天感喟道。

      “凭什么?”我问道。

      “凭只有天脊能追溯到您的源头。”奉天平静地笑,“您想知道您的来历的——天脊一旦崩塌,世间便再无您的归途。”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啊。

      我跨入天脊,便再也不能轻易摆脱世界之力。

      我不跨入天脊,那我就再也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九霄等人被我一个护罩牢牢困束着,隔绝外界侵蚀的力量,也将他们的行动全部困住。星命师岿然不动,显然对我有绝对的信任。其余两人死命攻击护罩,想要出来阻止我。

      “天道之下,看人都是如此渺小的么?”我摇了摇头,终于有了一丝怜悯之情,“可我看天道,也是如此渺小啊。”

      “不过,谢谢你把这力量借给吾。”

      代天行职。我的意志就是这个世界的准向。对我来说也是轻车熟路了。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天际,伸手一抽,就自虚无中抽出了一把因果线,指捏成拳,所有的因果线皆断裂。

      文相身一轻,控制不住跌倒在地,有一种跗骨般的事物从他身体极深处被一点一点剥离出去,灵魂在震颤,痛到说不出话来。艰难睁开眼,然后看到那劫小小的空间法则在他眼前消散。剧痛,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对着奉天微微一笑。

      这种极不寻常的表情于此刻在灵术师脸上显现,就算是奉天都睁大了眼,有不详预感。

      然后大地剧烈震动起来。就仿佛山崩地裂,末日浩劫,巨大的轰然爆破声如雷霆霹雳般撕开天宇,天在晃,地在摇,世界的哀鸣在此间所有生灵心中炸响,然后是庞大的、连绵的、如同山河倾塌般的声响。

      虚空忽然裂开,人影还未凝聚成实体,凄厉而质问的声音已经响起:“奉天——”

      我手一挥,把九霄等人送回王城——整个幽冥海都在陷落,极北至尊之地——曾叫我选中镇压风水气运的地界轰然脱离灵明界,被宇宙之力牵引着掉入底层空间。

      我并不意外它会落入苦境。我有清晰的预感它只会落入苦境。我曾想将战云梦泽拔地而起,制成浮空城,现在连城池亦不用建了。

      我微笑着回过头,慢条斯理道:“现在,天道还能不能全?”

      震惊的神色还残留在奉天的脸上,显然就算是天道化身,这也是无法预料的事件。但他很快淡定如初:“有您在,纵将四水皆割裂,天道亦不会有损伤。”

      “不!”青墨死死盯着我,面上有清晰可见的挣扎,克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硬生生止住步伐,扭过头痛苦又绝望地看向奉天。

      奉天平静道:“待她合道,便是天道的一部分。你是天道之子,再无事物能将你们分离。”

      “那不一样。”青墨悲泣。

      “请吧,灵术师。”奉天拱手俯身一礼,就如同多年前望舒殿中的恭敬。

      血月在天际铺陈一片凄色,幽冥海脱离灵明界已将此界的时空规则彻底破坏,灭世之象强压而来。风暴的中心,混沌海中天脊的边缘,我的视野在不停地往上,凌驾于天道,凌驾于时间,凌驾于世界,还在不停地往上。

      我觉得自己似乎分离成了两个部分。其一仍旧伫立于天脊之侧,其二已然悬浮在宇宙的终点。我眼睛所见的一切都变换了模样,我都说不清楚我是否还是我自己。

      这个身着灵术师躯壳的人轻笑了下:“吾其实一直在想,你们,究竟是什么……”

      “吾看不破你们,亦找不到你们的来处、归处,吾一直很好奇,但现在终于知道了,你们,不属于吾之宇宙。”

      奉天脸上的神情忽然就肃穆起来。他的眼睛里是一种极空洞极庞大幽远的事物。而这种事物终于有了恐惧亦或是慌张的表现。

      “贪婪,是会招致罪过的。谢谢你们释放吾。所以,吾赐予你们生路。”

      “离开吾之宇宙——寄生虫!”

      我看到我踏入了天脊之中。

      在纯粹能量的地域里,我清晰得感知到有一种巨大的精神降临在我的身躯里——又亦或是从我身躯里释放出了一种巨大的精神。

      那些我曾一直疑惑的忽然之间就有了答案。

      我本来以为我才是外来者,我是命运之外的存在,是灵明界给了我栖身之地。

      然而,从一开始,灵明界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它偷偷依附在世界边缘,如同寄生虫般吸收着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力。

      后来它得到一个契机——那冥冥中有一个存在试图探析它。

      大概是因为对方好奇,又或许自恃强大,总之它捕捉到了它。

      它意外地发现对方就是这个世界的命运的一部分。

      更惊喜的,它代表的,恰恰是不可预知的命运。

      ——然后就有了一切。

      然后,偷来的一切又还回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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