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英雄/方无] 梦觉》书空

1、十年无情锦书字

　　那么多年的岁月，像河水一样流淌过去了。然而那之后的每一年冬季，无情一手扶着袖子啜茶的时候，看着眼前梅花和雪悠悠飘落，他便又会记起那年在梅树下，方应看谈笑负手的样子。当时他的笑容那么清淡那么美，如同乌发上盛放着一朵一朵的白色梅花；他的眼神却是那么寂寞那么静，如同无尽穹宇中不断下坠的苍雪。
　　“成兄，我今日来只为问你一句话。”那个名震京华的神通侯就那样静静地在雪中笑着看他，绣着繁复梅枝的白衣上积满了雪花，“这句话，我就只说这一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提起，成兄大可放心。”
　　“小侯爷请说。”无情抬起眼，乌黑的眼睫在天地一片茫茫白中画出了清晰的色彩。他的脸颊消瘦如高崖之上独立的一株树，肌肤眉眼却清淡如溶溶月色下盛开的一树梨花。
　　看着那人镇定到几乎称得上冷漠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方应看心头的火却愈发地热了一热——那一刹那胸臆中奔腾着的洪流，令一贯自制力惊人的神通侯也忍不住咬紧了牙，艳丽的唇间落出一句几近破碎的——“崖余……”
　　无情诧然，下意识地微张开口。
　　然而惊讶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立刻收敛了脸上流露出的所有神色，抿紧了淡色的唇，眼中方才因为讶异而炸起的光亮重又寂静了下去。
　　尽管神色变化极快，但呈现在他朗月照雪一般的脸上，便如同枯树上绽开一枝繁花却又在刹那间萎败，方应看如何会错过。心尖那一点热便仿佛瞬间凝火为冰了一般，冷透了寒透了，却是坚硬的再无一丝动摇。
　　“成兄心明眼亮，肝肺冰雪之人，我自然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万顷江山，眼看已有大半落入辽人之手，纵然眼下宁定，烽烟再起也只是双眼开阖之间，譬如今日你我还看着的这株白梅，待到明年此时，说不定便也要无可奈何地变作红梅了。”似是极自然地，方应看皓白的右腕一翻，只见白袍微动，指间便已多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小刀来。他笑吟吟的双眼一直盯着无情，此时便头也不低地将左手一指向着刀锋递过去，如情人相昵般一蹭，随后抬起腕子。几滴鲜血顺着莹白的指尖滚落，滑过那修剪得极其圆润的莹润指甲，一滴一滴滚入一朵初绽不久的白梅。——那刀口虽小，割得却是极深，血不住地落下去落下去，不一会儿便从花心里向外，一层一层逐渐染红了那朵皎白无暇的梅花，甚至连那袅袅袭来的幽香中也渗进去了逼人的血腥之气。
　　方应看自始至终盯牢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无情也不避，就这么清清淡淡地看了回去：“侯爷对世事，似乎见解颇深。不知今日前来，到底是有何见教？”
　　“见教说不上，不过从前学弈养成的习惯，凡事总要实现多思量一两步罢了。”方应看淡淡一笑，那双看着无情的乌沉沉的双眼黑亮而湿润，仿佛含着万般情愫，“当然这点小聪明，我是不敢在成兄面前卖弄的。这天下不过乱局一场，成兄看的想必比我透彻，心中也一定早有打算——但我劝成兄一句，有些东西，不值成兄将这一生都搭进去。”
　　“值与不值，在我一心而已。”无情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睛，抬起茶盅啜了一口。
　　“哦？”不知为何，方应看却没有半点着恼的样子，笑容反而扩大了些，“成兄记住这句话，可别再问我同样的问题。”
　　恩？挑了挑眉，无情正疑惑间，还不及抬头，眼前便是一黑。
　　青丝如墨覆盖住整个世界，仿佛还带着隐隐妖异的血腥气。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响起：“如果我说，只要你肯共我并辔纵马，我便弃了江山，保这天下十年平安——你觉得，可值也不值？”

　　一恍眼，便是十年过去了……拨拨碧青水面上半浮半沉的茶梗，无情抬起眼睛，似乎是想透过这梨花重重的庭院看出去，再看到那一年，同样的梨花之下，那一场几乎将整个社稷握于掌心的谈话。
　　这江山到底是烽烟再起。十年间，他随六扇门辗转不定，眼看着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于烽火兵燹中保得自身性命已是不易，更何谈救人、救国、救天下！
　　有时候他就会想，当日自己若是应允了，如今又会是怎番光景。不为无情是无情，也不为方应看是方应看，更无关他们之间那若有若无的一点纠葛，只为了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家国天下——就像如今思索这些，并不是对那个人、那段往事有什么留恋或是遗憾。只是今夜的月亮太圆太亮，宛如时光倒转时激起的碎屑；这盏茶太苦太涩，宛如浮生百年擦肩的相视。还有这树梨花，它太白太繁杂，明明花期就要过了，却还是这样簇拥着开满，微微有风便簌簌而落——让他无可奈何地想起，那日他唇角含着的一点如同无尽穹宇中不断下坠的苍雪一般凉薄而又凄苦的笑意。像是挽留，又像是道别，那样孤注一掷的温柔神色，却让他在那一刹那有刀兵过体的凉意。
　　或许就是那种凉意，让他最终拒绝了他那一句足以蛊惑人心的话。他是方应看，并非俗世红尘中任何一个秀拔疏朗的翩翩公子。神通侯爷方应看，是不愿、不会也不可能为了什么人放弃任何的。
　　所以这样的选择，并没有错。无情侧过脸微微笑了一笑，原本苍白的唇仿佛也感染了他心中的愉悦似的，刹那间染得血红，更分明地衬出他几近透明的面颊，水秀淡漠的双眼，额间滑落的一点碎发——它们如同那时几乎遮住了他清明冷定的心的一握青丝一般，在夜风中轻轻拂动着，最终又像无力挽留般滑落。
　　于是他将掩住口的手抬起来，仿佛那年那人一样，指尖向下，对着梅花。
　　滴，滴，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