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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苦难前奏 ...

  •   睁着沉甸甸的眼皮,炎育陵呆坐在长椅上不想起来。

      累,睡不够。

      让他没办法睡下去的不是小鸟悦耳的鸣唱,不是自远处传来的车辆行驶声,不是来公园晨运的人的脚步声,也不是靠近身周的人的窃窃私语。

      是胃液在空荡荡的胃里翻搅的声音。

      昨天胃口还没恢复,仅仅一个三明治便能吃饱,可现在炎育陵把昨晚多买的那份三明治吃了,却完全感觉不到有东西填进肚子。

      “还没找到工作不能随便花钱。”喃喃提醒自己一遍,炎育陵尝试站起身,却浑身乏力。昨晚工作时几乎都是站着,此时腰背和小腿酸痛无比,且睡了两个小时的椅子也令肩颈肌肉很不舒服。相比之下,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隐隐疼痛已近毫无感觉。

      “找不到工作不能休息。”再一次自言自语,炎育陵吃力地伸直双脚,抬起手伸个懒腰,再做些简单的伸展运动舒展疲惫的筋骨。

      炎育陵不敢奢望轻易就能找到工作和落脚处,所以即使精神和□□累得不行,还是得准备过上奔波的一天,若还浪费时间休息,恐怕就得在这种地方多睡一个晚上。

      到公厕简单梳洗并换件干净的衣服后,炎育陵打算先到银行存钱再去找工作。一路走向巴士站时,从背包掏出皮夹,想把车资的零钱先准备好。皮夹一拿在手上,炎育陵登时停住脚步。

      皮夹很轻,而且很薄……

      暗叫一声糟糕,炎育陵打开皮夹检查。果然……里面只留下一张身份证件,除此便一分钱也不剩。

      “混蛋!” 炎育陵禁不住开口大骂,并马上把背包放在地上打开来查看,昨天领的人生中第一份工资很不幸、也很理所当然地消失无踪。意外的是手机居然还在,显然是那个有人性的扒手留下来给自己求救的。

      炎育陵瘫坐在公园步道上,又饿又累又愤怒,简直欲哭无泪。

      迎面走来一对母子。

      小男孩看上去大概两三岁,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仿佛随时就会摔倒。跟在男孩身后的母亲微驼着背,双手隔了段距离护在孩子身后,以便来得及在孩子跌倒前扶着。

      回家的念头,顿时在炎育陵脑中划过。

      厨房的冰箱里,每天都会有新鲜的食材;睡房的床褥,最近换了新的,又软又舒服;弟弟开朗的笑声,总能轻易治愈负面的情绪。母亲每个月头,都会给自己一笔固定的零用钱,只要不买多余的东西,或做错事被扣去几天的分量,到了月底还可以存个几十块。父亲看到自己写功课写得烦躁,会把温热的手掌放在自己后颈上,拍一拍、揉一揉,轻声说,休息一下,别累坏。

      “大哥哥!”

      小男孩可爱的叫声把炎育陵从回忆带返现实。

      “大哥哥!”小男孩一点也不怕生,居然走到自己面前,还伸出白嫩圆润的小手要来碰自己的脸。

      “跌倒……妈妈,大哥哥跌倒……”

      炎育陵忍不住笑出声,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轻轻拍小男孩的头,微笑着说:“大哥哥没有跌倒。”

      小男孩的母亲这时已蹲下来把孩子抱起,朝炎育陵尴尬地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开。

      炎育陵能理解这个母亲避自己唯恐不及的态度。试想一个七早八早一脸倦容坐在地上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更何况是身负保护孩子重任的父母。

      “我还不至于没用到要让一个小孩子来扶。”炎育陵哼出憋在胸口的闷气,提起背包,大步往公车站走去。

      由于附近就是住宅区,在车站等公车的人还不少,但也没繁忙市区的多。炎育陵暗忖应该不会有什么收获,在车站座位底下、浅沟渠里,还有周围草丛搜了一遍后,果然连一半的车资都凑不齐。

      努力捡钱的举动自然是吸引了旁人好奇和鄙夷的目光,炎育陵打定了主意这么做,便一点也不去在乎那些眼光。他曾在公车站捡起别人不小心掉落的零钱要归还,但那人赶着上车,竟毫不理睬自己。

      用别人不屑捡的钱,没什么不对。

      炎育陵沿着公路一连走了三个车站,总算捡够需要的数目,也已出了一身的汗。正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公车却到了。车上寥寥站着几个乘客,看来位子已坐满。走了那么多的路,原本就酸痛的小腿已经开始抽搐,可要等下一班车就等于浪费时间,能早一分钟找到工作,就能攒多一分钟的钱,炎育陵可不想靠捡钱这么听天由命的方法来筹一天的饭钱,于是还是上了车。

      站了四十几分钟的车程,终于抵达城市里最繁忙的区域。这地方集合了数栋购物中心,也有很多办公大厦,熟食中心和小吃店自然也多不胜数。学校里的同学、篮球队的队友,以及补习班认识的朋友都很喜欢相约到这一带购物逛街玩乐,不过炎育陵从来没有跟家人以外的人来过,他的时间都被补习和门禁给绑着,练球已经得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更何况是私下跑来这种地方玩。

      炎育陵曾听不少班上同学说假期都会来这里打工,一些家境较贫寒的同学平日也有在这里做兼职。炎育陵老早就很想尝试工作赚钱的滋味,因此打听了不少这方面的资讯,不过碍于假期也被母亲把时间表排满,才一直心动而不能行动。

      连问了十几家贴了征聘启事的商店,没有一家能够每日付工资,餐厅也一样,顶多只能每日包两顿膳食。好不容易问到了包吃包住宿的工作,炎育陵心里正叫好,却因为未满十八岁而被拒绝。

      “我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那就下个月再来吧,抱歉,我也是按规矩做事。”店长微笑着回答。

      耗了大半天,炎育陵终觉悟自己把独立生活想得太简单。原本他还有个最低时薪的要求,不过问到后来是理也不理了,只求一个能够提供自己吃和住的工作。

      “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包三餐和住宿,周一休息。”港式茶楼老板娘一边修指甲一边说。

      炎育陵猛点头,老板娘瞟了他一眼接着道:“我请的是打杂,洗碗打扫外送跑腿都得做,工作很辛苦,周末和特别节日铁定要加班,一星期内做不下去跑人的话,就没有工钱。”

      炎育陵心想这份工作包吃又包住,时薪却不至于太低,辛苦一点是必然的,便还是点头。

      老板娘眯着眼把炎育陵从头打量到脚,很快又撇开视线专注在自己的指甲上,“没问题的话,明天清晨五点开工。”

      “我马上可以开工。”今天开工今晚就不用睡公园,也不用饿肚子——炎育陵现在满脑子只顾虑这些。

      老板娘又把眼睛眯起来瞪人,炎育陵觉得不舒服,便垂下头避开。这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是他这大半天下来所遇过态度最不好的雇主,可偏偏员工福利最符合他的需求,于是只好隐忍这般被看不起的感觉。

      “也好。”老板娘把指甲剪放下,拿起桌面上炎育陵填好的员工资料表格,随手放到抽屉里。
      炎育陵庆幸老板娘没去验证表格里的资料,因为亲人的住址和联络号码都是假的。见老板娘站起身走出柜台,他便急忙跟上去。与柜台隔面墙便是茶楼大堂,此时是下午休息时间,一个客人也没有,不久前炎育陵在午餐时间经过附近的时候,这里是高朋满座的。

      穿过大堂走进厨房,再从厨房后门走到茶楼后巷,那里聚集了三个穿着茶楼员工制服的男人,其中两个看起来大约二十三四岁,另一个则貌似已年过四十,他们人手一根点燃的香烟,坐在一堆叠高的纸皮箱上,脚下的烟蒂最少的也有四根。

      一见到老板娘,年纪较大的那位便从皮箱上跳下地,另两个年轻人也学着他,但是动作比较散漫。

      “那混球呢?”老板娘尖声问。

      “哎哎……老板娘,都一把年纪了别大呼小叫了吧!我都辞职了,你还是省省骂人的力气……”一个三十岁上下,又黑又瘦的男子叼着烟吊儿郎当从被皮箱后面转出来,手上竟然拿着瓶啤酒。

      “你就一副欠骂嘴脸!还拿店里的啤酒?付钱没有?”老板娘毫不示弱,骂人的嗓子更大了。

      “嘿,这种小钱我才不会欠你……”

      “中彩票发那一点点横财就以为是有钱人啦?呸!我看死你没几个月就又得出来找散工!”

      旁观老板娘和这个因为中了彩票而不想干了的员工一来一往地吵,另外三个人也都不吱声,显然老板娘非常强势,这一点让炎育陵想到了佐治,他有预感,自己将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很好过……

      “老娘我念在你好歹没功劳也有苦劳,提早把薪水给你付清了让你一路好走,你这混球,这几天居然都给我偷懒!现在你还有半天时间,给我把工作都给交代了才走!否则就别敢在踏进这条街!还有,放工后限你一小时内把员工宿舍里的东西搬走,不然我就连人带行李把你给丢下楼!”

      老板娘吼到这里便瞪向一旁的三个员工,年长那位看来很了解老板娘脾性,没等老板娘开口便连忙把香烟踩熄,大声说着‘开工咯!’,一边拉着另两个年轻员工走进厨房。

      老板娘撇撇嘴,连珠炮列出许多务必要在今天内教会炎育陵的事,即转身走回店里。

      炎育陵虽然对这个辞职了的员工没有好印象,但怎么说也是前辈,垂下头低低说了声‘请多支教’。

      男子吸了两口烟,再把剩下半瓶的啤酒喝光,才开口问:“什么名字?”

      “炎育陵。”

      “嘿!女人的名字,挺适合你!”男子戏谑地瞟炎育陵一眼,把烟蒂和空酒瓶随地一丢,跨着外八的脚步往厨房走,“我叫Ben,跟我来!”

      炎育陵不是第一次被人说名字像女生,不看文字的话,这名字的确会让人误以为是女性化的‘玉玲’,不过习惯了他也不以为意。比起面前这个名字这么做作的男人,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百倍。

      Ben逐一介绍厨房里的员工给炎育陵认识,由于厨房已开始为晚餐时段忙碌,炎育陵得到的最和善回应是点心师傅的一个点头。在茶楼大堂做准备工作的侍应生则还没开始忙碌,其中几个有和炎育陵客套几句,但态度都很冷漠。

      炎育陵本就不擅长与刚认识的人熟络起来,心想来日方长,要搞好关系也不急在一时。Ben最后介绍的是刚才和他一起在后巷偷闲的人,年长那位叫窦叔,是负责载送货物的,而另两个小伙子则是他的助手,分别叫阿承和小义。

      这三个人和Ben的交情似乎最好,炎育陵注意到Ben和窦叔互打眼色,隐约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Ben的介绍过程用不上十五分钟,由于太快,除了最后三个人,炎育陵已不太记得之前厨房里的八个员工,以及大堂里的六个侍应的名字。

      茶楼的休息时间已过,渐渐有喝下午茶的客人进来,虽然老板娘出去了,可员工都自动开始工作,然而Ben却没有带炎育陵去工作,反而把他带到茶楼对街的员工宿舍。员工宿舍是栋三层楼的公寓式建筑,没有电梯,外墙的漆斑驳脱落,地上处处见到污浊的水渍和随手乱丢的垃圾。

      炎育陵跟着Ben来到三楼最里边的房间,房里的家具只有两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个没有门的柜子,柜子里并没剩足够一个人使用的空间。从房间弥漫的一股酸臭和烟酒味来看,显然住在这里的人都不爱干净,且嗜烟酗酒。

      “这就是你的房间,和窦叔他们一起睡,东西放下吧!”Ben边说边走进房,坐在下铺的床上翘起二郎腿。

      炎育陵皱了皱眉头,把背包放在墙角,心想不用说老板娘,连他自己都看不惯Ben这么懒散的性格。

      “这两个行李替我搬下去,窦叔的车在下面等着。”Ben 抖着腿,拿了打火机和烟盒出来准备抽烟。

      竟然是要用茶楼的货车来搬运自己的行李?炎育陵忍不住向Ben投以鄙视的目光,但顾虑到自己现在落魄街头,还是少惹事端为妙,轻哼一声,便一手提一个行李走出房间,身后那脸皮厚的人还笑着嚷道:“嘿嘿!力气真大啊!我告诉窦叔下次搬货就找你帮忙!”

      货车就停在宿舍楼下,窦叔坐在驾驶座,副驾座有两个位子,分别坐着身形瘦削的阿承和小义。炎育陵把行李扛上货车的同时,Ben正在和窦叔大声聊天,说以后要约出来在新住处喝酒打牌什么的。炎育陵故意大力关上货车门,一声不响地快步走回茶楼。

      回到茶楼时正好有客人出来,炎育陵一踏进去,迎面就被柜台收银员小姐白了一眼。

      “又是个爱吃蛇的……”收银员小姐自言自语,但声量明显是故意要炎育陵听见的。

      说‘又’,自然是在影射Ben,看来那家伙除了同房的三个朋友之外,在其他人眼里并不受欢迎。炎育陵不理会,径自往厨房走去。才开始工作就因Ben的关系而给人爱偷懒的印象,他心里其实极为不舒服,不过也知道辩解无益,靠行动来证明才实际。

      哪知,走进厨房还没开口问该帮什么,即被厨房里的几个人轮着骂。

      “喂!新来的!还不去洗碗!”

      “第一天工作就偷懒,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救!”

      “不过是个打杂的,还要每个同事逐一介绍,以为在写字楼上班吗?”

      只不过被Ben耽误了十几分钟就被怨成这样,炎育陵一肚子委屈无从发泄,紧抿着唇默默走到厨房后的洗碗槽。肮脏的餐具堆积如山,看来Ben真的是偷了一天的懒。

      洗碗槽很低,必须蹲低下来才能清洗,炎育陵左右搜索一遍,找到了塑胶矮凳、海绵,以及洗碗剂。想问人讨塑胶手套,转头却见厨房里没有一个人手边是闲着的,于是决定放弃,省得制造机会被人亏。

      倒出预计够用的洗碗液,把海绵洗干净,整理出放置干净碗盘的地方,再卷起长裤裤管坐下。炎育陵深吸口气便开始工作。不为了什么长远的计划,仅仅只是想要晚上能吃一顿饭。

      茶楼的生意很好,一刻不停地洗了将近半小时,水槽里的碗盘反而增加。炎育陵觉得双手已经麻了,膝盖隐隐作痛,腰背更加酸痛,屁股的伤也不甘示弱。塑胶凳面积小,伤口所承受的压力也大,炎育陵一坐下去就知道时间一长一定不好受,暗自提醒自己今晚睡前得好好处理伤口,不然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痊愈?

      忙碌的午茶时间大概持续了两个小时,洗碗槽终于不再有餐具被丢进来。炎育陵停下手喘口气,本想站起来伸展一下腰背,可稍微抬了抬臀还是无奈地坐了回去。双膝现在疼得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炎育陵早预料到会这样子,此时没东西让他扶着的话是绝对站不起来的。

      炎育龄察觉自己膝伤日渐恶化是大约一年前,正常走路没关系,激烈运动就不行了。那时候他没想过要治疗,反正退出篮球队也顺了母亲的心意,不过现在总算认真考虑去给医生看看,以免将来影响了工作。
      “谁叫你停下来的?现在不赶快洗完,待会儿晚餐时间客人要用什么?”

      身后突传来喝斥,炎育龄不需回头便能辨识出是侍应领班虹姐的声音,刚才第一个催促他去洗碗的就是虹姐。

      炎育陵一声不吭,动手继续工作。茶楼营业时间是到晚上九点,距现在还有四个小时。虹姐有提到工作做完才可以吃饭,这一点激励着炎育陵尽可能忽视全身上下的疼痛和酸麻,全神贯注于加快双手的动作。

      “真笨!人善被人欺没听过吗?要是那大肥婆再骂你,你就顶回去!”

      炎育陵抬起头,冷冷瞟失踪了两个小时的Ben一眼,即垂下脸不予理睬。

      Ben就地蹲下来,手上拿着块抹布写意地擦干净炎育陵洗好的碟子。

      “我告诉你啊,这些人没什么的!看你嫩就凶你,你尽管凶回去,我啊就是这样混过来的!你看,我一来他们是不是都不出声了?”

      是不屑跟你计较吧?炎育陵心道。

      “还有啊,这里最忙是早上和中午,老板娘过了中午就会回家,到晚上才来查帐锁门,所以这段时间最适合偷懒!哈哈……”

      老板娘在的时候你也偷懒吧?炎育陵哧鼻。

      Ben看见炎育陵鄙夷自己的神情,冷冷笑了一声,继续大声说自己在茶楼工作近五年的生存之道。说的全是如何推卸责任的小聪明,炎育陵听了几句便没再认真听,他真希望现在能有个耳机把这男人讨人厌的声音隔开。

      “哈哈!你也很认同我的话对不对?诶诶!你们几个听清楚,这小子现在是我的人了,你们以后千万别想占他便宜!”

      Ben后半句话是向厨房里的人说的,恰好虹姐就站在厨房门边,也听见了Ben的话。

      炎育陵忍不住抬头怒瞪Ben,很显然茶楼里几乎所有人都很讨厌这个人,他这么说,大家还不把气出在自己身上?

      Ben计谋得逞,阴阴笑了两声,把擦得亮晶晶的碟子放下,站起声道:“好了!我去后巷打扫一下,你慢慢洗吧!”

      后巷能打扫什么?炎育陵咬着唇在心里骂了句粗话,突然虹姐捧着个塑胶容器来到身旁,手一翻,容器里的筷子全都倒进了洗碗槽里。

      “这些筷子积尘了,洗干净才能用。”虹姐说完便大步离开厨房。

      积尘……就表示这些筷子根本没用过。

      “可恶!”炎育陵不自觉骂出了声,还好厨房吵杂,没人听见。

      昨晚的工作虽然也一直挨骂,但至少都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被欺负。愤怒的火焰郁积在胸口,连呼吸也觉有点不顺畅。炎育陵自认从没恶意骂过人,此时他是头一次,不断地在心里以恶毒言语咒骂着Ben。

      带着负面情绪又埋头洗了近一小时的碗,身上疼痛一点一点随着时间累积而加剧,偶尔直起背脊,酸痛的部位好似神经被老虎钳狠狠夹着般疼,同样的碗碟拿在手上的重量似乎越来越重,双手一旦停下来,便不由自主地颤抖……

      才几个小时就这么辛苦,炎育陵开始担心自己会否熬不过。以往若过度运动导致肌肉严重酸痛,他还可以放松几天让身体休息以便自然痊愈。但工作每天都一样,同样的事明天、后天、大后天还得重复。

      “新来的!垃圾满了,拿到后巷去倒!”点心师傅的助手阿光喊道。

      听到这个命令时炎育陵着实有松口气的感觉,就算现在叫他去洗厕所他也会迫不及待马上去,只要能够暂时离开这个工作岗位就好。

      伸长手臂扶着墙站起来的那段过程,纵使已有心理准备,炎育陵还是被浑身疼痛折腾得眉头紧锁。在原处待了五六秒,不只腿伸不直,连背也挺不起来。该死。炎育陵这次是咒骂自己。自以为在家里过得痛苦,直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没真正累过。

      “喂!还不去?不爽就别干!”嗓门好似女人那样尖的阿光又喊。

      炎育陵竭力克制涌上胸口的怒气,忍着双膝疼痛快步提了垃圾袋就打开后门到后巷去。那个说要打扫后巷的人,想当然尔根本看不见人影。回到厨房时,洗碗槽里的餐具又增加了。深吸口气,炎育陵动作缓慢地坐下,膝盖如今承受不了太突然的弯曲,而且屁股的伤口也传来被拉扯的刺痛,看来是结痂的伤口裂开了。

      才一坐下,嗓门像男人般洪亮的虹姐走进厨房,吼道:“打杂的!出来搬货!”

      炎育陵再度艰难地站起身,很快地揉了揉膝盖,便用几乎是跑的速度离开厨房。他已经非常厌恶听到那些骂人的话。

      货物是一箱箱的啤酒和罐装饮料,必须搬到厨房隔壁的仓库。由于货车开不进后巷,窦叔指示炎育陵必须从前路绕到后巷,再从后门进去,为了避免经过茶楼大堂影响客人用餐。炎育陵觉得合理,便顺从地照做,然而搬了两趟之后,原本和自己一起搬货的阿承和小义竟离奇失踪了……

      “他们被叫去分店帮忙。”窦叔哈着烟一边解释。

      离茶楼隔两条街有另一家餐厅也是属于老板娘的,炎育陵之前听Ben说起过。可眼下还有十几箱货,一箱至少七八公斤,一趟路有大约三百公尺,叫炎育陵没办法不觉得自己被欺负了。窦叔是货车司机,搬货不是他的本分,而且也得有个人留在原处看守,炎育陵自知没道理要他一起搬。

      “小伙子,挣钱不容易噢——”窦叔牵起嘴角嘲弄般道。

      真倒霉,到底哪里得罪这些人了?炎育陵恨恨咬牙,一言不发弯下腰把两箱货扛起来,迈开大步便走。他其实知道这样搬重物对背部很不好,可如果要他蹲下来扛,他怕自己没办法站起来。

      搬完货,天色已黑,茶楼没多久就要打烊。炎育陵拖着疲累的步伐回到厨房,Ben居然在那里洗碗,令他不由得冷笑。

      “你也真笨!老板娘又不在,就直接经过大堂搬进来不就省事多了?别说前辈我不教你,在这里干活儿啊,不懂得偷懒就会被所有人吃得死死的!”Ben站起身道。

      炎育陵冷冷瞟他一眼,想讽刺他是不是又要去后巷打扫?却又觉得这样做很没意义。父亲曾教过自己,待人处事切忌逞口舌之快,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得保留口德。即使不交朋友,也别树敌人,这么做是为自己好。

      默默板着脸坐下来接手洗碗工作,旦闻Ben得意地哼了几声,不久便又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由于客人少了,炎育陵总算能察觉到洗碗槽里的餐具在减少,正欲一鼓作气完成,却被虹姐叫到大堂去帮忙收拾已经没有人的客桌。待客人全走了,店门亦拉下一半,他又被指示去扫地抹地。一刻也无法停歇地忙到了晚上近十点,回到厨房还得面对尚未洗完的餐具。

      茶楼所有员工已经在大堂用晚饭,因为虹姐一句‘工作没做完的别厚着脸皮来吃饭’,炎育陵只得忍着饥肠辘辘埋头干活。等到终于把该做的做完,疲累是不在话下,不过满足感确实有那么一点,心情也因此而稍觉畅快。

      可惜这心情维持不了多久,来到大堂,留下来吃饭的员工都走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人正在收拾饭桌。也就是说——饭都吃完了。

      “快点收拾,我要锁门了!”一把尖细的女声自柜台处传来,随即便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从柜台走到大堂。女子身材丰满,举手投足妖娆多姿,顶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卷发,样貌有几分神似老板娘。由于脸上粉底实在太厚,炎育陵很难辩出她的年龄,只猜测大约是三十上下。

      “噢?新来的啊?”

      “嗯。”炎育陵点头。

      “怎么刚刚没看见你吃饭?”

      “我在厨房洗碗。”

      “噢——是代替那懒虫的啊!”

      女子每说一句话就朝自己靠近一步,炎育陵被逼退至背贴上墙,女子便站定在自己面前仅一步距离之处。女子大刺刺地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炎育陵脑中立即浮现一个形容词——如狼似虎。

      “饿不饿?姐姐请你吃宵夜。”

      “呃……不用……” 饿归饿,可炎育陵心里涌起强烈的抗拒意识,完全不想要接受这女人的好意。

      眼看女子还要再向前靠近,炎育陵立刻挨着墙往旁溜走。这女子很显然和老板娘有亲属关系,多半是年龄有段差距的姐妹,为了自己的工钱着想,炎育陵必须尽量隐藏对这个女人的厌恶。

      “丽娜!你总算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呀!”

      Ben突然自厨房出来,店门锁了,他是从后门进来的。一走上前,便伸手搭上了这个被唤作丽娜的女人的肩膀。

      “不是说好今晚约会,庆祝我离开这鬼地方嘛!怎么那么迟才来?”

      “哎呀?找死啊?敢说我妈的茶楼是鬼地方?”丽娜抬起手就去捏Ben 的耳朵。大概是在乎面子问题,Ben立即拖着丽娜远离炎育陵。

      原来是老板娘的女儿,那……未免也太不会保养。炎育陵正这么想,丽娜突然又走向了自己,还从皮包掏出一张纸钞递上来。

      “来,拿去买东西吃!”

      “干嘛给他钱呢?”跟在丽娜背后的Ben不悦地道,“他来不及吃饭也是因为动作慢啊!”

      “呸!我还不了解你?有新人来你就会欺负,一定是把工作全丢给他对不对?还有那个虹姐……”说到这里,丽娜转向炎育陵续道:“你工作做不完没关系,别理那死肥婆,填饱肚子要紧!姐姐我以后会常来收铺,不会让你给人欺负!”

      炎育陵禁不住嘴角抽搐,他宁愿被全世界欺负,也不要被这个长得像阿姨还自称是姐姐的女人照顾。

      “别不好意思,收下!”

      炎育陵来不及拒绝,丽娜就把钱往他领口里塞,随即就和像条哈巴狗一样的Ben一前一后离开茶楼。

      给我小心点——Ben临走前回过头来用口型和手语把这意思传达给炎育陵。

      暗忖这男人真是无聊,都已经辞职了还能拿自己怎么样?将衣服底下的钱拿出来,脖子被丽娜的长指甲触碰到的感觉犹在,炎育陵顿感一阵恶心,本来是想有钱不用白不用,何必跟肚子过不去?可现在却没了吃东西的胃口。或许疲累也占了一大半的因素。

      负责锁厨房后门的员工在催促,炎育陵赶紧打了卡,离开茶楼。

      半天的工作就这么在不停的洗刷、打扫和搬运中度过,做着的时候已经苦不堪言,此时放松下来立刻感到体力透支,浑身酸痛之极。炎育龄没力气回员工宿舍,两腿一软便就地坐了下来。

      “嘶!”后巷的地面是铺得很不平坦的柏油路,炎育陵屁股一着地便感到伤口被刺激的疼痛,迫不得已只能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出后巷,驼着无力挺直的背越过马路,朝员工宿舍而去。

      员工宿舍不远处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卖的东西很齐全,但价钱相对比较高。这种时间其他店铺都已关门,没别的选择,再三斟酌,炎育陵决定放弃填饱肚子,反正也没胃口。买了护膝套、跌打药酒和止痛膏药贴,丽娜给的钱便一点不剩。

      宿舍房间在三楼。一级一级阶梯往上爬的途中,炎育陵每抬一次膝盖就要紧咬着牙关忍痛,并不断地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之前躺了太久,习惯了就不会这么辛苦……

      抵达三楼时,炎育陵在心底欢呼了一下,加快脚步朝走廊尽头走。还没走到门口,门缝透出的光,以及自房里传出的谈话与搓麻将声立刻又把他的心情击落至谷底。

      打开房门,映入眼里的是同房的三个室友,窦叔、阿承以及小义,外加一个身上没穿多少布料的女人,围坐在地上热烈地打麻将。

      “不好意思。”炎育陵板着脸孔,他已经没办法说服自己以礼待人,“我要休息了。”

      搂着女人的窦叔抬头瞟了自己一眼,讪笑着道:“你先去洗澡吧,这层楼的浴室坏了,只剩下一楼有浴室,你洗完我们就差不多结束了!”

      还要再爬上爬下一轮?炎育陵完全不做考虑,‘磅’地一声用力关上门,动作粗鲁地跨过地上的麻将,也不理会不小心碰到了窦叔,一脱下汗臭的上衣便趴倒在床上。睡意瞬间将所有声音隔绝,隐约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下意识底吼一声:“谁敢碰我我就杀了他!”之后,意识便全权交给了周公。

      这一觉一口气睡到了天亮,炎育陵睁开眼时,竟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酸痛齐齐叫嚣,他才吓得一骨碌翻下床。

      房间空无一人。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现在绝对已经距离五点好一段时间。

      随便从背包拿件干净的衣服,炎育陵便冲下楼,用最快的速度洗了脸,再飞奔至茶楼,身上的痛楚和疲惫在担心会被解雇的情况下被暂时忽略。

      “舍得来工作了哦?”

      老板娘的眼神冷漠,语气苛刻,炎育陵心虚地垂下头,不敢解释。

      “我说了很辛苦的吧?看,第一天就爬不起来了,还想不想做下去啊?”

      “想!”炎育陵立刻抬起头回答。

      老板娘撇嘴,不屑地哼了哼,“年轻人,知道挣钱不容易了吧?老娘我早就看出你没打过工。”

      炎育陵无言以对,不过他听出老板娘语气里的宽容,便没那么担心。

      “迟到就没早餐吃了,现在就要开始忙,没时间给你自己到外面吃,马上到厨房去工作!”

      炎育陵答应一声,立刻快步走进厨房。

      “呵呵,第二天上班就迟到,现在的年轻人没救啦!”

      “看这样子就知道没吃过苦!我打赌这小子做不了三天!”

      “啧啧,我看他待会儿就会溜走啦!”

      厨房里四面八方射来冷言冷语,炎育陵深吸一口气,走到严肃工作的点心师傅身旁,问道:“成师傅,我该帮忙什么?”

      成师傅算是厨房里的领导,虽然没有对众人明显欺负新人的动作发表什么意见,却也没有加入众人行列。
      “厨房暂时没有你的事,到茶楼外去打扫。”成师傅目不斜视,冷硬地吐出这句话。

      炎育陵依言拿了扫帚离开厨房。他一走,厨房里的人便开始七嘴八舌,提议着可以怎么整新人。

      “诶,要是成功赶走他了,要怎么证明是谁的计策让他受不了啊?”阿光打断众人问道。

      “阿ben不是说只要他走,就请我们所有人吃顿好的吗?不管是谁的计策,酬劳都平等啦!”窦叔自后门走进来插嘴道。

      “哼。”

      成师傅轻轻哼了一声,众人朝他看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便又继续讨论,不多久就说到了Ben这么下重本想要赶走新人的原因。

      “说实在的,丽娜姐居然看上这种小弟弟?长相是不错,可应该满足不了她吧!”

      “嘿嘿!可能丽娜姐就心血来潮要试试小处男吧?”

      “可怜那阿Ben呀!为了个女人,得花钱又花心思!”

      成师傅暗叹口气,叹现实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没那横财运,自然也没本钱伸张什么正义。可惜啊,难得请到个勤快的小伙子,要是长得丑一点就不会那么多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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