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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待乐蝶终于将心里头那人放下的时候,梅公子再度来了这家小小戏班。

      蓦然间再见到那身影,乐蝶的步子一歪,走偏了,忙调整回心绪。那天她唱的是《思凡》,俏尼姑满心怀春,她心底里却仿佛是夏天的火热与冬天的严酷反反复复在煎熬着,唱到最后一句俨然脑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下台后捉着乐事的手,问道是自己是否眼花了。

      那乐事瞥了她一眼,道是:“你可知道,梅公子惹了圣怒,名落孙山?”

      这样乐蝶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哀戚了,她高兴的是终于梅公子回来了,哀戚的是梅公子的落榜,她以为那样才华横溢的人,总归该中个状元,就像是戏本里的那些书生似的。

      她倒是不知道状元有多难中,毕竟戏本里的书生最终都得了状元。

      跑堂的过来喊道:“乐蝶师傅,梅公子找你过去呢。”

      乐蝶“哎”了一声,妆卸到一半就想提起裙角跑去,想了想又跑了回去,抱来一小坛的梅子酒。梅子是乐蝶亲手摘的,酒是她亲手酿的,梅子熟了多久,这酒就放了多久。

      她抱着那酒,想自己曾问过:“梅公子的梅,是梅子的梅,还是梅花的梅呢?”

      换来的是彼人的哈哈大笑:“傻蝶儿,梅子和梅花是同一个梅啊!”

      小尼姑的行头是件青灰色的袍子,将乐蝶愈发美好的身子笼盖起来。她将梅子酒殷勤斟进梅公子的酒杯,一张脸红红地,仿佛喝了酒似的。

      梅公子便一手捧着醉人的酒杯,抬眼望着醉人的美人,有些不知道了,究竟是酒使人醉,还是人使人醉。

      乐蝶还抱着那个酒坛子,她嘴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宽慰还是该说些别的。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倒教梅公子来打趣了:“小蝶儿多日没见,怎地这么小气了?把酒坛子抱得紧紧地,就只舍得给我这一杯?”

      她忽然就安心了下来,以为梅公子还能笑,那便是一切都还好。兴许这次只是出了小小意外,三年后再考一次便是,梅公子这么好,像是戏里的柳梦梅似的,定然会中状元。她却不懂什么是心已成灰、游戏人间。

      只知道那坛子酒最终乐蝶也没少喝,果酒甜丝丝地却有着后劲,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二天张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乐事师兄捶胸顿足,一脸丧气。而红玉师父只坐在床头,将她的手攥在手心摩挲着,那道疤就摆在她眼前。

      乐蝶已经许久没见到红玉了,如今见了人,却只听她念念叨叨:“我的傻蝶儿,你可千万别被骗了心去。咱们这些唱的,没了身子就没了身子吧,没了心,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眨眨眼睛,半心欢喜半心懵懂,不知道为什么红玉师父竟然会哭,原来她也有泪水。

      梅公子来的愈发勤了,他捧着乐蝶,那个只会唱《游园惊梦》和《思凡》这两折戏的新登台的小旦,竟然成了戏班子的台柱子。

      班主难得好心买了新鲜的葡萄,将又大又甜的那一串给了乐蝶。乐蝶吃了两粒,见乐事眼巴巴地看着这里,忙分了出去,又分了一些供给自己的两个师父。

      红玉却是不肯吃,她望着那串葡萄,倒像是有仇似的。

      教乐蝶唱《思凡》的师父叫红云,巧手绕开葡萄的皮子,将滑溜溜的肉挤进嘴里,道是:“红玉师姐,你吃就是,咱们这些唱小旦的,也不过就这几年好时光,换点好生活怎么了?你瞧瞧那些嫁了人的师姐们,现如今一个个地,不都在耕地织布,累死累活,养家糊口么,哪里看得出当年台上的好风光?”

      乐蝶倒是不知道当初的那些俏丽的旦儿们最终去了哪里,她懵懵懂懂地眨眨眼睛,从师父的絮絮叨叨里听到了她们的落魄,多是嫁了那些娶不了良家女的老光棍,岁月便很快在那曾经好好护养的脸蛋上恣意起来,花白了头发,皱了眼角眉梢,苦了一张脸。乐蝶觑觑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然后去想象岁月在自己脸上爬过,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想象不来。

      她如今被叫做小杜丽娘,她去想杜丽娘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然后忽然觉得,杜丽娘永远都不会老。

      唱杜丽娘的人会老,但杜丽娘才不会。她永远是在遇见柳梦梅的那个年纪,如月仙似的,美得惊心动魄。她是每一个唱了那出《游园惊梦》的人叠合在一起的魂,她那么美。

      乐蝶猛然间自惭起来,掸着那件绣着白梅的行头上每一粒的灰尘,仿佛这样能使得衣衫干净些,自己也干净些,就像是那个月下彻透的魂。

      她惴惴不安地对梅公子将,镜子里仿似有杜丽娘穿着这件裙衫在笑,这出《牡丹亭》不知被写出来多久,但杜丽娘还是二八佳人的模样。她才刚发觉父亲所言的礼教伦常均是一纸废言,梦中那才俊青年持柳枝一条,就让她可以万劫不复。

      乐蝶将这些小小心思道与梅公子听,只换来哈哈大笑,那人笑得拍桌,道是杜丽娘不过是戏文里的女子罢了,哪有佳小姐肯垂青穷书生,哪有穷书生能中得状元抱得美人归。说什么求才不问出身,到头来的状元是丞相那平庸的儿,鲜衣怒马,换得那些小姐的眉眼缱绻。他最近爱上了酒,酒喝多了的时候就开始胡言乱语,说的从不是乐蝶认知里有的事。乐蝶听不懂,但他也不求有谁去听。

      他说罢醉倒在桌子上,乐蝶轻手轻脚地给盖上了衣裳,秋风渐起,她怕人着凉。

      她托腮赏那人的醉颜,想起那人说什么李白斗酒诗三千,而后挥毫为自己题诗一首,说是赞自己那天仙般的嗓子,其实那四七二十八个字,乐蝶一个都不认识。班主乐呵呵地将字给挂了出来,尽管乐蝶不认识,却把那字当画似的印在了脑子里。她看着这人一醉不起,想起他说才子终究要配好酒美人,最终还是没有阻他的豪饮。

      偶或有一天,梅公子忽然说了一句:“若你不是梨园子弟,那该多好。那我一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你迎回家。”

      她跑去问乐事师兄,梅公子是个什么意思。乐事想了想:“那些穷酸书生,管咱们这些唱戏的,叫‘梨园子弟’。”

      然后乐蝶想,梅公子好厉害,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唱戏的,却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被叫“梨园子弟”呢。她这般高兴起来就忘了梅公子的后半句,她那时没求什么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以为像戏文里唱的那般,两个人互相喜欢着,今后什么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她只道是,自己喜欢梅公子啊,很喜欢很喜欢。

      她这欣喜的模样写在了脸上,偶有一天被红玉师父问道是:“蝶儿,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红玉指着自己手腕上那道疤,她这般看着,如果眼睛有刀,那便是要自己亲手地生生将这道疤给腕开。

      故事的开头跟乐蝶与梅公子很像,那时红玉年轻漂亮,有个富家公子乐意捧她,后来有一天,公子醉醺醺地说:“玉儿,家里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可我只想娶你。”

      那时的红玉和现在的乐蝶一样傻,她等着那个人开口邀请她逃出去,却不曾想到,那个说着只想娶她的男人,转头就当了新郎。

      他再也没来过,她在两个人说过甜言蜜语的地方,静静地用刀子割开了手腕。只可惜被救了回来,但红玉却觉得,以前的那个自己,是真的死了。

      她不想看到乐蝶走上自己的老路。

      但乐蝶却想了想,笑了,说:“我相信,梅公子他不一样。”

      她的相信没有来由,许是因为那时的她不相信故事最后的结局不是才子和佳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旁人嘴里念着,梅家要与张家结亲,梅大公子书是读不成了,将自贬为商。彼时皇帝不管事儿,商贾小贩多了起来,一个个家底殷实,油头大耳,但人骨子里的骄傲仍不肯让他们将“商”这字放入严重,赚得再多,那在那些上等人眼里,也不过仍是下九流行当,和唱戏的一般低贱。

      乐蝶听了亦不过一笑了之,她一是不相信梅公子会与谁结亲,二是不相信他肯去为商,那人骨子里便是个读书之人,是不可能放下那个身段的。

      但下一回梅公子来,陪坐在旁边的却不再是书生才子,而成了个遍身铜臭的家伙。

      那人甫一见乐蝶便色眯眯一双眼,伸出那只贼鸡爪来要抓她的手,话却是对着梅公子说的:“早听闻这小妮子只肯与梅老弟你亲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我这也是沾了老弟你的光了,哈哈!”

      乐蝶认识这人,姓王,正是最近言语里要与梅公子结亲的王家子弟,不知是有本事还是只是仗着家大业大游戏人间罢了,乐蝶只知道这人与戏班子里的一个男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些龌龊事见多了,乐蝶也看惯了。

      那人递来一杯酒,直送往乐蝶那红艳的唇边。乐蝶皱着眉,抿着唇,不想这样饮下去,于是转头求助地看着梅公子。

      她看着那个人黑着一张脸,眼底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却没有自己的影子。

      乐蝶猛然间想明白了,那人眼里其实并没有自己罢。

      那天她找到了《牡丹亭》的全本,不识字的她去央红玉师父从头唱到尾一次给自己听。戏很长,摆到戏台子上足足要花七天时间,如今的人只是来寻个乐子,没有谁会搭上这么长的时间在戏班子里的,她们这些年轻的小戏子,会的只是折子戏罢了。

      红玉也许久没唱了,有些磕磕绊绊,记不住词。她张口的时候手指敲在井口边,抬起眼睛,目光散去,远远地投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弥漫开全是看不清的红云。

      这出戏在杜丽娘死而复生并且在皇帝的指婚下与柳梦梅结为夫妻后便戛然而止,不知道多少人猜过在那之后的故事,大抵都是往好的地方去想,只是乐蝶在这一天猛然多了个想法,没准等杜丽娘年华逝去,那惊人的美貌不再,其实柳梦梅也仕途不顺,一头钻进了经营里,两人难得能见个面,相互之前却只有指责咒骂。曾经的风花雪月,到头来抵不过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连卓文君当垆卖酒也不过是使了个小心思,教她父亲嫌她丢人,接她回家,给足了深宅大院奴仆丫鬟,没有了这些,哪里谈得了什么情情爱爱?

      乐蝶曾以为自己不懂爱,曾以为自己懂了,如今才知道,她不过是被什么迷惑了眼睛。

      她渐次要拨开那层迷雾了,但那吸引着她飞扑过去的东西,她这才看清,是片遍地荆棘。

      而她,已经被穿刺在荆棘之上,无法逃开了。

      那天红玉说了一句话:“蝶儿呀,什么《牡丹亭》《西厢记》,不过都是男人编出来骗女儿家的东西罢了。”

      她恍然间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女孩子乐于被骗,却又清醒地知道了自己从未有那被骗的本钱。她是个戏子,唱红这几年,攒些小本钱,最后找个不嫌弃自己的男人,那就是一辈子了。她曾经瞧不起那些人,但如今才知道,她们才是知道什么是真。

      在终究听闻梅公子娶了张家新娘的那一天,乐蝶难得走出戏班,上了街。红妆十里,大红轿子从这条街经过,风吹起了帘子,乐蝶冷眼看着那新娘,道是她没有自己长得水灵,却又知道,自己也只有在这里吃干醋的资质罢了。

      她甚至不能确信今后是否有人肯雇一顶哪怕最简单的小轿,吹吹打打将自己迎回家去。她对着那口水井,望着井下水中倒映出的容颜,想着这张被赞作像极了杜丽娘的脸,终究是舍不得,这样一个人,被简单打发了,终究换上灰扑扑的衫子,被困在田间灶上。

      已经入夜了,这天是月中十分,那轮圆圆的明月挂在头顶,冷冷清清地,不说自己在想什么。乐蝶穿着她那件私家行头,细细点过上头每一朵洁白的梅花。

      有小女孩半夜没睡,偷偷溜出房来,正撞上在犯傻的乐蝶,着实被吓住了,露出半边脸来,小心探看着。

      乐蝶猜她是传字辈的孩子,猛然间惊觉,乐事哥已经开始教小辈了,她也是做长辈的人了。那女孩月下看着这般秀丽,没准便是下一个杜丽娘呢?

      她向女孩招手,道是:“你过来,看师傅身上这件衣裳,好看不?”

      “好看……”小女孩哪能抵得住这诱惑,小心地点了点头,吞咽一口口水。

      “那你快去睡呀,明天去找红玉师父,求她教你唱《游园惊梦》。你们这些小辈都怵她,其实红玉师父人最好了,只是不爱笑罢了。等你学成了呀,这件行头就是你的了。”她哄着,难得声音温柔得像水似的,末了却又是,“不过,你学唱可以,可千万别入了戏,学杜丽娘这人,她那么傻。”

      小女孩懵懵懂懂,还不知杜丽娘哪里傻了,若是真傻,一个傻子的故事,怎么会被传唱了这么多辈人呢?她只是被乐蝶哄去睡了,睡梦中梦见若干年后的自己站上了前头那个台子,台下有俊逸清朗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不知道的是,乐蝶送她的背影消失后,嘴角噙着最后的一抹笑。

      她将那件行头脱了,就挂在井边,而后拆下头顶的铜簪子,送到了心口。

      白梅被染成了红梅,而乐蝶最终像一只蝶,扑向了井口。

      后来便再也没有谁说过那个叫乐蝶的女子了,只有这一件衣衫被洗了洗,班主还念着晦气,却终究舍不得这样一件上好行头。

      红玉将那件衫子挂起来,仿佛还有魂魄住在里头,每到月下,红梅便像是闪着泪光。

      红玉便总是想,傻蝶儿呀,你怎么这么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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