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勤部上班》忆如往昔

2、第二章

　　望着站在她对面那个不修边幅，脚下连双鞋子都来不及套上的女儿，陈素秋花了好半晌才慢慢平息自己心里的怒火。
　　 
　　她深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从自己进门就没抽空放下的皮包，手指微微一紧，缓缓开口：“傻站着干什么？坐吧。”
　　 
　　任苒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悄悄地往床那边挪了几步。
　　   
　　“你又辞职了是吧？”陈素秋面无表情，语气淡淡，仿佛在跟她谈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很多次，陈素秋都曾在私底下问过自己，她是不是一个非常苛刻的母亲？她是不是在用一种非常严苛的标准要求着自己的女儿？如果是因为她的苛刻和严厉，给女儿带来了生活上的困扰和痛苦，那么她愿意反省，愿意悔改。每个父母为自己的子女做任何一件事的出发点，都是想要他得到快乐和幸福的，不是吗？
　　 
　　她知道任苒喜欢写小说，从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写。那时她也没怎么阻止她，一直到她写到大学，甚至大学毕业走出社会。她觉得把这种事当做一个爱好还行，可要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业她就万万不同意了，写小说哪有找一份安稳的工作靠得住？何况还是听起来就虚无缥缈的网络小说，今天有人肯给你钱你有收入，明天呢？后天呢？万一这些网站都不在了呢，找谁去？靠这个挣点零花钱还行，靠这个养自己一辈子，她一听就觉得是天方夜谭。
　　 
　　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甚至骂也骂了，任苒表面上答应她的话，结果骨子里照样我行我素。有那么一瞬间陈素秋动摇了，一是觉得这样僵持下去太累，二是她忍不住告诉自己，就让女儿试试吧！也许在她做过一段时间的全职作者以后，她就厌倦了这种生活呢？也许她就会重新回到正常的上班族轨道上来呢？
　　 
　　所以对于任苒的再次辞职，尽管陈素秋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却依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但这次她的突击检查，尤其是看到她桌上的那半根烟头，陈素秋女士觉得，她不能再这么纵容女儿下去了。
　　 
　　那些期盼女儿会“幡然醒悟”的美好幻想，她觉得在现实面前，就跟那抽过的烟头一样，留下的全是烟灰渣。
　　 
　　“你说你想在家里工作，全职写文，”陈素秋冷笑地扫视了她的整个屋子，丝毫不掩自己话里的鄙夷和质疑。“你就是这样安排你的生活的？每天日夜颠倒、跟垃圾食品为伴，而且还抽烟？任苒，你看看你自己，你像个生活规律的年轻人吗？”
　　 
　　任苒讪讪地低下头，瞄着自己似乎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修剪而显得参差不齐的脚趾。
　　 
　　她觉得自己挺倒霉，第一次抽烟就被母亲抓到了，而且她只是出于好奇和写作的需要才会心血来潮，跟生活习惯完全没关系，这个板子打在她身上有点冤。
　　 
　　至于吃垃圾食品，哪个年轻人敢说自己平时完全不吃的？这东西她也不是经常吃，就是偶尔闲着没事才吃点，写文是件很耗神的事，吃零食也算是补充能量啊！
　　 
　　除了日夜颠倒这一点她不太好辩驳外，任苒真的觉得自己挺冤的。
　　 
　　刚要张嘴为自己说话，陈素秋白了她一眼，径直又道：“我不想听你说的那些歪理，我今天来是有正事找你的。”边说还轻拍了下自己手里的皮包。
　　 
　　正事？任苒闻言愣了一下。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陈素秋，忽然有些猜不透她今天的来意。
　　 
　　对于陈素秋和任苒这对母女来说，她们平素没有别的矛盾，也不存在什么感情不睦或者利益冲突，唯一的分歧就是对于任苒的就业选择上。按照过去的经验，为了说服任苒“改邪归正”、“弃暗投明”，陈素秋几乎总是一副忧心忡忡或者苦口婆心的态度，但是今天，她的表现似乎显得有些……高冷。
　　 
　　陈素秋交叠起双腿，语气里少了些以往的耐性。“昨天我去逛商场的时候，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
　　 
　　任苒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你碰到了谁？”
　　 
　　她瞪了女儿一眼，暗叹了口气才道：“我碰到魏云霞了，你还记得她吗？”
　　 
　　“魏云霞？”这个名字让任苒感觉到陌生，但是她在念出她的时候，却又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一个跟自己有某种关系的人。
　　 
　　陈素秋点点头，加重了语气。“对，魏云霞，就是那个魏阿姨，你小时候的邻居符隽的妈妈，符守义的老婆，你还记不记得？”
　　 
　　她怔住了。
　　 
　　魏云霞、符守义如果她还不知道是谁的话，那么符隽，她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小孩子想不起长辈人的名字很正常，可是对于跟自己交往过的同辈人却往往会记得十分清楚，尤其是当那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地位还很特别的话。
　　 
　　符隽……恰恰就是那样一个人。
　　 
　　任苒丝毫没料到母亲会提到这么一个她已经很久没听过的名字，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就像个人形木偶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
　　 
　　陈素秋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以为她因为搬家太久已经忘了这家昔日的邻居了，又兴冲冲地道：“我在商场遇到她，魏云霞看起来还是没怎么变，保养得挺年轻的，她也一眼就认出了我。”话说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扬，隐约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在一起聊了好久，毕竟好几年没见了。”陈素秋颇有些感叹，然后眼神不满地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她告诉我她和他老公还在做生意，现在是请专人来帮他们打理了，而他们的儿子呢？自从前几年从国外留学回来以后，就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研发总监，怎么样？你有什么感觉？”
　　 
　　她默默地听着，很想说自己没什么感觉，不过她很清楚这句话会引来母亲什么样的恼怒，于是乖巧地一言不发。
　　 
　　陈素秋抬高下颚，声音里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自嘲。“我呢？我能跟她说什么？说我还是老样子，离了婚，带着孩子，而且我那个孩子毕了业还不肯好好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每天就躲在屋子里写她的网络小说？”
　　 
　　陈素秋的脸色充满了不容错辨的阴郁，一字一句地道：“我说不出口。”嘴里的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就这几个字，让堵在任苒嘴边所有欲出口的话都吞了回去。
　　 
　　她想她完全理解陈素秋在那一刻时的心情。当觉得自己的这一生不值一提的时候，唯一能让他拿出来说的就是他的子女了，子女的荣耀有时候可以让一个原本失败的人觉得自己又获得了某种成功。但是很遗憾，陈素秋女士并未从她的身上得到任何成就感。
　　 
　　她撇了撇唇，放弃了跟母亲争论，一头仰倒在自己的床上。
　　 
　　既然改变不了母亲心里固执的想法，她也不打算浪费口舌，像这样的争论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发生，让她发泄一下就好了吧！她暗自思忖。
　　 
　　哪知道陈素秋的重磅炸弹还在后面。
　　 
　　“我没好意思跟她说你在家里写小说，”陈素秋朝她挑起眉，一边说一边摩挲着自己的皮包。“我告诉她你大学毕业后工作找得不太顺利，不是公司倒闭了就是老板爱压榨，你工作得不开心，我也在为你的前途操心。”
　　 
　　“……”她听得愣住了。难道这样说就比她在家靠码字挣钱要好听点吗？任苒有点搞不清楚她母亲的脑回路。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陈素秋不疾不徐地冷然一笑。“听我这么说，你魏阿姨果然很关心你的工作问题，她马上给了我一张符隽的名片，还告诉我符隽工作的地方非常不错，公司正规环境也好，福利待遇什么的都比一般公司强，说要你去试试。”
　　 
　　她惊讶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的母亲。“你……”
　　 
　　陈素秋似乎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当着她的面从自己的那个皮包里掏出了那张被她珍而重之收藏好的名片，还拿着那张薄薄的名片在她眼前晃了晃。
　　 
　　“符隽是那家公司的研发总监，名副其实的主管，你要是在那里工作的话他肯定会照顾你的。魏阿姨也说了，她会打电话给她儿子，让你进他们公司的事更有把握一点，这次你给我好好争点气，千万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
　　 
　　陈素秋还在唠叨不停，但她的头脑里已经一片浆糊，仿佛没办法消化这件突如其来的消息。
　　 
　　符隽？居然是符隽？她妈居然要她去找符隽，还要跟他一起共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哪个杀才想出的这么荒谬的主意？昨天她的生活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双目无神，魂飞天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起反驳。“我们家都这么久没跟他们联系了，这样麻烦人家不好吧？而且符隽从事的是科技公司，我的专业又不一定跟他们对口，还是算了吧……”
　　 
　　陈素秋充耳不闻她的推托之词，走到她身旁将名片一把塞到她手里。“这是全国排名数得上号的公司，机会送到你面前都不肯抓住，脑子坏掉了？你以前不是嫌自己找的那些工作既无聊又关系复杂，现在好了，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你还想怎么样？”
　　 
　　“可是……”她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陈素秋女士以一记充满威严和杀气的眼神吓阻了她的反抗。“别说废话了，明天你就去找他，公司地点电话名片上都有……”语气不容置疑。
　　 
　　“这么快？”她下意识地张大嘴，丝毫没发现自己的表情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慌乱和紧张。“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你要准备什么？”陈素秋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该打的招呼我都已经给你打过了，你不赶紧趁热打铁去找人家落实这件事，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要准备的事太多了。她很想告诉自己的母亲。分别这么多年了，她从没想过她还会有再见到符隽的这一天，更没想过如果再见到他，她应该用什么表情什么心态去面对他。
　　 
　　为什么要有一段那么纠结的过去？
　　 
　　更蛋疼的是，为什么她放不下那一段纠结的过去？
　　 
　　记忆里那双富有魔力的单眼皮长眸和那张古铜色的酷脸像被重新唤起似地，又一次如鬼魅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半晌都挥之不去。
　　 
　　“明天……明天是星期天吧？”混乱之中，她终于抓到一个拖延和逃避的理由。“他们公司不休息吗？”
　　 
　　陈素秋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明天是周日，一般的企业都放假了，符隽公司想必也不例外。
　　 
　　“那就星期一去，”陈素秋也很干脆，立刻雷厉风行地拍板定案，一点也不给她再推脱的借口。“我会跟你魏阿姨打电话再确认这件事的，那天你就直接去找符隽。”
　　 
　　又千叮万嘱地交代了一大堆，陈素秋女士终于走了，剩下她还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发呆。
　　 
　　真的要去？望着手中那小小一张印着他所属公司和职业信息的精致名片，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人生中最进退维谷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