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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盲人与狗(七) ...

  •   下一个被提审的是我。
      见到何警官后,申请把我往后排,先问剩下的人。理由是我重病的弟弟现在正躺在医院,好像有突发状况,不去不行。
      一向觉得坐在桌子后面的这个穿警服的家伙非常难缠,已经做好了使用介绍信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次他出奇的好说话,立刻点头指派个人陪我去,并嘱咐在不逃跑的前提下,给我最大的自由。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客气。到医院后,让随行监视的在病房外候着,我一个人进去觇见杜公子。
      “这次靠你了,杜公子。”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杜……杜……杜公子?”
      他惊讶的时候,会向下扯一边的嘴角,露出下牙带牙床。这次惊得比较厉害,所以两边嘴角一起扯。
      “呃……”好像没有当他的面叫过这个雅号,“那个……”
      “没什么的,我习惯了……我一个开保安公司的朋友经常这么叫,没想到你也……我长得很像古人吗?”
      “你这是感觉上的返祖现象,回去之后赶紧置办一身白色长袍,再加把折扇……”
      杜公子笑着,越笑越淡: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先解决点什么,好尽快回去?”
      “是呀。我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想来想去,脑子里一团乱。我觉得一片人都可疑,就连从哪个角度想都绝对不会是凶手的江汨--那孩子,都有点……”
      “你觉得他们哪儿可疑呢?”
      “比如……啊,第二天上午,江源到大厅叫他老婆,那时候我恰好看着刘湘,她表情一下变了,好像用力在皱眉,我猜她是不是和这位江先生有什么渊源;同一天晚上,她又使劲盯着齐老太太,盯了好一会儿呢,会不会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
      “除了她这些奇怪反应以外,还有好多事,都乱七八糟的。那次‘找伞事件’让我无意中发现,第一天晚上,齐老头那件衣服,曾经被人动过。可是我想不出谁会动它,动它做什么,而今天它变成作案用的血衣,我总觉得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有,好多人听到的怪声,你知道我想到什么?那个要饭的瞎子!田静的说法是:‘笃笃’中穿插着摩擦声,这不正是对一个瞎子用拐杖探路的声音的最贴切形容吗?可是,他白天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进旅馆,晚上锁门,除非有内应在里面帮他开窗户。再往后想,第二天下午,那个瞎子曾经到旅馆门口乞讨,刘湘当时的情绪相当不对;当天晚上,她就和一个绝对不是旅馆中的人见面。你知道我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我认为她见的是那个瞎子,而约会是下午定的,也许由琴声传达?可是密码联系,秘密会面,不是普通正常人干得出来的呀。再说,他们真的只碰面这一次吗?他半夜在楼道里走,是不是来见刘湘?在她死前的那天夜里,我在水房碰到她,我们一起走到半路,听见身后有响动,是不是还有别人呀?而她不让我追究,催我快走,他们之前是不是在里面密谋什么?后来杀人的也是他吗?动机是……意见不合?只是他是怎么离开的?整个旅馆是密室呀。”
      “虽然想不通,但还有其他佐证。吕良的信里,说他住旅馆时经常见到一个人,我们就臆测他指的是某位‘常客’,可是他并没有说那个人就是旅馆里的呀,他老看见并且觉得异常的,会不会是那个瞎子?老板说他常要钱要到店门口。吕良去火车站前很激动,他说要去拍瞎乞丐的照片,会不会是想留证据?谋杀发生的时候,瞎子也在火车站。如果他真从事犯罪,那他是真看不见吗?还是装的?难道他和刘湘才是咱们一直在追查的贩毒集团的余孽?可是,她是个好姑娘,我不相信……”
      “不相信就别信了。”
      “我现在不知道该信什么,该怀疑什么,都搅成一锅粥了,还是八宝粥……尤其是最后的电话簿和‘7  3’,我的娘呀!”
      杜公子微微一笑:
      “留言本身不算难解,只是问题不在留言上……”
      “啊?你已经知道留言是什么意思了?快说说,你怎么想的?”
      “不,”他摇头,“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她怎么想。死亡留言是死者要告诉我们的一些信息,所以,留言在我们脑子里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脑子里是什么意思。”
      “从死者的角度去理解留言?”
      “嗯。”他点头,笑容非常微妙,好像在庆幸什么,“所以,你当初让刘湘从‘营业执照’出发去发散思维,真是个意外收获。这让我们知道死者的思考方式。如果每个留言都有这么好的条件就省事了。”
      “是吗?”
      “当然。首先要搞清‘7 3’和电话簿的关系。我的猜测是,如果‘7  3’相当于密码,那电话簿就是密码表,要解读‘7 3’必须靠它。这样……我们先把‘7  3’搁一边,单说电话簿。刘湘拿着它,想到的会是什么?如果从形状上考虑的话?”
      “手风琴?”我那个样子的电话簿拉开时,很像琴上的风箱。
      “我倒觉得,更像……你看过古装连续剧吧?里面的书,或者奏章……两边是硬皮,内容折起来,看的时候摊成一条,简直一摸一样,是吧?而且,用来写电话的一条条横线,铺开看时变竖线,看起来像为一列列的竖写字打的隔断。古代人写字正好是竖着的吧?”
      “确实很像……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给我们提示,让我们注意顺序。竖体字的阅读规则是从右往左呀。”
      “你是说,‘7 3’其实应该是‘3 7’?”
      “我参加过一次夏令营,在山区里。营长教我们辨认植物,其中一种叫‘三七’,叶子细长,叶边带锯齿,是可以治疗外伤的中药。”
      “中药?指的是中医--方擎岳?”
      “在已经知道大家的名字的情况下,用职业留言,机率很小。还有更好的解释,‘三七’的全名--‘景天三七’。”
      “‘景天’……‘田静’!”利用形似,谐音,以及刘湘熟悉的中药,简直像在用她的脑子想事情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找到被撕成两张的纸,对起它们时看到交接处严丝合缝,所涌起的精妙感叹。“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顺序正好相反。自从你告诉了我‘7 3’,我就想‘7 3’是什么呢,嘴里开始倒腾‘73737373’,忽然意识到我在读‘37’。这样的留言,看似复杂,很难想象死者死前一刹那能想这么多。可是她是平时就爱奇思异想的刘湘,诸如此类的想法恐怕经常在脑子里转悠,她这样留言就像我们算1+1=2一样,完全是直觉。”
      “这么说,凶手是田静?难怪了,刘湘死前曾提醒我注意江汨的安全,而江汨和我说过他看见田静杀吕良,也一定跟刘湘说过。可是这样,田静应该杀江汨,而不是听了一耳朵,相不相信都两说着的人哪。这样的凶手还真奇怪!”
      “不,田静不是凶手。”
      “可是,留言说她是呀。死者最后留下的,总不可能是假的吧?”
      “也许,凶手就是要利用这种想法呢?”
      “你是说,留言是凶手写的?”
      “可是,又有谁这么了解刘湘的思路,并加以模仿呢?电话簿也绝对是死者自己抓的……”
      “你是说,留言确实是刘湘写的,可是指示的人却不是凶手?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诧异呀。不过,也是留言告诉我,田静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怎么说?”
      “从死者的角度讲,死亡留言的原则是别人能看懂而凶手看不懂。所以,在能瞒过凶手的前提下,越简单越好。如果凶手是田静,我想她会直接留‘3 7’,因为田静对中药一窍不通,不会知道‘三七’是什么。而她留的是‘7 3’,然后又用电话簿表示倒读,如此费事……这说明,在刘湘心里,凶手是个懂中药的人。”
      “也许田静是装不懂呢?”
      “她总不会事先预测到刘湘被杀时会留下和中药有关的留言,才故意装吧?而且,不懂装懂并不容易,懂装不懂,其实更困难。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经历和知识,才会产生相应的想法。对于其他人--脑子里装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也许根本无法理解。”
      “我有一点明白,但是……”
      “那我举个例子。我有个妹妹……”
      “你也有?”没听说过。
      “表妹。”杜公子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做出可怜状,“都是当哥哥的苦命人!我这个妹妹呀,毛病很多,比如挑食,不吃虾。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海鲜过敏,后来看她吃加工过的虾肉就没事,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哥,它……它很恶心呀。看它长那样儿,硬壳,里头软乎乎的,肚子底下一排爪儿……你不觉得它就是海里的肉虫子吗?’我一联想陆地上的虫子,确实!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但是这种理论,一个爱吃虾的人,是不可能想出来的。再说这个案子,一个会把‘枸杞’说成‘红色葡萄干’的人,真是对中药完全没概念。”
      “可是,刘湘怎么会留错言呢?”
      “这个问题先放着,再来看留言。还有一点我们不理解,就是‘7’与‘3’之间的20厘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是分秒必争,她为什么不挨着写,而要留空档呢?何况……”
      杜公子叫护士拿笔和纸来,很容易就办到了。
      “来,你现在闭上眼睛,在纸上随便写个字。”
      我不理解他想干什么,但照办。我提笔写了个“刘”,睁眼一看,整个字挤成一团,竖刀都压在“文”字上了。
      “留言的时候,她被按在沙发上,看不见自己写的,和你刚才的情况一样。所以,她写的‘7’和‘3’也应该是粘在一块的,至少是挨着。可是她却好像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而刻意隔开了距离。难道她在那种危急关头,思路缜密地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大多数人根本想不到,她为什么能想到?”
      “这……”
      “推到这里,我就发现,在这个案子中,似乎死者身上的疑点比凶手还多。比如很多人,因为刘湘的动作和表情被你怀疑。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些人都有问题;另一种是刘湘自己有问题……”
      “她?她能有什么问题?顶多是比较爱静,喜欢瞎想……”
      “除此之外呢?你对她还有什么感觉?”
      我换上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声称是“工作需要”。
      “感觉?没有什么呀。啊,对……”我回忆着,笑起来,“我忘记是哪天了,看见她坐在那里沉思,忽然觉得她的样子,很像言情小说女主人公。”
      “她还干了什么让你这么想呀?跑到水边梳头去了?或者整天照镜子?”
      杜公子笑问,语尾在这时勾得特别厉害。
      “你是怎么知道的?”分明是我和小琳之间的私人对话。
      他摆着手,表示他绝不是故意的:
      “你也知道咱们楼的隔音效果……”
      “问题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真的很重要。”
      “是吗?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她……也许是矜持吧。”
      “矜持?表现在什么方面?”
      “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态度冷淡,总好像心不在焉。”
      “是语言上的,还是肢体语言上的?是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还是左顾右盼,看起来不够专心?”
      “好像是……后者。我平时都没想过,现在让你这么一说……”
      “当你产生一个想法,而你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会很有帮助。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你的想法是……”
      “实在有些离奇,可是我又想不出其他解释。所以,你帮我回忆细节,如果想到什么,可以反驳这个过于大胆的假设,一定要说出来。”
      我点头,郑重地做好准备。
      “嗯……必须先说楼道里的怪声音。你说那是一个盲人发出来的,我也同意。可是,这个盲人是谁呢?很多人听到‘笃笃’声,都是响一阵子,然后就没动静了,出去一看,什么都没有。摒弃灵异类的联想,最好的解释就是发出声音的人,走着走着,进屋去了。这说明他是那里的住客。但是,现在还活着的住客们,可没有一个是瞎子。所以我想问,刘湘的眼睛怎么样?”
      “她……她的眼睛好得不得了。”
      “那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呀,她上小学……”
      “可是长大以后呢?我记得你说,她退出演艺圈,是因为一场车祸,当时磕到头破血流,会不会伤到了脑子内部,导致失明?”
      “我……这……”不能说不可能呀,“可是,如果她已经看不见了,还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跑到这儿被杀。
      “治病呀。我每天住院也会起来走走,所以从外面的大屏幕里知道,这里有全国顶尖的脑科权威,不久前上了新闻,她一定是听说这个才来的。”
      “啊!”我不敢相信,但是已经有点信了。
      “回头来看留言。刚才说了,一个人的想法,和她的经历直接有关。她在生死关头,能想人之所不能想,避免字迹的粘连,是否因为她以前就有看不见时写东西的经验?除此之外,说她失明的旁证还有很多。比如她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天,根本不动地方。你们没有人看过她走路,只有老板看过,而那时她由姐姐搀扶……”
      其实我看过她走路,只是她靠在我身上。
      “老板说她喜欢让人伺候,明明有餐厅她不去吃,而叫人帮她拿饼干过去,而且也不自己扔垃圾。她是过分依赖,不愿意自理?还是根本生活不能自理?”
      她是个独立的人,总不会是前者呀……
      “她听说有人欺负那瞎子,会掉眼泪,是因为同命相怜?”
      难怪了!
      “还有,盲人需要一根拐杖,让我想起她那柄铁头弯把的伞;还有,同龄的女孩子,都戴样式精美漂亮的手表,而她却戴笨重不美观的电子表,大概因为那特殊的报时功能?”
      真是……有……有道理呀!
      “再看大家的行李。江先生有笔记本电脑,江夫人有编织书,孩子有习字贴,方擎岳有论文,田静有大部头哲学著作,齐老夫妇没带什么,但买过报纸。为什么大家都有可看的东西,而刘湘没有,只带了个可听的随身听呢?”
      我怎么没想到?
      “你说她像言情小说女主人公,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她有一双外观正常而眼神虚无飘渺的眼睛?焦距从来没有定在你身上。”
      她不主动和我打招呼,是因为不知道我在旁边?我在水房伸手让她拉着,她没有反应,不是因为羞怯,而是根本看不见?
      “至于她和老板说要看电视,可是老板真的看见她看电视了吗?没有,他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说刘湘为了亮堂地看电视而开了灯,我想是刘湘去睡时根本没关,让它亮了一夜。她不知道它是开着的。”
      前一晚,我和她从黑暗的水房,走到楼道灯下,我觉得晃而挡眼睛。她呢?她平静地依着我,不做反应。因为光对她没有意义?
      醍醐灌顶般,仿佛打开一个新领域,原来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明白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直说她眼睛不好?那样,别人也好多照顾她呀。”
      “她是故意的。你想,据田静说,她的电子表曾报‘16点39分’,说明这表是24小时制的。所以她的闹铃设的‘5点’,就是早上5点。她就算习惯早起,也不至于这么早吧?而她每天都在老板去睡后还不动弹,现在我们知道,她不可能是在‘看’电视。比所有人起得都早,比所有人睡得都晚,任何时候看见她,都在大厅里。她就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需要靠拐杖移动的样子。”
      “如此费心机,出于过剩的自尊心吗?”
      “不是,应该是兴趣。”杜公子看着我,感叹说:“有些执着的人哪,你真的会感觉她就是为了某个目标才诞生到这世上的……我听说她是个天才演员,她在‘表演’!”
      恍然大悟!
      我了解她对表演的狂热……
      “显然非常成功,大家只是觉得她奇怪,并没有怀疑到她失明。”
      “好,咱们站在她的立场,过一遍所有事。从火车说起……”
      “对了,火车上,她说过一句我特别不理解的话。当时有个拄拐的瘸子走过火车窗,她姐姐说‘那个人好可怜,不能独立走路,必须倚靠手杖’,她说什么‘希望他不是城市人,否则脚一定会痛’。这应该怎么解?”
      杜公子不知道这件事,想了一会儿才说:
      “恐怕是这样。你能看见,所以你知道那是个瘸子。而刘湘看不见,只能根据她姐姐的话来了解。‘一个人走路需要手杖’……把‘拐’说成‘手杖’,是口误,还是为了说着好听呢?如果她听到的是‘拐’,自然想出一根带三角头的棍子。而‘手杖’在想象中就是单调的直棍。她会误以为那是个拿着直杖,和她一样失明的人。”
      “可是瞎子和城市,还有脚痛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说过,每个人想法的产生,都与其经历有关。而刘湘因为失明,对城市交通的进步--她出门可以很方便地坐到车,以及针对残疾人的公益设施特别敏感。如果她认为姐姐说的是个盲人,那么他在城市里要走路,一定需要盲道。你走过盲道吗?”
      见我摇头,他笑道:
      “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妹妹呀,有一年春节,我带她去逛庙会。还没到会场呢,就N多人。我们就跟着人流慢慢蹭,她忽然提出和我换位置,当时人挨人人挤人的,实在是不方便。她非换不可,说‘我正好踩在盲道上。你到我这边试试,脚心像抽筋一样疼。’”
      “是这个意思……她自己也一定深知个中滋味……”
      杜公子打断我出神,让我继续听他说:
      “好,现在火车停了,刘湘和她姐姐下火车,到了旅馆。她姐姐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去张罗入住事宜。在这之前,刘湘也许为火车上的事,以为姐姐在说瞎子,与她闹了别扭。因为从心理方面考虑,失明让她离开了最心爱的舞台,她一定非常痛恨,从而忌讳别人说她的眼睛。所以她姐姐不敢直说,只用‘身体不好’带过。”
      “姐姐走后,你去了,认出了她。而她说你声音耳熟,这就很奇怪……”
      “有什么怪的?我在火车上,也觉得她声音耳熟呀。”
      “在火车上,你只看到她的背影,听见她说话,所以觉得声音熟悉正常。而当时你都站在她面前了,她如果看得见,认不出你的话,会说‘我不太记得您,但您很面熟’,而不是‘您听起来耳熟’。”
      “她不知道你是谁,而你说‘我变样了吗’,言外之意是‘你仔细看看我,认不出来吗’。她一听这话,就想:难道他不知道我失明?……”
      我跟着杜公子说的情节回忆:
      “然后,她故意拿话套我,我说我只听说到她出院为止。明明是挺难受的事,她脸上一下闪出非常奇特的光芒……”
      “那是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个全新的环境,没有人知道她失明,简直是个绝佳的舞台。一般的演员能成功演盲人已经非常了不起,而要以盲人的身份饰演正常人,对她来说,是个值得兴奋的挑战。”
      “是呀,”我补充,“当时她说‘我再也不能上舞台表演了’,我当时觉得她特别强调‘舞台’,原来是说只不能上真正的舞台,却可以在现实中表演。她摸着额头的疤表情哀伤,我以为她在伤心破相,其实是为了那次车祸带来的失明吧?以她的脾气,如果只是容貌受损,她会继续努力当个稀有的,脸上有疤痕的明星。可是,据她说,舞台的走位相当严格,如果她看不见往什么方向走……恐怕这才是她退出的真正理由吧?”
      “她已经打定主意装正常人,所以要了解自己舞台的更多情况,所以和你即兴表演了一出‘娇小姐与忠仆’的短剧。她问你这里有哪些人,就是想知道所有角色的情况;如果她不想暴露自己眼睛不方便,就不能找人带领,必须自己回房间。她姐姐可能告诉她房间号,但那对她没用,所以她要确定具体位置。问你朝向,其实是问在左手边还是右手边;问你离楼道口远近,是为了了解是从外面数第几个门。这类问题的答案简直是唯一的,只能像你当时那么回答。”
      “而且警察来搜查时,又点了一次名,也加深了她对大家的印象。”我说。
      “然后就是晚上,她不去睡觉,顺便打听了老板的作息时间,然后设更早的闹钟。这没什么难的,虽然看不见,但她用自己的表已经很娴熟了。老板留她一个人在大厅时,因为大厅是她认为的最重要舞台,一定摸索得很仔细。电视开着有声音,她很容易过去关掉;而灯她就不知道了。最后摸到架子前,想找到伞上楼去了,却没有摸到。搜查时,齐老爷子撞过架子,把她的拐杖伞碰到了架子下。她只好拿田静的伞顶替了。上楼也简单,一天中很多人跑上跑下,她不难知道楼梯口的位置。到了二楼,也就发出了大家听到的‘笃笃’声,她顺着右边的墙摸,先到了第一扇门前。这就是田静说的,搜查的那天晚上--也是刘湘到达第一天的晚上,有人推她的门。而后她摸到第二扇,终于进去睡了。次日早上,她被铃声惊醒,下楼去大厅,把田静的伞挂好,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挂在了那件衣服的后面。这就是第二天的找伞事件。因为衣服在上面,你总觉得动的是衣服。可是从固定的挂钩上想一想,其实位置改变的是伞吧?”
      “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她第一天成功了,以后就依此类推?她真的是非常敬业呀,她说过,演员要为了表演而控制调整自己的生理机能,这些天,她吃的东西少之又少,唉!另外,她在细节上的随机应变也很出色。比如与人第一次见面,会先出手,免得人家和她要握手时她不知道位置;接东西一向是伸好手等着……不过,第二天,她提到她穿的衣服,如果她看不见,怎么知道那是紫色的?”
      “你忘了衣服上的绣花了吗?她可以摸出来的。大概是爱美之心,她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还是要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我相信她很多衣服上都绣有不同的花样,让她知道是哪件。她故意让你注意她的着装,是在表演给你看,表示她可以分辨颜色。”
      “那昨天晚上……”
      “你们水房巧遇的事?她一听到是你,顺手把支撑的伞靠墙放着,想等你离开她再走。谁知你拉她一起,而伞没有放好,倒在地下,‘啪’了一声,黑伞在黑屋子里又不明显,所以你没看见。”
      “哦……我基本上明白了。一确定她是个盲人,感觉马上分出去好些疑点,剩下的好像不多了。不过,也有问题呀。她为什么被杀?灭口吗?可是吕良案子发生时,她还在火车上,不可能知道什么;而她住在旅馆的期间发现了一些东西吗?这也很难想象。我看过专门的研究资料里说:人获取的信息中,有70%-80%来自眼睛。她都看不见了,还能怎么样呀?”
      “正是因为她看不见,才拥有我们这些明眼人没有的优势:敏锐的听力。如果情况特殊,正常人不知道的事情,她倒可能知道。”
      “我不懂。”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是用声音来定义的。你说过,她曾经对两个人有奇怪的反应。一是江先生,第一天他似乎都呆在楼上,即使搜查时也没有下来。所以,我猜他第二天出现在大厅,并叫任莉莉过去时,是刘湘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她不是对人家有什么莫名的敌意,而是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有齐老太太呢?”
      “表面上看她在瞪她,现在知道她看不见,所以不可能。她不会是在‘看’,那会不会是在‘听’呢?你说当时大厅非常安静,她非常有可能听到什么。明确一下方位,齐老太太在她右边,她扭头面对着她,耳朵应该和后背一个方向。那里有什么?”
      “小书桌,江汨在上面写字,田静在他旁边看书。”
      “她皱眉听完之后,有个不寻常的举动。她因为眼睛的问题,从不主动和人说话,而那天她却自愿地去夸奖江汨。后来打翻了东西。江汨对练字持抵触态度,这个意外可以让他休息了,他理应高兴才是。可是你说他的神色很愤怒?”
      “就像妨碍了他什么乐趣似的。”
      “他的乐趣好像很单一呀……是不是他正在进行的一场恶作剧被打断了呢?”
      “回想起他的样子,很有可能。那他在搞什么呢?”
      “不说他,说刘湘,一切以她听到的为准。当时她坐在沙发里,齐老头说‘好孩子,写得不错’,加上写字的声音,她知道,身后江汨在写字。从老板和田静的对话,她知道她要了一听可乐。听到开罐的声音,和桌子接触的‘笃’声,她知道饮料被放在桌子上。之后,她听到‘吱吱’声,然后是‘嗤’……”
      “这是什么动静?”
      “她也不知道呀,就扭过头,皱眉仔细听着,然后又听到‘吱吱’声。她的世界里只有声音,所以对各种不同的声音很敏感,于是结合她脑子里对场景的想象,领悟到那很像钢笔被转开的声音,而可乐等碳酸饮料,注入外来液体时会有‘嗤’的一声。加上你和她说过,江汨是如何喜欢搞些小把戏来整人……”
      “她一定得出结论:江汨把钢笔水挤到田静的可乐里?确实,我见到江汨在摆弄钢笔。”
      “刘湘一定想修理修理这孩子,可是她能走过去把可乐泼掉吗?或者提醒人家别喝,理由是她耳朵太尖听到了恶作剧?这都和她的表演正常人的大计不符。所以,她转身去搭话,一边想办法。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桌布……”
      “她是故意的?忽然起身把所有东西包括可乐都打翻在地?”
      “于是成功阻止了恶作剧。问题是,那真的只是恶作剧吗?”
      “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次日早上,老板发现事故残骸被打扫了,以为是刘湘弄的。可是刘湘真能整理得纤尘不染?她看不见,有心也无力。既然不是她,又有谁肯半夜起来收拾垃圾,如果那真的只是垃圾的话?”
      “不是垃圾,又是什么呢?”
      “这又是没有证据的猜想了。在一地狼藉以后,大家不欢而散。过了一会儿,老板上楼去关窗,刘湘一个人在大厅。这期间,她好像和某个店外的人碰面,因为老板说她站在门口道别。如果她见的是她熟悉的某个人,那人一定知道她失明,会进来找她。她为什么要劳动自己到门口去呢?走路对她来说,是件颇艰难的事情,能省则省,除非她不得不去。所以,我怀疑,和她见面的,真是个‘人’吗?”
      “你别这么说,我渗得慌……”
      杜公子失笑:
      “不是呀。旅馆不是还有个人类以外的食客--那条狗吗?它第一次来,你们在聊天,谁都不知道它在门外;而刘湘却对着门喊‘谁’,一定是听到它挠门。那天晚上,她听到相同的声音,摸过去开门。狗进来了,到处寻觅,却没有食物,可是它非常饥饿,会去舔食它以为能吃的东西,就是那一滩墨水与可乐的混合物。刘湘听见了,并没有阻止它。它出去了,刘湘让它‘慢走’,正好让老板看见。等他往外看时,找的是人,看见狗也当成没看见吧?”
      “就算是这样,又怎么了呢?”
      “这条狗回到工地,就开始吐白沫。想想看他的主人们,平时那样对它,现在看到它病到快死了,会怎么样?”
      我心里一冷:
      “剥皮,吃狗肉!”
      “所以引发集体食物中毒。”
      “啊!”线索都扣在一起了,“难怪……我和刘湘说起这事,她好像知道内幕似的。而且听她的意思,她知道是谁杀了吕良,还说即使江汨很喜欢撒谎,但偶尔还是会说实话。可是江汨只说过田静是凶手呀,难道她一直到被杀都怀疑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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