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修）》田可心

54、第五十四章 摊牌

　　于是，这天晚上，在林西子最喜欢的一家餐厅里进行的和许超然的烛光晚餐，也没能让她感到丝毫浪漫。
　　她低头垂目，好像一直是在很认真地切割牛排，认真到有一点沉重，双唇紧闭怠于开口。许超然带来了她早晨送给他的玫瑰花篮，此时放在一旁的，她也不愿多看一眼，那明明是承载了她最迫切爱情的礼物，此时却让她如鲠在喉。
　　因为没有办法控制这样强烈的负面情绪，她越发沮丧。隔在一泓烛光之外的许超然的脸，看起来陌生而遥远，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幻之感，像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属于她的东西，像是一场大梦，做着做着，你忽然就会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坐在对面已经自顾自说了很久的许超然忽然敏感到林西子眼里闪耀的泪光，吓了一大跳，赶快搁下刀叉，伸过一只手来，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宝宝，怎么了？怎么要哭的样子？”

　　林西子摇摇头，用力眨眨眼睛，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无从谈起，只好从眼前的委屈开始：“昨天晚上，我也准备了这样的烛光，这样的红酒，我还给你烤了个蛋糕，从最基本的做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手做蛋糕……我忙了一个晚上，从下班回到家到十二点钟……”
　　许超然又感动又愧疚，慌忙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宝宝，我的好宝宝……真的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昨晚上事太多了，早知道就算拼着不要这份工作了我也会回去陪你的！”

　　林西子放下刀叉，抬眼望定了他。
　　他握紧她的手：“老婆，你原谅我好不好？”
　　“许超然，你为什么要介绍一对假的父母给我？”憋在胸口已然太久、久到发酵变味、变得比它原先的味道还要坏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

　　许超然僵在那里，手顿时松了。

　　林西子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苦笑了一下：“连否认都无从做出，是吧？还是你根本不屑于再费力去编一套谎言来骗我？”

　　她目光无力地垂下来，焦点涣散地漂浮在桌上晕开的烛光里，嘴唇发抖地喃喃道：“蓝胡子有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是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不能打开的，一旦打开，就只有死路一条。因为那里面，是他每一个死去妻子的尸体……”
　　许超然回过神来，问了一句：“西子，你说什么？”

　　林西子抬起眼睛，死死盯住他，目光咄咄：“许超然，你有另一个家庭是不是？”
　　许超然一时错愕噎住，她豁出去地往下说：“你真正的父母，和你那个妻子在一起，所以你才要请一对演员来扮演我的公婆；昨天是你的生日，你没理由不回家跟他们过，所以你就没回来，是不是？”

　　许超然的手一抖，下意识就缩了回去。林西子看看自己忽然被抛弃的双手，再看看他，脸上慢慢漾开了一圈戳穿对方的得意，而这圈得意，又慢慢变成一片灰凉凉的绝望。
　　“我不想吃了。”林西子把腿上的餐巾拿起来往桌上轻轻一扔，站起来就往外走。
　　“西子！”许超然一面喊着她，一面手忙脚乱地掏钱包。刷信用卡已经来不及，他挑出几张数额估摸着差不多抵得上餐费加小费的纸钞放在桌子上，一边对赶过来的服务员匆匆交待一声“不用找了”，一边追着林西子冲出了餐厅大门。
　　“西子，等等我，你别走！”他大跨几步追上林西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林西子的脚步勉强刹住了，他再一用力，把她扳了回来，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街边。
　　“西子，我向你保证，绝不是这样，真的真的，绝没有这回事！”许超然哀恳地向林西子赌咒。

　　林西子抬起先前一直低垂的眼皮，看着他。这样的保证，远远不够，远远不是她想要的。
　　她要的是他的解释，他的证明，可他明显没有这个打算，或是能力。
　　这一切，分明就是对她的一切猜疑都尽皆承认的表现。

　　“超然，我们分手吧。”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说出这句话，语气很平静。
　　她终于绝望了，原来他宁愿分手，也不愿意把那件事情向她交待清楚。
　　原来他只有分手，因为他根本没法把那件事向她交待清楚——以她能够接受的方式。
　　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孤立无援，而眼前这个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爱，爱到伤筋动骨肝肠寸断的男人，正和另一个女人站在一起同她对峙。她自己就像一个可耻的侵略者，逼得他浴血奋战殊死搏斗，只为了保护另外那个女人，他真正的家庭。

　　她回身要走，他一步抢上来，抓住她的肩头：“西子，西子，我会证明给你看，总有一天你会彻底明白，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一切，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我的生命中就只有一个你！”

　　林西子缓缓摇头，目光散落满地，收拾不起的凄凉。她挣脱他继续向前走去，他巴巴地跟着，仿佛也已经无话可说，只是声声唤她：“西子，西子，西子……”
　　他的每一声呼唤都扎在她的心上，她陷在迷蒙的泪眼里，连思绪也大水滔滔湿重纷乱。
　　一切就这样揭开了吗？我真的就不能妥协了吗？
　　所以，我们的关系，就真的要走到尽头了是不是？
　　可是，如果不结束，难道我还要这样尊严尽失地留在他身边，做一个莫名其妙的第三者？

　　她再也想不下去，也再忍不下去，她向前跑去，迅速地穿过纽约街头夜晚七点多钟拥挤的人群。她根本想不清楚方向，也想不清楚最近的地铁站在哪里，她甚至想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回家？不，那已经不是家了，我必须走，我走！

　　对街停着一辆等待载客的出租车，林西子向它奔去——
　　“吱”的一声，长长的尖利的刹车锐响！
　　先于这声音响起来的，是许超然惨厉的大吼：“西子！！！”

　　林西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不，是许超然的身上。他搂着她摔倒在大路中央，一辆跑车停在跟前，司机脸色煞白地下来，急着问：“你们怎么样？没事吧？”
　　许超然一边回答“我没事”，一边焦急地检视林西子的身上。冬衣厚重，所幸她也没事。
　　司机嘟哝着，也不知是道歉还是抱怨：“她本来不应该从这里冲过来的，这里不是人行横道。”

　　许超然道了声抱歉，扶着林西子退到人行道上。周围围观的路人迅速散开，大家又匆匆回到自己的节奏中去了。
　　许超然搂紧林西子，无限后怕地再也不肯放开。
　　这一场千钧一发的生死擦肩仿佛终于令他下定一个最为重大的决心。他低低地说：“好，西子，我这就带你去见我妈，我……真正的妈妈！”

　　林西子如梦方醒，吃惊地看着他。
　　他脸色苍白：“今天我生日，但我们向来是按照中国时间过的，所以昨天我确实是先回去陪她，不过我不愿意耽误我们的晚饭，本来是提前下班过去的，但是她忽然发病，我送她去医院，等到她脱离危险，已经是今天凌晨三点了，所以，我没能回家，今天早上也直到近午才醒过来赶去上班。”
　　林西子难以置信：“你妈妈……真的在纽约？”
　　许超然回视着她，眼睛里是一片她看不懂的忧伤：“西子，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美国的医院，有一种和中国医院颇为相似、却又大相径庭的氛围。
　　美国人并没有陪床的习惯，甚至没有探病的习惯，不管你是不是鳏寡孤独孑然一身。从踏入那道走廊的那一刻起，林西子一直听到有人在凄声惨叫，不知是为了抒放□□上的疼痛，还是在发泄他的孤寂与酸楚，又或者，是希望能叫来一两个关心的人？
　　她惶恐又迟疑地，随着许超然走入一个单间病房。

　　病房上躺着一位老人，看样子正沉在深度睡眠当中。她十分衰老，也十分虚弱，许超然解释：“这就是我妈妈，她已经全身瘫痪七年多了。”

　　七年多……
　　这是对于林西子而言十分特别、因而始终嵌在她的心头、随着年轮慢慢转动、无论何时跳出来都能令她在第一时间敏锐惊觉的一个数字。
　　她觉得自己目光都发着抖，刚才那一眼之下就觉得熟悉的模样，此刻近在眼前，她避无可避，透过那经年累积的皱纹，到底还是认出来了——
　　她是俞乐怀的妈妈！

　　许超然的声音在身后再度沉沉响起：“西子，你……还认识她吗？”

　　林西子缓缓转身，似是不能明白、又似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人影，偷偷用指甲掐了掐自己冰凉的手臂。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她是俞乐怀的妈妈……她怎么会是你妈妈？不对呀，俞乐怀没有兄弟，他就是他家的独子……你是不是又找了个假的来骗我？你是不是又找了个假的来蒙我？你怎么、怎么能……”
　　许超然一把抓住她的双臂，她的眼泪立刻被纷纷震落。
　　他的影像模模糊糊地漂浮在水光里，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切：“西子，我就是俞乐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