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98、第九十八章 有容先生·公子

　　看到萧潼脸上的表情，萧然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可是一瞬间，他脑子里警钟长鸣。萧然，你怎么回事？死里逃生一次，人都变糊涂了么？这样说，明摆着告诉萧潼，你认为萧凤歌有问题。

　　萧潼一愣之后，目光凝聚起来：“为什么这么猜？”

　　萧然皱眉，露出深思之色：“属下想，那个有容先生知道很多老城主南征北战的故事，他对边关的事好像特别了解，我们也许可以从他嘴里问到一些关于猷狩的情况。”

　　说到这儿的时候，萧然想，三年前听父亲讲起过去那段往事时，他曾发现与有容先生所说的版本有些出入，当时只道说书人的嘴不可靠。可现在再想起那天在拾翠楼看到的情形，他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一点。

　　这个有容先生，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个普通的说书人。他好像总是那么悠然自得、与世无争，听众多少、赏钱多少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只说他的书，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说书，真的是他赖以生存的一种职业么？

　　听萧然这样回答，萧潼不禁在心里赞了声：这小子，真是太机灵了！这般聪明，不是然儿是谁？

　　想着，又恨得咬牙切齿了，可见他明明痛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却还在支撑着回答自己的话，态度那么恭谨，他又发作不得。

　　反正这两天的怒气已经到了极限了，再生气也不过如此。于是便自己倒了杯茶，用茶水泄火。

　　萧然看着他，很想说怎么不叫丫环来伺候，可又怕换来几句呵斥，只好闭紧嘴巴。

　　身上的伤痛如蛆附骨，尽管萧潼给他用了最好的伤药，可毕竟伤得太深。他现在才知，当初在狂人谷被父亲严格训练，几乎到冷酷无情的地步，那时候受的伤与现在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萧潼抿了一口茶，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来烟波城是为了建功立业。你不远千里来投奔我，自然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程，对不对？”

　　萧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点，应道：“是。”

　　“可是，假如你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了，你还有什么前程？”萧潼转了转手里的杯子，“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前程？这赌注未免下大了些。”

　　萧然忽然有些愤怒，他只觉得萧潼现在的样子太过凉薄，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仿佛在嘲笑他的轻率。

　　刚刚明明还说要奖励他，委他以重任的……这个人，越发的让人看不透了。

　　“属下没有赌，保护城主，是属下的职责！”提不起声音来，反而有些闷闷的。这样子，又像是受了委屈。

　　萧潼在心里笑了，他发现自己有些享受这小子可怜巴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想，就当是对他的报复吧。

　　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萧然的话。又道：“尹钰上午来过么？”

　　“是，他来给属下看过病，给伤口换药，重新包扎。”

　　“可有说你状况如何？”

　　“谢城主关心，尹大夫道，属下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只是需要静心调养，不可激动，不可胡思乱想……”

　　萧潼默然。这傻小子，问他什么就答什么，突然变老实了么？

　　“那么你有没有胡思乱想？”口气像一位私塾老师在问幼小的学生。

　　“属下没有。”

　　“没有？”萧潼瞥他一眼，“我可看到你睡得一点也不安稳，还说了很多胡话。”

　　萧然顿时紧张起来：“我……说了什么？”

　　萧潼微微挑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了什么，就梦见什么。”

　　萧然的心沉了沉，越发紧张地看着萧潼，却又不敢在脸上露出来。

　　可是看了半晌，他发现萧潼并没有抓住这点不放，好像是随口说的。暗暗抹一把冷汗，萧潼那么精明，自己千万别被他诓了才好。

　　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苏意横领着有容先生来了。

　　“城主，属下将有容先生带来了。”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萧然，苏意横眼里掠过一丝疑问，可萧潼不以为意，摆手道：“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与老先生随便聊聊。”

　　苏意横应声退下。

　　有容先生向萧潼深施一礼：“老朽参见城主。”萧潼连忙扶住他，蔼然道：“老先生请坐。”又指指萧然，“这是我的贴身侍卫楚然，有伤在身，不能动弹。”

　　有容先生看看萧然，乐呵呵地笑道：“这位小哥老朽见过，不久前他陪一位漂亮小姐来拾翠楼吃饭，老朽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了。”

　　“哦？莫非我这名侍卫有什么特别之处么？能够入老先生法眼的人恐怕不多呢。”

　　有容先生摇手笑道：“城主拿老朽打趣了，老朽不过是个说书卖唱的下等人，哪里当得起城主这样说？只是城主这名侍卫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看到他，老朽就像看到一棵长在冰天雪地里的芝兰玉树，美则美矣，却又清冷、孤寂。”

　　萧然听呆了，连萧潼眼里也不觉添了深意。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老先生出语不凡，气度从容，哪里像个说书卖唱的下等人？依我看，倒像是极有身份教养的呢。”

　　有容先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城主谬赞，老朽不过是说惯了书，借用几句书上的话罢了。”

　　萧潼微微颔首，温和道：“我早听说老先生是个通晓古今的人，肚子里装满故事，尤其会说家父的事。我很惭愧，身为人子，对父亲的事却知之甚少。今日请老先生来，是想请教老先生一些事。”

　　有容先生有些慌了：“城主说哪里话？老朽只是道听途说，拿来混一口饭吃而已。只为大家都尊敬老城主，才会喜欢听他的故事。老朽汗颜，实在是利用老城主的威名为自己谋利。城主不怪罪老朽，老朽已经感恩戴德了，说什么请教的话，真是折煞老朽了。”

　　萧潼微笑：“无妨，别人喜欢听家父的故事，我更喜欢。只是想问，老先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故事？若是我没记错，老先生是四年前来烟波城的。那么之前呢？之前老先生在哪里高就？”

　　提起这点，有容先生没了一贯的淡定，脸上露出些许愁容，眼神黯下去，涩声道：“老朽原是从京城来的，年轻时开过茶馆，有过妻子、儿子，后来，妻儿不幸都患病死了，老朽连遭打击，身体一下子垮了。

　　“那时候无心打理茶馆，就将茶馆关了。后来身子好一点，独自一人活着，为了生存，开始当起说书人。讲的故事都是茶馆里听来的，也不去管它是真是假，反正听书的人只是图个乐子，不会将故事当真。”

　　“那为什么到烟波城来呢？”萧潼问道。

　　有容先生苦涩地一笑：“这是我父亲的故乡，我老了，回到这里，算是落叶归根吧。而且，我讲的故事多半关于老城主，到这个地方来，也算投其所好。”

　　萧潼沉吟了一下，慢慢道：“家父被封雷霆将军，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么，老先生是否知道谁是霹雳？它——是否也是一名将军的封号？”

　　有容先生摇头：“老朽不知，从来没有听说过。当年在京城里，大街小巷传的都是雷霆将军的英雄事迹。”

　　萧然冷笑，他已经料定这个人在说谎。如果他真的曾在京城开过茶馆、听过大街小巷流传的故事，那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霹雳将军萧沉踪的名字？

　　两年前，他从绝寒顶上下来后，曾经独自到过京城，打听过萧沉踪的名字。尽管年代已经久远，仍然有人知道他是曾经的神威军统帅，他的伯父曾经是刑部尚书，后来被圣临帝满门抄斩。

　　而这老头竟然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霹雳将军的名字。

　　萧然心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个人是萧凤歌豢养的手下，专门为他歌功颂德的？

　　若是如此，萧凤歌这个人真的是……太无耻了。

　　想到这点的时候，萧然只觉得身上所剩无几的血液都涌了起来，愤怒而羞耻的感觉，好像潜意识里，他仍然把萧凤歌当成自己的父亲。

　　人都说生亲不如养亲，也许这句话是对的。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萧凤歌仍然在他心里。

　　萧潼再问：“老先生可知，家父在朝为将时，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有容先生惊道：“城主怎么这么问？老城主是人人敬仰的忠臣良将，他为人正直，又虚怀若谷，从不与人交恶。城主难道在质疑老城主的为人？这可是大大的不孝啊！”

　　萧潼苦笑，这老人竟然教训起自己来了。看来，这人滴水不漏，自己从他身上是得不到什么线索了。

　　罢了，干脆派人进京，直接打听父亲当年的故事吧。虽然父亲已经归隐二十八年了，可历史总会留下一些影迹的。

　　还有那个猷狩，既是鄂古族族长，知道他的人肯定很多。

　　自己是在江湖，不，确切地说，在烟波城待得太久、太闭塞了，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萧潼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客气地派人送有容先生走，有容先生却谢绝了。

　　当有容先生走到前院的时候，他看到苏意横在等他。

　　“有容先生，我送你。”苏意横叫了一辆小小的马车，扶有容先生上车。

　　“苏公子，幸好你预先跟我透了底，否则……”有容先生似乎有些冒汗，“萧城主的目光太厉害，虽然他状似温和，可我总觉得他能看透我似的。”

　　苏意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否则，公子不会派你当此重任。”

　　有容先生道：“担当重任的是你，我不过是为你传递消息罢了。”顿了顿，又道，“公子到了杭城，流连于山水之中，不知道几时回去。你的信，我已派人给他送去了。”

　　“我本以为他会进城来看看，谁知他只到了州府。”

　　“可能他怕萧城主的眼线太多，而他的样子太过招摇吧？”

　　“我倒是希望他能来看看的……”苏意横喃喃，语声中颇有感慨。

　　有容先生看他一眼，肃容道：“苏公子，你可一定要站稳立场，不能辜负公子对你的厚望啊。”

　　苏意横笑：“我怎敢？不要脑袋了么？”那笑容有一丝苦味。

　　“公子要谁的脑袋，也不会要你的，你可是他的朋友。”

　　“朋友么……”苏意横再次喃喃，可语声却极低，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