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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才蒙蒙亮,阿落弯腰在布鞋上仔细地缠上几道麻绳,以此来防滑,然后背上竹篓子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屋内,煮好的粟米粥闷在草编筐内,细仔娘便是起得迟些,也有热粥喝。
      雾气弥漫在山林之中。
      此地小镇名唤锁龙里,三面环山,其中以南面湿气最重,山路滑溜最不好走,却也是稠膏簟生长最多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拨开雾气,看见初生的稠膏簟星星点点含羞带怯地分布在树间石缝,珠圆玉润,个头与形状像极了鸽卵。小心地摘采下来,放入竹篓中,唯恐碰掉了菌盖,挠破了菌柄,她知道稠膏簟最怕伤筋动骨,一破皮儿就腥了,那汤可就失了味。
      走不多时,忽得听见林中传来一阵啸声,清冽悠长,她吃了一惊,刹住脚步,双目紧张地往雾中观望……
      这叫声非虎非豹,非狼非豺。
      莫非是什么异兽?
      也不知能不能吃?阿落思量着,拔出腰间竹刀,紧握在手中。
      又是一声啸声传来!
      她循着声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
      行了一段,雾气渐薄,影影绰绰中能看见前方林中空地上有一人影腾挪飞纵,手中雪亮银鞭如龙如虹,她所听见的啸声正是这银鞭破空之音。
      阿落不敢再近前,将身子半藏到一株槐树后头,好奇地张望着——
      空地上的薄雾被银鞭撕扯得七零八落,可见那人打着赤膊,而直直撞入她眼中的却是那身色彩鲜艳的锦簇纹绣,自他肩膊铺陈而下,消失在腰际,那般惊人心魄般地绚烂,恰是片片桃花开未落,繁华一世,压尽人间……
      阿落怔怔站在原地,看得呆过去。
      那人似有所感,手腕轻抖,银鞭自阿落头顶呼啸而过,碎叶纷纷落下,兜头兜脸地罩了她一身。
      “呸呸呸……”
      阿落从口中往外吐树叶碎片,又手忙脚乱地忙着掸去身上头上的碎叶,再抬头时,那人已经站到自己身前一丈之内。
      “……你是谁?”
      她死盯住他的脸,这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目光过分留恋在他身上的纹绣。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轮廓清晰,倒更像是画中人般。
      那人冷漠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身离开,转瞬便出了她的视野。
      林间回复平静,除了鸟鸣声外,再听不见其他声响,薄纱般的雾气复弥漫回来,仿佛方才出现的人只是幻梦。
      阿落“呸”地吐出口中最后一片碎叶,疑虑地皱着眉头,过了片刻,仍转身接着去采稠膏簟。

      刀,咚咚咚在案板上飞快地切着。
      将擀得薄薄的面皮切成细细的面条。
      搁下刀,手拿起面条两端来,干脆利落地一抖,生面条抖落如细密雨线。
      面条入大锅,旁边的海碗同时浇入独家秘制的浓鲜酱汁。
      ……
      “阿落姑娘,先来一碟子酱牛肉,然后下两碗面,卧上鸡蛋。”桌子上有人喊过来。
      “马上就来!”
      阿落眼睛未抬,听出来者是本镇周捕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这周捕头十顿有八顿是赊账,且还账之日遥遥无期,着实不是让人待见的好主顾。心中虽不满,她口中仍是连声应了,将酱牛肉切片摆碟送过去。
      “哎呀!这么少!”周捕头嫌弃道,“这点怎么够。”
      闻言,阿落脾气便有点往上冒——如何切片和摆碟才能让酱牛肉看上显得又多又厚,对此她很是下过一番苦功,坚信绝对不会有客人嫌肉少,再者说,周捕头成日里在这里白吃白喝,居然还敢嫌东嫌西!
      她僵着笑正待分辨两句,一抬眼,这才看见周捕头旁边还有一位莫约二十来岁的青年,也穿着捕快的衣裳,眉如远山,目如寒星……。
      “你是……”她一时忘了要分辨的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周捕头忙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宋越宋捕头,京城来的!”他将“京城”两字拔高了两个调,这位宋捕头的脸色毫无变化。
      京城来的!
      阿落打量他那身捕快的衣裳,满脑子却都是他不穿衣裳的模样,面皮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头的宋捕头抬目瞥了她一眼,阿落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另外一桌又有客人高声喊她。
      “店家!再加两碟子牛肉,须得浇上辣子才好!”
      阿落忙赶着去切牛肉,周捕头继续朝宋越侃侃而谈:“此地自然是比不得京城,但胜在民风淳朴,虽不能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鸡鸣狗盗之事却是少之甚少,咱们当捕快也胜在清闲……”
      桌子下有头小野猫钻来钻去,时而仰头朝着食客喵喵叫,宋越一面听周捕头说话,一面心不在焉地挟了片牛肉去喂猫。

      到了下午摊子上卖茶水的时候,阿落便听说了宋越的来历:宋越原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手中一柄凤啸鞭,使得是出神入化。按理说他有这般身手,正值盛年,该是大展宏图之时才对,却不知在京城里头得罪了何等人物,被贬到此处来当个小小捕快。
      难怪那身花绣这般好看,银鞭舞得也好,她知道他绝非寻常人等,竟不料是六扇门的人。
      这些官府中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好。想到此处,阿落晃晃脑袋,揪着面团算了算日子,今日是初五,锁龙里每月初十有一次赶大集,货郎张大哥估摸着初六或初七来。此时正值初秋,稠膏簟初长,摘采来,洗去泥,用开水烫一下,加上精盐,再浇上黄酒,用小火慢炖,味道自是再好不过的。她思量着,好好炖一锅汤,请张大哥多尝尝她的手艺,说不定他会觉得能娶到她是个福分,嫁妆短些也不计较了。

      几日光景平平滑过,到了初八,阿落未见到货郎张大哥,却瞧见另有一位虬髯者担着货郎挑子,那挑子上的桃木有块月牙形疙瘩,极好辨认,正是张大哥的挑子。
      “这挑子?不是张大哥的么?他怎么没来?”她放下鸡丝面,朝虬髯者奇道。
      虬髯者似未料到她认得这挑子,楞了下道:“嗯,他不做了,把挑子盘给我。”
      “不做了?!”阿落又是失落又是奇怪,追问道,“为何不做了?上月他还说会有西域香料带来,怎得就突然不做了?”
      虬髯者不耐烦起来,作势欲摔筷子:“你这婆娘好生啰嗦,我怎知道这些!到底让不让人吃面。”
      “你吃便是了……”
      阿落不好再问,只得讪讪而归,站在锅旁下面,不时地拿眼瞟那位虬髯者。正巧看见周捕头和宋捕头挎着刀经过摊前,阿落正迟疑着,便看见宋越转头往面摊上淡淡扫了一眼,只是他的脚步未做任何停留。
      虬髯者吃完面,担起挑子走了。阿落颇怅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到了午后,邻镇有人挑着又糯又粘的黄馍来卖,阿落知道细仔娘爱吃这个,便买了四个包起来。如果是等收摊才带回去,又恐太晚,细仔娘吃了多半要积食,她托旁边卖干货的齐大娘帮忙照看着面摊子,自己往家里送去。
      进了竹篱,行至屋前,刚要推门,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细仔娘的声音——“……十几年前的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屋里有人?阿落楞了下,手在半空中停住,缓缓缩了回来。
      里头有男子冷笑一声,低哑道:“我找了你十几年,你以为说一句不记得,就能把我打发了!”
      这声音有点耳熟,阿落微皱起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悄悄猫腰想绕到另一侧窗口去瞧瞧。刚绕过去,便瞧见有一人已在墙外窗边,长身而立,偏头看向她,目光锐利……
      是宋捕头!
      阿落吃了一惊,只张着嘴干瞪着他。
      宋越朝她打了个莫要出声,转头接着侧耳细听屋内动静。阿落在旁很是犹豫了下,虽说他是个捕头,可县太爷也没说捕头就能听别家的墙角。
      这时听见里头传出男子声音:“别的事我都可以不问,可当年的那批金锭,到底在哪里?”
      细仔娘平静无波的声音:“你怎得不想想,我如果有那批金锭,还会住在这里度日么。”
      “当年你和金锭一块儿消失的!金锭不在你这里,还能在哪里!”
      男声已然有些不耐烦,这语调让阿落腾地想了起来,是那个虬髯货郎!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拿你没法子么?”里头又传来虬髯汉子狠戾的声音,“我知道卖面的小娘皮是你家……”
      细仔娘冷冷打断他道:“她是我在路边捡来的,图个端茶递水烧饭做菜,权当她是个丫鬟罢了。你便是杀了她,我也不过是多费些买丫鬟的银子。”
      听到这句,阿落楞住,心道:细仔娘平日里娇娇弱弱絮絮叨叨,未料到关键时刻灵光得很,为了护住自己,这么绝情的话也说得出来。
      宋越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沉思,只道她是在伤心。
      “你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只认金银不认人!”屋内汉子道,“你不妨说老实话,当年是不是你害死了顾老大?!”
      “我早就说过,十几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这三日我都在镇上。三日之后,如果你还不肯说出金锭所在,就莫怪我不念旧日的情分。”虬髯者狠狠道。
      紧接着,“铛!”的一声,带有金石之音,阿落心中一紧,拔腿便要往冲进去,仍被宋越拦住。他示意她从窗棂缝隙中望进去,阿落悄悄扶着窗棂将信将疑看去,知道是那汉子将刀钉入桌面,这才安心往后退了一步,正巧绊在块碎瓦上。
      碎瓦咔哒细细尖尖地响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宋越拦腰揽过,人轻飘飘地被他带着,掠进了近旁的竹林,恰好一阵山风卷起,竹叶沙沙作响。
      虬髯者快步到窗前探头望出来,未见人影,只看见几只走山鸡或在檐下啄食小虫,或穿行在竹下,以为是它们做怪,遂不作计较,挑上担子走了。

      在竹叶缝隙中看见他走了,阿落骤松口气,陡然间发觉自己尚被宋越揽着,身子连带面皮都滚烫起来,忙就要抽身。
      宋越适才越礼,原是情急之举,绝非存心,此刻回过神也即刻松开她,退开两步,转身便要走。
      “你、你……”阿落唤住他,自然也不好说“你为何抱我”,只得问道,“你为何躲在我家墙外?”
      “官府办案,闲人勿问。”
      宋越连头都未回,淡淡道。
      “闲人?!”阿落这下急了,怒道,“他要挟的人可是我姑母!你不说便罢了,我自己去找他,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他伤了我姑母。”
      “姑娘……”宋越旋身,伸手将她一拦,眉头微皱,“姑娘绝不可鲁莽,免得坏了大事。”
      “是何大事?方才的话我也听见了,什么金锭?那个大胡子究竟是谁?十几年前发生过何事?”阿落焦切地盯着他,又补上一句,“你如果不肯告诉我,我自己去问姑母。”
      宋越的眉头皱得愈发紧,简要道:“十七年前京城有件绑架勒索案,绑匪撕了票,钱两不知所踪,方才的虬髯者便是其中一名贼人。”
      “十七年前的绑匪,你怎得会认得?”阿落奇道,瞧宋越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十七年前他也只不过是个娃娃罢了。
      “我看过卷宗,里面有画像。”宋越有过目不忘之能,饶得是虬髯者十几年间容貌有所改变,他依然能够凭借记忆寻出线索来。
      阿落怔了怔,问:“那卷宗里,可有我姑母?”
      宋越摇摇头。
      “果然那人是个坏人,他担着张大哥的挑子,说不定张大哥也被他害了!”阿落攥紧拳头,“宋捕头,一定要把他抓归案,不能让他再来害我姑母!我一定会帮你的。”
      “姑娘确有一事能帮上宋某。”
      阿落闻言很是振奋,双目发亮问道:“是不是要我暗暗盯住他?没事,最多这几日我不摆摊子,你尽管说便是。”
      “宋某想请姑娘装作无事发生,一切起居皆如往常,莫有任何过逾的举动。”宋越沉声道。
      “成,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阿落费解地眨了眨眼睛,明白过来之后,郁郁生怒道,“原来是瞧不起人,你直说便是,又绕得弯弯道道作什么!”
      “我并非……”
      阿落硬梆梆地打断他问道:“我可以装作无事,但他如果趁我不在,伤我姑母又该如何?”
      “有我在,请姑娘放心。”
      不过是个捕头,以为自己是神仙么?阿落甚是不放心地盯着他。
      宋越静静而立,仍是他一贯的面无表情。

      回到面摊之后,阿落人在案板后头揉着面团,一双眼睛却四处张望,寻找着虬髯者的身影。但从午后到黄昏,她再也没看见那人,倒是把鸡丝面弄成肚丝面,把辣子当醋浇,还算错了好几次面钱……
      于是,她决定收摊回家。
      一切起居皆如寻常,没错,寻常身体不舒服脑子不好使的时候她也会回家歇息,算不得她不守信。便是宋捕头问起来,她也是有话说的。阿落心中想着,觉得自己甚是有理,回家的步子愈发迈得又急又快。
      这边,宋越刚转过街角,正瞧见她的背影,眉头微皱,暗自叹口气。脑中不期然又想起临出京城时他的师父,京卫指挥使佥事王振,对他所说的话——“越儿,你且安心等待,我一定设法将你再调回来!”
      然而他知道,师父已被东厂钳制,尚且自身难保,想要再调他回京谈何容易。
      在锁龙里这个小地方,有案子不易,有大案子更不易。此番遇上十几年前的旧案,如果能破此案,寻回当年失踪的钱两,着实是个机会。他无暇再想下去,快步行上前,追过街角。
      “阿落姑娘,你要去何处?”他伸臂拦在阿落前面。
      阿落堪堪刹住脚步,惊诧地看着仿佛是从平地里冒出来的宋越,自知理亏,讪讪道:“我……身子不舒服……早些收摊休息,也不行么!”
      明知道她是在狡辩,但宋越自是不惯与女子蛮缠,当下让开,淡淡道:“既是不舒服,请姑娘好生歇息。只是,切不可莽撞行事。”
      没料到他竟未责怪,阿落怔了下,莽撞问道:“我瞧你舞鞭子的功夫好得很,抓那人应该不难。你不抓他,是为了找出金锭吗?”在竹林时,她脑中一团浆糊没想明白,现下倒是隐隐意识到了。
      宋越微不可见地颦起眉,他着实不惯与非公门中人谈论案情,故而不语。
      “莫非,你也在疑心我姑母?”阿落想着,语气陡然不善,手指头直戳他面门,“你该不会是想逮我姑母吧?那可不成!”
      “宋某从不冤枉无辜之人。”
      “这便好,你说话可要算话!”阿落心思单纯,未意识到宋越此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忽又想到一事,“如果那人又来寻我姑母的晦气,我是否该赶紧找你?”
      “不必,姑娘只当不知道,我自有安排。”
      “哦……”
      阿落撇撇嘴,甚是无趣地走了。

      这日提早收摊,托那几个黄馍的福,细仔娘只唠叨了她两句,便催着她做饭去。阿落先给她煮了竹叶茶,慢吞吞地端过去,不时拿眼溜细仔娘的神色。却见细仔娘便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丝毫异样,像是日里头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咦……这桌上怎得花了?”阿落故意摸着桌上被刀砍过的地方,看着细仔娘高声道。
      细仔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嚼着软糯香甜的黄馍道:“准是你平日不当心磕着了,明儿寻个漆匠来,正好再把灶王爷的神龛也刷一遍。”
      “我?怎么会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养这么大就知道和我顶嘴。别楞着了,赶紧做饭去!”细仔娘不耐烦地催促她,“难得你回来的早,把晒的茄干子收了,和肉一块儿炖上……”
      阿落无奈,慢吞吞地蹭进厨房。
      直至上灯时分,她将菜端出来。茄干子炒肉丝,都切得细细的;还有青菜松簟,自家种的小青菜,水嫩嫩;再有她腌的咸鸭卵,一切而二,里头的黄直流油;最后端上两碗黄灿灿的小米粥。
      放下盘子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窗外有人影晃动,待她转头看去,却只是竹影摇曳。
      “不是叫你炖肉么?”细仔娘举着筷子皱眉头,“这茄干子炖肉,肉汁的味道进去,才好吃,不懂么?”
      “我知道,可家里买的那块肉太小,所以……”
      “还顶嘴!”细仔娘眉毛一挑,瞧见灶间还冒着热气,“里头还煮着什么?”
      “枣泥山药糕,留着给你明儿当零嘴吃的。”阿落讨好补上一句,“我在里头加了糖桂花。”
      细仔娘“嗯”了一声,似乎还算满意,未再说话,端了碗方开始吃。
      阿落因心中有事,虽吃着饭,仍不自觉地去偷瞄细仔娘,三眼五眼之后,被细仔娘撞了个正着……
      “怎得了?”她问。
      “……今儿张大哥没来,”阿落想套她的话,斟酌着道,“可另有个人担了他的挑子,说是张大哥把挑子盘给他了,我疑心这事……”
      细仔娘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心里惦记着姓张的货郎?”
      “哪有!”阿落被她说中心事,慌乱道,“您别瞎说。”
      “还说不是,在他挑子上买了多少用不着的破烂玩意儿。你也是傻,他对你好,就是盼着你能买他的东西,你还以为他真看上你了。”
      阿落被她如此一说,又羞又恼,深低了头只大口大口地喝粥。
      “他不来才好,省了多少钱两。”细仔娘接着道,“你也别急,如今你也大了,我也替你留意着这事呢。”
      “啊?”阿落惊诧地把头抬起来,盯着细仔娘。
      “东街米铺陈家的二小子,我看挺好,人也老实本分。”
      “那个小胖子!”阿落大惊失色,“我不要!他就像个刚出笼的猪蹄卷,又黑又肿。”
      “好吃就行了!你管他长什么样。”细仔娘瞪她,“男人,就得本本分分的,嫁了他才稳当,明白么?”
      “不明白。”阿落头摇得像拨浪鼓,“反正我不要,这事肯定不成,他再好吃也不成!”
      “这事不要你管,你只管多拜拜灶王爷,多练练手艺。”
      “姑母……”

      夜渐深,山风阵阵,竹叶沙沙作响。
      阿落给细仔娘烧了水烫脚,然后自己也洗过,方才回屋歇息。吹了灯,看着树影在窗纸上晃动,她自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细仔娘一点破绽都不露,掩饰地妥妥当当,倒叫她愈发担忧,更担心虬髯者会趁着月黑风高来对姑母不利。如此这般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外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
      她披衣起身,想着去给鸡笼上加块挡雨的油布,刚推开门,便瞧见东屋角有人影一闪,惊得她背脊僵硬,生怕姑母不妥,连忙赶过去。此时东屋里尚亮着灯,从窗缝中可看见细仔娘安然无恙地在灯旁纳鞋底,阿落方松了口气,又见方才那人影没入竹林之中……
      迟疑片刻,阿落一咬牙,顺手从墙角捡起平日赶鸡仔的小竹枝,走了两步,自己觉得不太对劲,将小竹枝嫌弃地丢掉,操起窗台上割草的半锈镰刀,挟着满身雨丝,快步追入竹林。
      “这丫头真是……”
      宋越自她身后竹林中显出身形,皱紧眉头,也紧追过去。自入夜之后他便一直在附近守着,好不容易等到虬髯者出现,还未有下一步行动,便被阿落打断。更没料到的是,这丫头胆子忒肥,居然能鲁莽地追上去。

      雨点打在竹叶上,夹着残叶再打到阿落脸上,她抹一抹脸,努力瞪大眼睛看向前方。即便没有下雨,竹林中也甚是幽暗,而此时无星无月,乌云沉沉,竹林中简直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说不胆怯是假的,阿落心里头着实虚得很,只能隐隐听见那人的脚步声,凭着一股子蛮劲跟过去。但真追上了那人,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的脑子却是半点也没想过。
      一阵山风迎面刮来,颇为猛烈,竹枝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阿落举袖掩面来挡,忽然身子被人自身后一揽,两人双双跌落在地,阿落正叠在那人身上。
      惊讶之余,顾不得多想,她反手就挥出镰刀,朝身下之人砍过去,只听着叮得一声,一股大力将镰刀击得脱手,斜飞出去,半钉入竹身中。
      “你……”身下人似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才稳住声音道,“阿落姑娘,是我!”
      阿落听出是宋越的声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黑咕隆咚地也看不清宋越,只得朝着地上问道:“宋捕头,你、你、你……好端端搂我作什么?”
      宋越是习武之人,目力远胜于她,方才见一枚暗镖朝她射过来,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当下听她这么问,联想起白日时候,倒像是自己存心占便宜似的,愈发郁恼。他深吸口气,做冷静状:“阿落姑娘,你如果无事,就请先回去。”
      “我自然是有事,我刚才看见……”
      阿落话未说完,就被宋越横扫一腿,再次扑倒,一枚梅花镖打着旋自她头顶堪堪掠过。可她这下摔得不轻,脚踝处疼痛难当,显然是扭着了。
      “快点到后面去!这里危险!”
      又是三枚暗镖破空而来,宋越无暇与她细说,腰间银鞭疾抖而出,叮叮叮打掉梅花镖。
      阿落拖着腿环顾四周,着实辨不清方向,只得随便挑了个方向。才走出两步,就被宋越一把拽回来——
      “你怎得还往前走?!”宋越急道。
      “你也没说哪边才是后面啊!”
      阿落一面疼得龇牙咧嘴,一面振振有词。
      宋越拿她无法,只得把她拽到自己身后:“你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他多了阿落这个累赘,不容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手腕一抖,银鞭如蛇般探出,竹叶飞旋,直取向暗处敌方,却又激出数枚梅花镖。
      来不及回鞭击打,宋越始终将阿落护在身后,拽着阿落躲闪。这番好意,弄得阿落伤处生疼生疼的,几乎叫出声来。
      就在她快忍不住时,他总算松开了她,低低道:“趴在地上别动!”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雨幕,照得竹林中煞白。
      阿落正看见宋越纵身飞跃向前,银鞭舞出一片雪光,暗处之人避无可避,闷哼一声半跪倒在地,果然正是虬髯者。
      对方是使暗器的,宋越不敢掉以轻心,银鞭倒卷回来,如灵蛇吐信,各在虬髯者两只手腕处轻轻一舔。
      虬髯者双手麻软,发不出暗器,半坐在地上冷笑道:“这个小镇上,竟还有你这等身手的人,想必多半憋屈得很。”
      宋越不与他废话,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自袖中掏出一个精钢所制的指拷,将将要拷上之时,虬髯者目射寒光,鞋底弹出尖刃,身子往后猛地一靠,双脚向宋越飞踢过去。
      两人距离很近,尖刃直奔宋越面门,眼看着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的时刻,说巧不巧,又是极巧!
      他身子靠的竹子上恰恰钉着阿落的镰刀,被猛力一震,便掉落下来,直直砍到虬髯者的左大腿上,鲜血淋漓。
      宋越趁此时机翻滚而出,银鞭回卷,将虬髯者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他心下暗暗自责,自离开京城之后,是否太过急切想要回去,以至于心浮气躁,差点中了套。
      连着几道电光闪过,阿落扶着竹子蹦跶过来,端详地上的虬髯者,忍不住开口道:“我这把镰刀可是生了锈的,你最好赶紧清洗伤口。”
      虬髯者默默地盯了她一眼,没吭声。
      宋越上前用指拷烤了他,道:“梅云乡,十七年前你在京城绑架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你可知罪?”
      “你居然还认得老子?!”梅云乡的表情居然有几分惊喜。
      “其他人在哪里?”宋越问。
      “全死了!这是老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当年跟着顾老大绑了这母子二人,那可是豁出去担了天大的干系。结果呢!”梅云乡想抹脸上的雨水,结果双手都被制住,只得甩甩头,接着狠狠道,“但赎金老子一文钱都没有拿到,撕票的事情也不是我做的!这事老子摆明是被人陷害了!”
      “……”阿落半蹲下来同情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什么都没捞着,还被通缉了十几年?”
      虬髯者一脸愤恨地看着她:“这事你应该问顾夫人,当年就是她带走了金锭,而且她还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顾夫人?”阿落楞了下,“你说的是我姑母?不可能,我家哪有那么多钱两……”
      宋越听着他二人对话,思量片刻,押起梅云乡道:“先下山吧!”

      下山路上,雨倒下得愈发大了,一道道滚雷压着头顶碾过,电光乱闪,弄得阿落心里无端地惶惶不安,直到看见家中东屋窗内透出的微弱而温暖的橘黄灯火,才心神略定。虽然扭伤的地方疼得愈发厉害,她却行得更快了。
      “姑母怎得还没睡?”
      行至窗下时,她没忘记放轻脚步,想从窗缝中探一眼,不料梅云乡却在她身后陡然大嚷出声。
      “老子就是被你害了!给害了!”
      声音冲破雨声,直传入东屋内,片刻之后,细仔娘拉开门,看向雨中三人。梅云乡冲她吼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敢报官,告诉你,老子被逮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顾小风是此案的首犯,细仔娘既然是他的夫人,自然是脱不得干系,故而细仔娘被他威胁,也不敢报官,只是不知对当年的事她究竟知道多少。宋越押着梅云乡,背脊笔直,目光冷冷落在细仔娘身上:“顾夫人?”
      细仔娘毫不吃惊,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雨这么大,宋捕头,进来坐会儿吧,我也有话想说……阿落,换套衣裳,然后煮茶去。”
      不知是煞白电光的缘故,或是别的什么,阿落觉得她神情有点古怪,不敢违逆,应了一声便拖着腿去更衣。
      细仔娘将宋越、梅云乡迎进堂屋,门板一合,将雨声雷声隔在外间。
      “你的大哥、三弟、四弟不是我杀的。”这是她看着梅云乡所说的第一句话,“我只杀了顾小风。”
      梅云乡一脸惊愕,呆楞片刻:“你为何要杀自家男人?”
      “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孩儿。”细仔娘目光苍凉悲恸,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雨幕,穿透十几年的岁月,重新回到了她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段时光,“十八年前,我随顾小风进京城,那时候他自负武功高强,意气风发,满腹豪情,一心想在京城中闯出一番名堂来。可是不过短短半年,他处处碰壁,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只怨自己时运不佳。直到有人找上了他,让他去绑架那母子二人,说只要办得稳妥,事成之后便可以安排他当上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梅云乡又是吃了一惊,“当初,顾大哥不曾说过这事啊!”
      已换过干爽衣裳的阿落一瘸一拐地端了煮好的竹叶茶进来,宋越见她行动不便,遂上前自她手中接过茶水。阿落投去感激一瞥,也不敢打扰细仔娘,自行坐到角落里。
      细仔娘的思绪并未被打断,也不回答梅云乡,笑容惨淡地接着道:“他怎么会告诉你们呢,此事万分机密,不可外泄,他原就想着事成之后要杀了你们。”
      “什么!”梅云乡双指被拷,猛地击了下桌面,茶水四溅,“枉我兄弟将他当大哥看待,原来他一直是在利用我们!”
      “何止是你,连我,和他的孩子都是他的筹码。”细仔娘冷笑道,“他把我们押给了那个人,你们事败,也害死我的两个孩子。”
      梅云乡大惑不解:“可我们没有事败啊!绑架成功了,赎金对方也送来了!”
      “你还活着。”
      细仔娘盯着他道。
      梅云乡尚愣着,阿落更是在懵懵懂懂间,而宋越却已然全都明白了。当年绑架大理寺右少卿夫人和儿子的案件并非一件简单的绑架案,幕后是有人操纵的,六扇门事后一直没有抓到绑匪,因为他们已经被杀人灭口。
      “你是如何杀顾小风的?”宋越问。
      细仔娘缓缓抬眼看他,叹息般道:“要想一个杀人的法子其实不难,难得是下这个决心,我犹豫了很久,一直下不了狠心,直到看见他在我的茶杯上抹了毒。”
      “他要杀你?”阿落不明白,“孩子没了,你是他身边最后的亲人了,他为何还要杀你?”
      “他的心比我狠,他知道我与他已不是一条心,所知之事又太多,留着便是他的后患。”在男人眼中,与功名利禄比起来,女人又算得上什么。”细仔娘目光忽变得温柔,“我看着他喝茶,他也看着我喝茶……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看着我了,倒像是回到了洞房花烛夜,喝合卺酒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看着我……他还说:‘阿软,是我对不起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我看着他,只是哭……那毒性子烈,他没受什么苦,我总算对得起他。”
      说这话时,她的唇边缓缓渗出血丝来……
      “姑母!”阿落察觉不对,率先扑过去,焦切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越已在替细仔娘把脉,神色复杂,并未说话。
      细仔娘拍拍阿落的手,张口想再说话,却呕出一大口血来,触目惊心。
      “你、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求求你别吓我……”阿落慌乱地用手去接着血,孩子般不知所措,声音里头已带上哭腔,“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服了毒。”
      宋越声音清冷地一如外间的风雨声。
      “什么毒,有解毒法子吗?对了,绿豆汤,绿豆汤能解毒,我现在就去煮绿豆汤……”阿落慌乱着就要起来。
      “阿落,别忙了,毒是我那时候就留下来的,无药可解……”细仔娘拉着她,“你乖乖地别顶嘴,听我好好说几句话。”
      “我不顶嘴,你说你说……”阿落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嘴边的血沫,泪珠纷纷而落。
      “听我说,会做饭的女人不愁嫁,你多拜拜灶王爷,然后找个本分些的男人,懂么……”细仔娘喘了两口大气,艰难抬手拉住宋越的衣袖,“宋捕头,我杀了……顾小风,今日就地偿命,就不麻烦你……带我回衙门了。我只有一事相求,此事……与阿落无关,你莫……为难她。”
      宋越一径沉默着,片刻之后,看见细仔娘的手无力落下。
      “姑母!姑母!……”阿落握了她的手,泣不成声。
      梅云乡呆坐着,泥塑木雕般。
      冷雨扑窗,一阵紧似一阵。

      半月之后。
      处理完细仔娘的后事,阿落面摊重新开张,生意如前。宋越终还是没有上报细仔娘的真实身份,就这样让她平平静静地在小镇过下去。
      梅云乡已经被押送往京城。
      周捕头也已被调到邻镇。
      锁龙里的街上,秋意渐浓,宋越挎着腰刀,目不斜视地自阿落面摊前行过。
      “宋捕头,”阿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大,“可想吃碗面?”
      宋越停住脚步,片刻之后,转身回来,在桌旁落座,淡淡道:“来碗牛肉面。”
      阿落应了,不多时,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面端到他面前,却并非牛肉面。
      “听闻宋捕头是山西人,我学着做了山西臊子面,你试着尝尝。”
      阿落别无所长,知道宋越有恩于她,这是她仅能想出来的报恩方式。
      宋越没言语,埋头吃面,直至吃完。
      “怎样?做得地道么?”阿落问。
      宋越摇头:“不知道。”
      “……”
      “其实我是姑苏人氏,不过面很好吃。”

      竹风轻拂,阿落家中寂静无人,一切与旧日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堂屋上多了细仔娘的牌位。
      灶间里,供着灶王爷的神龛重新上过了漆。
      新漆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旧漆。
      旧漆之下,是薄薄的槐木板。
      木板之下,是粘土和红英石烧制的砖头。
      砖头之下,是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金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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