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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阁主 ...

  •   晏殊隔日便回到了临川老家。

      只是,父亲的病势已危,现在躺在床上,看上去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说话间已经是气若游丝。晏殊问了几个兄弟,说是这些日子,他们已找遍了十里八乡的郎中们,都道这病难治,怕是救不回来了。依照眼下的情形,把人带到京城去求太医诊治,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晏殊毫无办法可想,只得跟兄弟们一样,每天守在父亲的床前侍候着,间或出去透一口气,教那心里的闷气稍稍舒缓一点。

      但是父亲的病况如此,他又有何可以舒缓心情的道理?

      昨夜在家里忙了一夜,直到天明他才去打了个盹,眼看着太阳升起老高了,他再也睡不着,就匆匆梳洗一下,又走了出去。走到村头的大柳树下,望了望四周的山野,一行泪水就流了下来。

      忽然有人在背后靠近,低低地问了一句:“敢问前面的可是晏大人?”

      就算自己将来做到宰相,在这乡里,他也还是那个没有长大就离开了故乡的晏家小四伢子。私下里,乡亲们决不会称呼他为“大人”。晏殊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抹了眼泪,转过头来一瞧,叫他的那人,已走到他身后了。

      这人身量颇高,与北边人相似,但是相当瘦削,裹了身细布衣衫,看见晏殊回头,连忙作揖行礼。

      在滕王阁上发生那件事之后,对于这个人,晏殊自然有着深刻的印象。

      那日阁主穿的是绸缎氅衣,看起来还不像今日这般清瘦。但是这位瘦高的阁主和那个矮胖的黄行主站在一起,握着手称兄道弟,简直就是一对天生的活宝。

      但是现在,容不得晏殊多想。朝清阁阁主,在江西这一带也算是个大人物,为何会平白出现在这个偏僻小村落里?晏殊陡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被他们跟踪了。

      “阁主认得我?”晏殊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顿了一顿,分明听得阁主浅笑一声。

      “不敢,不敢。在下姓王,单名一个华字,表字芳信。”

      “王阁主……”

      见到阁主不请自来,还自报家门,晏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王华却未容他思虑开口,顺手指了指远处,便接口道:

      “晏大人名满天下,在下一个山野草民,直到前日才在滕王阁上遇见,真是三生有幸。说来也是惭愧,那日一时兴起,只当是一位路过的公子在那里饮酒,却不知道竟是大人。后来才听说大人回乡省亲,不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见了。”

      “阁主言重了。”

      晏殊正待要说话,王华却又截了他的话头,道:

      “大人不必惊诧,朝清阁就在那边西面的山里,过了河,离此地也不太远。在下就时常下山,到这一带来走走。前番听说大人的父亲身体有些不适,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这话虽然说得口气散漫,但晏殊听出他其实有相助之意,赶忙压下猜疑,将父亲的病况和那些郎中的话,大致说了一通。

      王华听罢,倚着柳树思忖了一刻,说道:“这样听起来,确实是很严重,但若是碰上高人,或许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倒是认识麻姑山上的玄元道长,他精于医道,若是请他来,说不定还能帮的上忙。不过在下这里,可是不敢打包票的。”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晏殊忽然听见麻姑山上的玄元道长之名,虽然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但是眼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包票不包票,急忙请阁主帮忙延请道长下山。阁主笑了笑,道:“那道长的脾气很是怪异,平日里也无人知道他会医道。若是一般乡里人去请他,恐怕他还不肯出手。也罢,我去请他便是了,想他总会看着我的面子吧。”

      晏殊早顾不得听他说完,一叠声地道谢。王华又道:“我知道那道长老爱开些奇怪方子,但是确有效果。有了方子还要配上好药,药材上若有什么难处,大人只管来朝清阁找我便是。朝清阁里虽然不是收尽天下名药,但是海外得来的一些药材,还有存着。往那西面,到了凤凰山,沿着山路一直往上去便是了。”王华又往西面指点,苦笑道,“那路上行人很少,人家都传说那条路上有这样那样的机关,会夺人性命,都不敢上去。根本没有的事,我们行商的人,哪里有精力去摆弄那些东西。”

      晏殊只顾着在那里千恩万谢,王华摆摆手,劝道:“救人要紧,我这就去请玄元道长。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又说下午阁里还有些事情要办,当下便匆匆告辞而去。

      —﹡—﹡—﹡—﹡—﹡—﹡—﹡—﹡—﹡—﹡—﹡—﹡—﹡—﹡—﹡—﹡—﹡—﹡—﹡—﹡—

      晏殊目送着阁主离开,向西边而去。远远地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自己却没有离开那棵柳树。

      大约是被阁主这么一说,给吃了个定心丸,使得连日来着急如火的心神平静了些,混沌的头脑也觉得有些清醒了。这一下,晏殊把背靠在柳树上,放松身体,忽然很是讶异。

      仍然是自从滕王阁那天晚上就存在心里的疑惑——王阁主的面目,极为普通。

      就连今日这样的光天化日,不过两步之遥的距离看起来,依然如是。

      换了别人,恐怕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精通文章诗赋如他,又一向习惯了细致入微地观察,竟然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词语来描绘。

      仿佛那只是一张大街上路人的脸,被简略画在纸上,而画家偏偏又省去了许多细节,能表现出那人面目特点的地方,竟连一毫也没有描绘出来。所以乍一眼看上去,就像在一张技艺拙劣的画里一样,那张脸上,除了例行该有的眼睛、鼻子、嘴巴,感觉不过是一块空白。

      晏殊略略摇头,自思他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上至皇妃天子,下至婢仆乞丐,却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形。

      但是他知道,朝清阁阁主,绝对不应当是如此普通的一个人。

      朝清阁是一座楼阁的名字,也是一个商行,或者,还是一个江湖组织。

      最后这一点,晏殊没法确定。听刚才阁主的言语,说那条山路上并没有什么机关,却好像是在否认了。

      不过在江西这一带,妇孺皆知,朝清阁的生意做得够大。虽然朝清阁早年源起于南面的庾岭,却不知为何,后来迁到了临川偏僻的山里,再以后,居然渐渐地发展得大了起来。到如今,已传了几代阁主,经营有方,江南东西两道的茶叶,药材,香料和瓷器生意,有六七成都归他们掌握。并且他们在东边的明州港口,常年泊着十数艘大海船,这一带地方,与倭国的海上往来,几乎全在朝清阁的控制之中。

      上一回,听见阁主和那个黄行主在滕王阁上说的话,大概是他们前番到平京,又赚了不小的一笔。

      当年,朝清阁前任阁主洛秉璋,与临川太守交好,隔三差五,会到太守府上叙话。晏殊的父亲就在衙门里面做事,于是对那朝清阁的情形,比一般人有更多些的了解。后来听说洛秉璋几年前去世了,接任的这一位王阁主,却甚是陌生,在昔日洛秉璋的亲随里面从未见到过。除了逢年过节道贺,阁主也不大到现任太守那里去。

      听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反倒与汴京一带有些相像,料得这位阁主也是从北边来的人。

      这一下想到那个声音,晏殊却又免不了愣住。

      方才心烦意乱,不曾仔细辨认。阁主身形瘦削,只是这声音,却极清润,煞是好听。不过听起来,又似乎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细物,有些奇怪。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这隐隐印在心底的痕迹,断不是那晚滕王阁上一群生意人之间觥筹交错得来。何况那一夜,他隔着帘子,离得远了,听得也模模糊糊。

      然而,又能是哪里呢?这些年他远在汴京,连家乡的亲戚来往都很少,又何尝与朝清阁有过接触?

      忽然想起来了。

      一下子想起这个地方,晏殊不由得悚然一惊。

      正是数年前的那个薄暮,在西苑偏僻之处,发生的那件异事。

      虽然上一回他回京之时,周王赵元俨密召他到南清宫,然后合谋去西苑演了一场扮鬼的戏码,终于查出幕后指使之人,但是个中缘由,任凭他们猜来猜去,却已经无法得知真相。

      倘若这位王阁主,就是当年在西苑救了自己的那个人,那么近日的事情,便全部都能够解释了。

      那天晚上,阁主一定是在滕王阁上打照面的时候,便认出了自己,所以故意留他下来观看。而今日,阁主装作闲逛前来,必然是在这几日已经做了详细的探查。他既然会如此肯定地前来自荐,父亲的病,便一定有救了。

      虽然这是个好消息,晏殊却急忙搜索起头脑里残留的记忆。

      除了声音,他只记得恩人那双鬼魅般的手……刚才他瞥了几眼,倒是未曾注意,不过现在一想,阁主的一双手,并无掩饰,似乎的确较常人更白些。

      即使在阳光下看来,也一无血色,浑然是那种冷淡的苍白。

      这大约就不会错了。晏殊再料想不到,那位萍水相逢的恩人竟是朝清阁阁主,更不料,这一次又着了阁主的道。

      这样一来,自己便欠了阁主双份的深恩,心下不免有些懊恼,想起他毕竟是在朝为官,未知阁主这样做,意欲何为?但是不管怎么样,眼下救父亲要紧,所有这一切,他只得一概接受下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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