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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清 ...

  •   周王的车驾,绕过宣德楼,直过了御街。东京乃是一座极繁华的大城,市集上人多,来来往往,元俨命下人不要喝道开路,收起仪仗,只管慢慢行走。自己倚在窗下,挑帘看着外边的景致,很是新奇。

      换了别人,每天都看见这些酒楼、店铺、商贾、行人,早就腻烦了,目不斜视,赶快过去。但是元俨不同,他小时候这条路还算常走,只是时日推迁,有些记不清了。后来到了秘阁读书,一读便是三年,几乎没有出过宫门。待到出阁以后,别人都搬出了内宫去,他却又留在宫里。这些年来,他离开内宫的次数,自己都记得很清楚。要不是移家,只怕还不能够出来。

      天气虽然还冷,街市的繁华却丝毫不减,元俨正看得高兴,那车子却转入一条清静小道,离开了市集。

      但见这小路两边皆是花木,此时节候未到,枝干光秃,偶有几片冬日未落的枯叶,着了风,在那梢头上飘摇。元俨正在暗自叹息春日毕竟未到,忽然车驾过处,惊起了一只寒雀,从那光光的树枝上扑棱棱展翅飞走了,这一下,倒是又把他兴致提起了来。

      不多时车便停了,张如在帘外报道:“殿下,到了。”

      元俨下得车来,抬眼一看那朱漆大门上的金匾,明明白白写道“南清宫”三个大字。

      这地方,他已有许多年没来了。

      不知道是不想来,还是不敢来。

      “千岁,千岁?”

      张如看见元俨一下车便愣在那里,神色迷茫,赶忙轻声叫唤。元俨回过神来,点点头道:

      “进去,进去。”

      屈指算来,南清宫已经荒废了十几年,里面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元俨想得有些心虚,一面进门,一面便问张如道:“前两日你有来过?”

      “是,是,小的第一日就来过了。”

      “那时是个甚么样子?”

      “哎呀,那时节才真是荒凉哩。”张如道,“幸好王爷您来迟了两日。眼前的这些路径,前两日小的们连脚都插不进去哩。到处都是枯枝、落叶、草梗的,好在是冬天,草木的叶子都还没有长出来。小的们又是锄又是烧的,费了好大的劲,折腾了两三天,才除了个干净。要是在夏天,这草都长出来了,那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只怕光有这两三日工夫还弄不干净。”

      所幸勤快打扫了两三日,路径上的杂草枯叶之类,都已清除出去,路径倒是可以走了。

      “参见千岁。”

      各处宫娥下人,见到元俨来了,都上来行礼。元俨命他们不必参见,只管各自去忙活,自己便信步向前走去。

      这里的道路,他看了几眼,自觉还记得。转过正厅阳和殿,隔了中庭一望,两道游廊相连,对面便是王府的寝殿昼锦堂。东西两边,檐牙交错,又连着群玉,露华两座小阁。小阁之外,寝宫之后,另是一座幽静庭园。正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南清宫各处房屋都没有上锁。这些年来,风吹雨打,有些花窗隔扇,甚至连门户都已经受损,待这厢把路径房屋打扫了,少不得还要一一修补起来。

      这时,仪鸾殿里的太监宫女,个个进进出出,都忙着洒扫拾掇。元俨不便在中庭久站,妨碍了人家的活计,就自己过了游廊,走到露华阁的莲池外。莲池里一片萧瑟,早已没有了一株莲花,只看得水色灰白,凉风过处,寒波乍起。

      元俨随意走进几处房屋里看看,到处空旷,满地灰尘,一时无话,索性走到西墙下的那一小片树林里去。这林子里有不少紫薇树,如今长得都大了,只是因为天冷,尚没有绿叶生出。少年时,他第一次到南清宫作客,便是在这林里遇见了堂兄。

      那时德芳才出阁不久,也是刚刚搬到这里来。西墙那边,原来是块荒着的草地,上面点缀了几块石头,据说是南清宫秘道的所在。元俨俯下身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抠动,发现石头之上,正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小门,还有一个小小的孔洞,隐藏在石纹之中,伸手推拉,却打不开。他心里记下,要快些把这钥匙寻到。

      以前,德芳觉着这草地空着可惜,就叫种了些紫薇。昔年的春日,这些树还小,还不如元俨人高,但那小枝上成串粉色或白色的花儿,十分惹眼。德芳教他把手放在树干上抓挠,那上边的小枝便像搔痒似地抖动起来,惹得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但是元俨却嫌光有紫薇太单调,说要再种些花儿倒好。

      海棠,芍药,木兰,芙蓉之类的花木,南清宫里已是尽有,还能再种些什么呢?

      “嗯……就……就那个!那个红的好看。”

      他将手一指,德芳顺势看去,发现是西楼阶前的一棵灌木,叶子浓绿,正开着艳红的花儿。

      “那个红的?那个叫扶桑,又叫朱槿。”德芳微微一皱眉头。

      “就是那个。”

      元俨径直跑过去,摘下一朵花来,把那花梗往嘴里送。

      德芳扶了扶额头:“哦,这花儿后面倒是有些蜜汁。但这东西……有那么好吃么?”

      朱槿是近年才从南方移种过来的花木,仪鸾殿有个小太监是江南人,教他这花儿背后有蜜汁可吸,一来二去,他竟吸得上了瘾。经不住他磨蹭,德芳答应到明年春日,定把朱槿给他补种些来,日后这种蜜汁,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可是不料,不到一年,太祖驾崩,他父亲赵光义做了皇帝。此后,父亲便不让他常去南清宫,他也知道德芳定然没有好日子过,这事儿再不敢提起。后来德芳去了中牟,这南清宫无人打理,随便那些树木被人铲除。如今,西阁前的那棵朱槿早已不见了。

      但是这些前尘旧事,元俨却一下子都记了起来,当下便叫过张公公,道:“这林里地方还大,明日在这里再栽些朱槿。”

      “是。”

      张如领命。元俨说完这话,却忽然在心里暗笑。

      当年德芳看见那朱槿时的表情,的确是不太喜欢……说来也奇怪,人人都说朱槿俗艳,大红大绿,只堪在空隙里点缀几株,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不知为甚,心里却真是个爱得不行。

      以前确是小孩子心性,只想着这花摘下来,背后便有蜜汁可吃,就和那花上爬来爬去的虫蚁们一般。但如今……

      元俨摇一摇头,顾不得这些了。从前住在宫里,到处花也不许乱摘,更不用说随便吸那蜜汁。要是偷吸了被人发现,身边的一群下人,就要挨罚。不要看他是皇子,这许多年来,并无多少事情可以自主,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来,还觑着别人的眼色作甚。虽然这朱槿的蜜汁,他是久不吃了。

      “千岁,这里风大……”

      张如又恐他受凉,劝他回去。元俨不理,又道:“且进西阁看看。”

      —﹡—﹡—﹡—﹡—﹡—﹡—﹡—﹡—﹡—﹡—﹡—﹡—﹡—﹡—﹡—﹡—﹡—﹡—﹡—﹡—

      昼锦堂的东楼群玉阁,原来用作书斋,西楼露华阁,便是贮香的所在。当年德芳怕他乱动,可是不让他随便进去的。

      张如已知元俨必然要到西阁来看,便叫人先进去打扫了。只是时间仓促,独独来得及把低处碍人的蛛网游丝之类,粗粗扫去,桌椅架柜等更不曾拂拭。元俨也不管这些,进了门来,便直入那里面的静室。

      这静室虽小,四面却都是精雕细刻的木窗,房里有整排香柜,隔了许多小格,上面用各色纸条贴了名称。过了这么多年,纸条虽然已经发黄蛀破,依稀还可辨得“紫殿清”、“小娉婷”、“龙涎”之类的字迹。另一面也是一个柜子,摆放着各样香炉,瓷碟,小秤,玉勺等等器具。除此之外,只在中间有一张小桌,三四把椅子,全不似王府的陈设,倒像个药房。

      房间不大,关了门,随意打开一个格子,立时就会满室皆香。以前元俨在这里试过,如今一见了那柜子,已是按捺不住,上前就开了一个。张如还来不及阻止,那积年的灰尘一下子扬了起来,早把元俨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大口,只得跑到窗前去透气了。张如急忙过去给他扇风,元俨把气息顺了顺,站在那里等着,但是那格子打开了半日,也没有丝毫香气出来,倒是这屋里琐琐碎碎的霉烂气息,越发显得重了。

      这格子上写的是“霜华”。元俨终究好奇不过,探头往里看时,却只看见木屉里黑糊糊的一小团,全然认不出了。这一下,他哪里还敢乱动,心下原知道这边无人料理,那些香料潮的潮,烂的烂,便问张如道:

      “这香还能用么?”

      张如也不知道,元俨便道:

      “去把李芸叫来。”

      李芸乃是仪鸾殿的侍香女官,当下便被找了进来。到那边上下一看,先叫了两个人,将那柜子擦拭了一番,方才将那些小格,小心翼翼,一一打开看过,禀道:

      “千岁,这些都不能用了。”

      “仔细看看,这里都是异香,你当年也见过的。”

      “确是都不能了。”李芸道,“这些香气最是易散。就算是封在柜子里,存放个一两年,也就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人看管,多年来随便放着,不仅香气散失,连外面水气也进了去,便都霉烂了。”

      李芸又指着那格子,道:“若是香气还在,外边的纸条,不应该像这样被虫蛀了。这里面的香料也没有剩下多少,都长了霉,哪里还能用的。”

      “都不能了吗?”

      “确是不能了。”

      “既然如此,就连这柜子一道搬出去扔了。”

      李芸、张如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他们两人都是幼年入宫,跟随最久,算是元俨的心腹。在仪鸾殿多年,都知道元俨素性节俭,平日里用度物事从不舍得随意丢弃的,就数这一次扔东西最是爽快。

      何况,这些还是德芳的爱物。

      二人正在愣神间,只听元俨又重复了一遍:“既然不能用,索性把这香连着柜子都扔了,其它东西也都搬走。这间屋子打扫出来,我另有用处。”

      两人见他把话说得这样,急忙答应。此处本是调香静室,楼上才是德芳平日熏香之所,元俨大概也无心上楼,随便吩咐几句便出了去。临出门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头对李芸道:“你且把这柜子上的名称都记下来,造个册子给我,再搬出去。”

      他自是不敢上楼。对于少年时弄香的经历,元俨记忆犹新。

      不知为甚,后来他去秘阁读书,心绪宁静了之后,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都渐渐学了起来。唯有这香道,他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

      之前他见过德芳调弄这些东西。那各种颜色的一大堆粉末一一倒在盘里,取来玉勺,或是一根玉簪,或是干脆用指甲——每种先挑出一点,拂过鼻底。然后,便把各种按分量取了,混在一起调匀,再掺些胶,放进模子里一压,一块熏香出了来,扔给他去玩了。

      元俨少时没有点香的习惯,那个东西,多半是被他玩着玩着,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别看德芳弄得轻巧,他一看见这些东西,可是比读书还要头大。那各样的香气闻了又闻,除了几样最常见的,其它总是记不住,至今仍然如此。

      对照书里的配方,自然他也能做出熏香,但若是要自己调出一种新的来,真是如登天一般难。他调的香,一燃起来,不是说不出什么味儿,就是一阵刺鼻,吓得自己赶忙盖灭了去。接下来,就该德芳一边忍着笑,一边拿起玉勺或玉簪,随手添了几样进去,抹开晃一晃匀,再试着点起来,便舒服得多。这般弄了好几次,元俨自己也觉得这件事他实在没有天赋,别说德芳,就是宫里随便一个侍香的宫女,做得都比他好。

      他后来单就这事问过了李芸。李芸倒是老实告诉他,各人有各人的天赋,就像琴棋书画,几位师兄弟虽然都是在同一个师傅门下学的,造诣也有高低。调香这件事情,据宫里老一辈女官的说法,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的。

      罢了。估计德芳早知道他不是这块料,所以也不十分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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