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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寒冬腊月,整座岐山都陷入沉睡之中,放眼望去,尽皆连天飞雪,只余朔风凛冽。此时正值一年中最冷时日,山中已是鸟兽绝迹,然而风雪之中仍隐约见得一头野兽正顶着怒号的狂风艰难前进。那野兽一身黄色带黑纹的皮毛,模样似狼非狼,面生六目,体型巨大无匹,身后九尾张扬恣意。它口中衔着一具躯体,忽有所觉,昂然抬头,只见一道蓝光划破岐山上空,撕开厚重的云层。倏忽之间,又有十数道蓝光紧随其后,风中剑鸣嗡然作响。

      那野兽六目微眯,若有所悟,倏然圆睁,抛下口中躯体,疯狂扎向密林之中。那十数道蓝光相继坠入岐山之中,化成人形,尽皆道士打扮。其中一个年纪颇轻的小道说道:“师兄,那些村民所说的害人妖怪便是在这岐山之中,可惜大雪茫茫,想要寻得此妖踪迹极是困难。”那被唤作“师兄”的道士年岁同样不大,却眉目澄澈平静,身形举止端然有度。此人正是太华观赤霞真人的徒弟,名曰清和,此次带领同门下山除妖,行至岐山脚下的村庄,听闻附近有妖兽杀人饮血,当下带领众人一路追至岐山。他凝神垂目片刻,缓缓道:“此妖不久前劫走村民,必然留下痕迹,只需细心搜寻,必有所获。”他声音虽轻缓温润,却能穿透肆虐风雪,让众人心中一定。

      搜寻小半日,便有道士辨出风雪中隐约的血腥味,众人赶至,发现一人浑身是血躺在雪中,正是前不久被妖兽掳去的失踪村民。清和运起疗伤法术,替受伤昏迷的村民止住了血,望着眼前密林,沉吟道:“此兽必已发现我们行踪,故而抛下猎物遁走。”当下吩咐一人将受伤的村民带回村庄救治,带领余下众人进入密林。

      那乘黄妖兽在密林中奔跑挪腾,却不及道士法术精深,不消片刻,便隐约见得身后蓝光闪烁,似有追上之意。乘黄低低嗥叫一声,挪转脚步,向另一侧冲去。听得耳后一声清喝:“孽畜敢走!”一道剑气以携风带雨之势,激起滚滚雪浪,流星赶月般击向乘黄。那乘黄发出痛苦地嘶吼,在雪地中翻滚出去,尖利爪牙毕现,六只凶目赤红,向众人扑去。双方激战良久,那乘黄寡不敌众,身上已是血痕累累,忽然昂首嗥叫,叫声凄厉惨烈,激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竟让人汗毛尽竖。不远处亦响起一道同样凄厉的叫声,一道巨大身影如闪电般冲入战局,竟又是一头乘黄!这头乘黄体型较之之前那一匹更加巨大,挡在重伤的同伴之前,九尾怒舞,獠牙尽现,沉沉嗓音从喉中传出:“道士,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为何踏足岐山,与我乘黄一族过不去!”

      小道士忍不住喝道:“孽畜,你杀人饮血,身负数人性命,如今我太华观便是替天行道,还不快快引颈就死!”

      那妖兽哼笑道:“我族嗜血为生,寒冬腊月大雪封山,鸟兽绝迹,若无鲜血为食,难道让吾等就地饿死不成!别人的命是命,莫非我乘黄一族的命,便不是命么!”

      清和眉头微耸,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然而你身负妖力,残杀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已成事实,今日必要有一个交代。”

      那乘黄昂首怒笑:“既然道长心存仁义,何不以身饲虎,成全了吾等!”说罢,赤红六目怒火熊熊,亮起锋锐爪牙,以雷霆之势冲向清和。

      众道士纷纷上前迎战。

      那乘黄一身妖力通天,爆发出的强劲妖气将四周树木连根卷起,巨大身影一连劈开五六人,当头射向为首的清和。清和年纪虽轻,却尤擅御剑、妙法二道,此时祭起手中长剑,周身瞬时出现四道飞剑。他猛然跃起,手中长剑光芒大盛,周身环绕的飞剑嗡然作响,半空中化出一把蓝光璀璨的巨剑。他大喝一声,凛冽剑光印得眉目间仿若落满九天寒霜,巨剑化作一道撕破虚空的迅影迎向乘黄山崩海啸般的一击。刹那间雪浪翻腾,树木摧折,激射出的妖力与剑气直冲九霄,让天地变色。两道身影于半空中坠落,激起琼花玉屑无数。清和一人一剑立于落雪之中,衣袂翻飞,面色苍白更甚落雪,嘴角带血,唯眉间神色坚定,目光灼灼,喝道:“结阵!”

      那乘黄受此一击,正值气力不继,被太华观众人的法阵困住,在阵中昂然嘶吼,左突右奔,意图脱阵而出。众人被这股强力牵扯得足下不稳,左摇右晃。然而法阵一旦结起,便不死不休,一旦中断,便有性命之虞。

      清和喝道:“乘黄,休再做困兽之斗!伏于法阵,我便将你封印于太华秘境,仍留你一条生路。倘若执意脱阵,只不过落得两败俱伤!”

      那妖兽嘶声嘲道:“哼呵呵……臭道士好生啰嗦……吾即便身死,也不会做一只摇尾乞怜的家养畜生!”话音未落,先前奄奄一息的那只乘黄一头撞向法阵,妖兽有同伴助力,怒吼一声,以一身蛮力将法阵撕开一角,脱阵而出。法阵崩散,众人纷纷倒地,口吐鲜血,□□不止。余下的那只乘黄抽搐了几下,便咽了气。

      “可恶,还是让这妖兽逃了。”

      清和叹道:“乘黄虽嗜血好杀,但对于同类却情谊深重。”凝视着尸体,眼中隐有不忍之色。他凝眉望向远方,吩咐:“那妖兽身受重伤,却强行脱阵,恐怕已是强弩之末。清萦,你且带大家下山养伤,剩下之事便交与我罢。”

      山中空寂,清和一人一剑,沿着血迹一路追寻。脚步忽停,缓缓走向前去,那妖兽倒地多时,身上盖了厚厚一层雪,早已气绝。清和伫立良久,叹息一声。他素来宽容心软,虽不欲取这妖兽之命,却仍然让其失去性命,心下不免沮丧。天色渐晚,风雪更甚,清和身上负伤,又奔波良久,早已精疲力竭,强撑着走了一段路,见到一个山洞,心下喜之,赶紧上前。

      这山洞入口不大,内里却甚为宽阔。清和沿着洞壁向前,忽然闻得“呜呜”声,似是幼兽娇嫩的叫唤声,不由一怔。用法术祭起亮光,赫然发现洞穴一角铺陈着干草兽皮,兽皮上团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面生六目,紧紧闭着,身后九尾无力地搭在四爪,蜷成了一团,赫然便是一只乘黄的幼崽。

      清和走上前去,伸手抚摸了一下它脑袋,那幼兽头一摆,张嘴一口叼住清和手指。清和指尖微痛,却不曾流血,那幼兽似是刚出生未久,牙齿还未长出,饿得狠了,胡乱啃着嘴中的手指,却吮不到丁点的血,急得呜呜直叫。清和双手一兜,将乘黄幼崽抱入怀中,摸了摸它瘪瘪的小肚子,始知乘黄杀人取血,是为了哺育这只小家伙。耳边犹回荡着那乘黄的一番言论,不由得叹息道:“大雪封山,鸟兽绝迹,人影无踪,乘黄向来饮血为生,若非逼至绝境,也不会祸害山下村民。然而,山下百姓又何其无辜。天道无情,天道无情……”

      那乘黄幼崽勉力挣扎了两下,声息渐弱。清和不忍,闭目道:“不知我今日所举,是耶非耶……”说罢提剑,划开自己手臂,将冒着鲜血的伤口凑到幼兽的嘴边。那幼兽将脑袋使劲地拱上前来,拼命伸出舌头舔舐着鲜血。吃饱后,便懒懒地窝在清和怀中,小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清和手臂,不久便呼呼睡着了。

      清和盘坐吐息了一夜,身上伤势稍缓,一人一兽,倒也相安无事。他挂念同门,一大早便起身下山。此时旭日东升,雪势较小,清和立于洞口,望着那乘黄幼崽,心中犹豫,乘黄一族乖张暴烈,留下这幼兽性命,恐怕又将掀起腥风血雨,然而此兽父母皆因太华山人而死,说到底,太华山还欠它两条命,算来算去,可真是一笔糊涂账。他素来心软,昨夜以血饲兽,心中就存着留它性命之意,此时更下不去手,伫立良久,不由得长叹一声,径自离去。

      (二)

      时光倥偬,人间数十年风尘起落,于太华山不过是一场大雪无声。

      太华山高耸入云,终年覆雪,冰川雪峰纵横,凛然生姿。然于太华山道深处,却有一处佳木交阴,繁花烂漫之所。亭中棋盘上,黑白二子纵横捭阖,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黑子轻落,伴随着一个醇厚朗润的声音:“承让。”白子大势已去。

      女子一身道服,左脸戴银色面具,摇着头,爽朗笑道:“这一局,又是我输。论到吟风弄月,诗酒琴棋,我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清和你啊!”说笑之间自有一股洒脱气质,正是太华山南熏真人。

      清和闻言,笑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让山人侥幸赢得一局。”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听得山中响起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嗥,震得山顶积雪簌簌而落,那方向,正是太华山门。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似一阵的钟声传来。这钟声平时不轻易敲响,如今响声急促慌乱,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两人面色微肃。

      太华山直插云霄,山门亦巍峨高耸,既然立于终年不止的霜雪之中,雄壮开阔的山道从山门蜿蜒而上,渐渐隐没于飘渺的云烟之中,让人望而生畏。此时山门一侧门柱已然倒塌,碎裂的石块砸毁了半边山道,溅起漫天的石屑与雪沫。

      待石屑雪沫散开,逐渐出现一只妖兽身影,面生六目,身带九尾,巨大无匹,正昂然立于残垣之上。

      “大胆妖兽,竟敢毁我太华圣地!”守卫山门的道士举起手中长剑,怒斥道。

      那妖兽嘴巴一咧,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目中邪煞之气慑人,哼哼冷笑道:“小道士,甭说是太华圣地,就是阎罗地府老子也一样闯得!”言语嚣狂至极,隐含咬牙切齿的恨意。强大妖气将围上前来的众道士震得四散开去。

      这妖兽锐不可当,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不多时太华山弟子便已损伤大半。

      妖兽张狂笑道:“赤霞老太婆一走,太华山便只剩一群小虾米了么!老子今天就要把太华山夷为平地,以报杀亲之仇,平我滔天之恨!”

      清和与南熏赶至此处,听得此言,正如滚滚巨雷当头碾过,面色雪白,心中道:“这一天终是来了。”

      那妖兽发出一声崩天裂地的吼声,气劲翻滚如巨龙般冲向众人,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灼眼的蓝光,迅速扩张至半圆,抵挡住了这雷霆一击。

      众人纷纷喜道:“诀微长老,是诀微长老和南熏长老!”顿时士气大振。

      妖兽六目微眯,看着从人群中露出一人身影,那人缓缓上前,着一身端雅的青色道袍,双眉斜飞入鬓,眉间一点清妍印痕,目光平和从容,开口道:“乘黄,当年你父母因我而死,与旁人无关,今日你欲要报仇,尽管找我,勿要伤及无辜。”

      “清和!”南熏喝道。

      清和身形岿然不动,当日他一时心软,放过这乘黄幼崽,如今见它气势汹汹,前来寻仇,心下不由得后悔,不愿累及师门,只希望凭一己之力,化解此劫。他目光沉静坚定,直视的乘黄,沉沉道:“当年我奉命下山除妖,得知岐山脚下有乘黄为祸村民,便带领众弟子追至山中,与你父母缠斗,我本欲将你父母封印,谁知你父母暴烈难驯,脱阵而出,因受伤过重而死。虽非我亲手所杀,却也是因我而死。今日,便让你我之间了却这段恩怨吧。”

      乘黄闻言,冷哼道:“臭道士,你这算是一人揽下这笔账了!”

      清和目光清湛:“你父母是我所伤,同别人却是没有多大干系。倘若我败了,我便任你处置,切莫祸及他人。倘若我胜,也希望你能够放下这段恩怨。”风雪之中,他一人一剑,身姿凛然。

      乘黄磨着牙,怒哼道:“臭道士好大的口气!那就要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了!”话音未落,獠牙尽现,目中残暴血腥之色迅速弥漫,化为一道迅影冲向清和。

      清和身为太华山诀微长老,剑法道术臻至化境,竟感觉雄浑妖力迎面而来,迫得人无法呼吸,手中长剑被催生出凛然剑气,相撞之下寒光乍破,化出惊天巨响。强大的撞击让两者于空中飞射出去。众人仰首,见两道身影迅速缠斗于一处,红蓝二色气劲炸起声声巨响,激射出万道灼华。

      这一架,整整打了两天三夜。太华众人守在山门前,一步也未曾离开,眼见那两道身影时分时合,从山门前一路打至太华西岳。耳中轰响不断,大地震动不休,又一座山峰被两人削断了。乘黄双目血红,扬声狂笑道:“痛快!痛快!”它初见清和,见他端雅雍容,并不曾放在眼中,谁知打斗起来却这般骁勇,如冰雪凝就的锐剑,气势逼人,不由激起心中戾气。乘黄向来争勇好斗,嗜血暴戾,这一仗让它尽情释放桀骜的兽性,越战越是酣畅淋漓。利爪在空中化出一道银色的迅影,划向清和。

      清和执剑而挡,然而长剑经过千锤万击,已然无法阻挡这强悍一击,瞬间崩为两半。一半握于清和手中,另一半,激射出去,深深没入崖壁!巨大兽爪划过清和下颌,一瞬间风停云止,耳中听得细微的开裂声,映入乘黄眼中的便是道士睁大的清湛双目,以及铺天盖地的红。锋锐的兽爪轻而易举地斩断锁骨,划开胸膛,腥甜的血液四射而出,于高空中化作紅雾。那人眉心印痕也染上血红,衬着雪一般的面容,鲜妍至极。

      这血的味道竟如此熟悉。

      “是你?”

      乘黄瞳孔微缩,厉声问道:“那一夜,是不是你?”

      清和却再说不出话来,缓缓闭上眼,如一只负伤的白鹤,于半空中飘摇而坠。

      乘黄不及多想,一头冲向下坠之人,将他背负在自己背上,落在山门前。

      “清和!”南熏倏然变色,见到重伤的师侄,抢上前来,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那巨大狰狞的伤口仿佛要把整个人生生劈成两半,涌出的鲜血甚至身下乘黄大片的皮毛都浸透。

      太华众人怒目而视,攥紧手中的兵器,纷纷涌上前来,想要上前为诀微长老报仇。南熏冷冷道:“乘黄,当年清和见你因缺血濒死,以血饲你,才挽回你一条小命,如今你却恩将仇报,果真是一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此言一出,乘黄更证实心中猜想,不由得后悔不迭,俯趴下身,粗声吼道:“甭废话,快给他止血!”

      南熏一怔,不发一言,当即施法,为清和疗伤。纵使太华法术精妙高超,清和受伤却委实太重,皮肉之伤或可凭法术愈合,然失血过多,灵力大损,却是无法挽回。南熏缓缓放下双手。

      “如何?”乘黄烦躁地扫动尾巴,感到背上之人的生气似乎在一点点变弱。

      “失血过多,灵力枯竭,恐怕……”南熏言止于此。

      身后众人痛呼:“诀微长老!”清和平素为人谦和风趣,对门下弟子宽容亲切,深得众人的喜爱,闻得此言,已有不少弟子眼眶通红,心绪激荡。

      南熏忽然上前,俯下身来:“清和,你是否有话要说?”

      面前之人双唇艰难开合,气若游丝道:“我与乘黄一战……胜负止于我与他两者之间,与他人无干……清和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太华弟子不得、不得再向乘黄挑衅。”

      南熏知他意在回护太华众人,点头应道:“好。”心中难过,欲将他从乘黄背上接过。

      乘黄勃然变色,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将南熏拱退。

      南熏冷冷道:“乘黄,你这是什么意思?”

      乘黄阴沉笑道:“臭婆娘,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熏暗暗忍怒,声音冰冷:“清和是我太华山弟子,自然是由我太华山接管照料。”

      “照料个屁!”乘黄鼻孔嗤了一声,嘲道:“人都半截入土了,接过去是要给他刨坑埋土么!”一席话说得南熏面色难看,众人纷纷怒骂。

      乘黄复又冷笑道:“这道士之前说了,任凭我处置。现在他是老子的人了,老子想把他怎样就怎样。”眼中闪现的光芒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意。

      “太华山除了赤霞老太婆和这臭道士,全是一群屁大点本事都没有的小虾米,连这点伤都治不好~天下之大,总有人能治好这臭道士,臭婆娘,你说是也不是?”

      南熏面露淡淡惊讶,不理会乘黄阴阳怪气的嘲讽,沉吟道:“据说昆仑山上有西王母所种的甘木,能活死人,肉白骨,自是能救清和一命。只是,这长生甘木乃仙家之物,又岂是凡人轻易能够取得……”

      乘黄不耐地哼道:“臭婆娘真是啰嗦,老子想要的东西,甭说什么狗屁仙人,就是诸天神魔的,又有什么取不得的!这昆仑山在哪里?”

      (三)

      昆仑处在大地极西,山脉连绵如巨龙盘卧。甫入仙山,顿觉清气充盈。放眼望去,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更有那奇珍异兽、仙芝灵草,数不胜数。

      “哼,这西王母真会享受。我说臭道士,你给我撑住,别让老子白跑一趟。”树丛微动,忽地探出一只兽头,抖了几下脖子,六目微眯,目光中总带着那么一丝不怀好意的意思,语气一如既往的嚣狂。

      不是那乘黄是谁。

      它背上伏着一人,半边脸埋在丰厚的皮毛中,漆黑发丝的映衬下,更显得面白如雪。此时双目紧闭,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吟。

      乘黄脚步一滞,僵住了身子:“臭道士,伤口又疼了?啐,你这身子忒不中用!”语气恶劣,然而炸起的颈间毛发和尾巴,却显示出内心的紧张。

      从太华山昼夜不停赶到昆仑山,也花费了数天,虽有南熏的先天养命阵护持,也阻碍不了逐渐流逝的生气。

      “无妨……”低哑的声音从干枯的唇间溢出,不复当初的醇厚朗润,“温留……将我放下……”

      乘黄踱步到一块巨石之下,将背上之人小心安置好,见他两道俊眉紧蹙,面色苍白,眉间印痕也黯淡不少,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不由得道:“你在这里休息,我把那劳什子的甘木找来,你给我好好等着!”

      清和微微摇头,喘了口气道:“昆仑山乃仙家重地,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闯得?还不快罢手,千万莫铸成大错……”

      乘黄一向由着性子行事,最烦听到这等瞻前顾后的啰嗦话,若是旁人唧唧歪歪,早被它一巴掌打到天边去了,但清和不是旁人,是它的救命恩人,还是被自己所伤的救命恩人,因此只狂躁地拿爪子跑了刨地,不耐道:“你啰嗦了一路,老子耳朵都要起茧了。你的命现在是老子的了~由不得你自己做主~”说罢径自离去。

      清和劝不动它,眼看着它一意孤行而去,心中忧虑,难敌伤重,又渐渐昏迷过去。

      却说乘黄一路找寻,在昆仑之巅,瑶池之畔看到一树,形貌如南熏所描述,正是它千辛万苦找寻的甘木,心中大喜,毫不犹豫地咬断一枝。

      清和昏迷中隐约听得兵戈之声,正自迷糊着,忽闻耳畔粗重喘息,浓烈的血腥气味迎面迫来,勉力睁眼,见这妖兽浑身浴血,双目血红,浑身蒸腾着暴烈的戾气,口中衔着一根枝条。

      “你……受伤了……”

      乘黄将甘木放到清和唇边,恶狠狠道:“西王母这贼婆娘好生小气,我不过拿她一根破树枝,也值得这般劳师动众抓我!你快吃了它!”

      它见这道士不动,不明所以,衔着枝条往清和唇边凑了凑:“愣着作甚,还不快嚼了咽下去!啐,你该不会连嚼了这甘木的力气都没有吧!”

      清和将头扭开,闭目道:“这甘木非正道所得,亦是仙家宝物,我若服下自是重罪,亦牵连太华山……我命既轻,万不可连累师门。”顿了顿又低低道:“将这甘木还回去,也还不晚……”

      乘黄浴血奋战,抢得这来之不易的甘木,竟遭清和弃若敝履,忿然咆哮道:“狗屁!狗屁!老子辛苦抢来的甘木,你说不吃就不吃!臭道士死到临头了,还在一个劲地说些愚话!”

      清和淡淡道:“我既是死,也不需要一个妖怪来救我性命……”

      乘黄勃然大怒,被这油盐不进的道士气得直呼喘,方才拼抢这甘木受伤时未觉疼痛,此时却觉得浑身伤口都痛了起来,来回兜了两圈,眼见着追兵将至,急忙将甘木戳到道士嘴边:“清和,你如何这般顽固,当真不要这命了吗?”

      乘黄耐着性子劝说,见这道士始终紧闭着唇,留给自己一张线条清峭的侧脸,虽是虚弱不堪,但神色坚定,半分转圜的余地也不留。不由得发起狠来,红着眼,怒道:“老子为这破树枝搞得浑身都是伤,你也不肯吃!我就是自己吃了,也不还给那贼婆娘!”说罢,竟将那甘木一口吞入腹中。

      “你……”清和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面色灰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胆孽畜,私闯瑶池仙境,盗窃长生甘木,打伤天兵天将,该当何罪!”威严的声音从上空传来,西王母临风而立,环带飘娆,面容端庄典雅,然脸罩寒霜,身后兵戈铁马跟随,俱冷冷凝视着乘黄。

      乘黄哼道:“拿你一根树枝,竟如此兴师动众,堂堂仙家,这般小气……”

      清和闻言,冷汗涔涔,这大胆妖兽,修得一身通天本领,竟养成这目无中人的臭脾气,一再冒犯九天仙神,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勉力喝道:“温留……住口……”

      西王母冷冷道:“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

      乘黄在清和那儿踢到铁板,心中不忿难以宣泄,恨极了这臭道士一板一眼的性子,此时被西王母言语相激,浑身不爽快,斜睨着眼,嘿然道:“贼婆娘,甘木早已入了老子的肚子~想要拿回甘木,那就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剖开老子肚子了!”竟不退反进,冲入对方阵中。

      清和眼睁睁地看着它冲入对方阵营,同诸神厮杀开来,再无挽回余地。

      乘黄本事再大,又怎敌得过法力无边的诸神,最终落得伤痕累累的下场,被西王母法术紧紧缚住。西王母垂目盯着脚下动弹不得的妖兽,道:“如此嚣张暴烈的妖兽,如何留得。”手一挥,一道匹练似的银光旋向乘黄,似要当场果决了它的性命。

      “上仙,手下留情!”一道身影踉跄着扑向乘黄。千钧一发之际,清和不知哪里涌来的力气,猛然扑向前去,挡在了伤痕累累的乘黄之前。眼前银光灼目,浑身剧痛无比,清和闭目,等待着灰飞烟灭的一刻。然而光芒一暗,西王母已然收回术法。清和顿觉身上一松,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

      “汝为何人,为何要以身护此妖兽?”威严声音当头喝道。

      清和恭敬答道:“弟子乃是太华山赤霞真人小徒清和……今日冒犯上仙,实在是迫不得已……恳请、恳请上仙慈悲为怀,宽恕乘黄……”

      西王母沉吟:“太华山历来是道门修仙圣地,吾与赤霞真人也有数面之缘。”语气稍稍缓和,又道:“吾见汝血气不足,灵力枯竭,可是重伤在身?”

      清和虚弱已极,断断续续道:“今日乘黄擅闯圣境……盗取甘木……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了救我一命,以报当年救命之恩……此妖虽性情顽劣,但秉性良善、恩怨分明……事情因我而起,清和愿代替温留受过……恳请上仙放过温留……”

      “臭道士胡说八道什么!老子才不要你替我求情!老子……”乘黄被灵力禁锢在地,四爪胡乱地刨着,咆哮到一半,被西王母一个法术打来,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西王母缓缓道:“甘木有起死回生之效,倘若诚心所求,昆仑山不会坐视不理。但汝等擅闯瑶池仙境,盗取甘木,伤吾天兵,实在忒也大胆。”语声渐厉。

      清和心中一紧,却听得那威严声音又道:“汝深受重伤,却仍为这妖兽求情,甚至以身代过,可见汝心中存道,胸怀仁义,赤霞竟教出来这样的好徒儿……罢了,吾便饶恕这一回吧。”

      淡淡银辉洒来,清和顿觉身上痛楚大消,一股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知是西王母慈悲,救治好了自己身上的伤,感激道:“多谢上仙出手相救。”

      西王母冷哼道:“吾虽宽恕汝等,但这妖兽闯下的祸却不能那么轻易算了。此妖暴虐难驯,若是轻易放了它,无异于纵虎归山。吾听闻太华有一秘境,能封印妖物,吾便将此妖交与汝手上,望汝能用仁义之心消其戾气。”

      清和闻言,点头应允。

      乘黄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死死禁锢于地上,耳边听得从容的脚步声,一方青色衣角映入自己眼帘。忽觉颈上一暖,正是这道士伸手抚过颈上皮毛,心中大怒:“这臭道士用驯狗的法子来驯老子么。”但莫名觉得好生舒服,忍不住呼噜了一声,抖了抖脖子。忽觉身上轻快,原来西王母已撤去了术法。

      清和抚摸着乘黄脖颈,缓缓道:“温留,你可愿随我回太华山?”乘黄六目不遗余力地斜睨着这道士,见他体内灵力充沛流转,面如好玉,宝光莹然,斜飞的俊眉带着飞扬的风流潇洒,眉间一抹印痕却似月色下悄悄绽放的桃花,说不尽的清妍雅致。偏偏有着最端庄的神情,最冷静自持的话语。心里想的却是:“相比之前那憔悴不堪的模样,还是这样的道士来得顺眼。”

      清和见乘黄斜眼瞧着自己不说话,又微微一笑道:“倘若不愿回去,山人只得将你留与上仙处置了。”

      乘黄浑身一寒,毛发炸起。却听得清和自语:“待回了太华山,那一坛罗浮春便是时候开封了,可惜这酒太烈,太华上下无人能消受。看来,我只能映雪自酌了……”说罢,似笑非笑的目光扫向乘黄,刹那间便如春江花开,清潭映月,是漫天的繁星璀璨。

      哪里还能瞧见一分端庄自持的模样。

      原来这道士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惑人。

      乘黄不屑道:“啐,去就去,老子怕你不成!”

      “既如此,便少不得麻烦你与我定下血契。”

      血契,这是什么东西?乘黄正在疑惑,道士早已从它身上取出一滴鲜血,起手结了一个印。

      “有此血契,你便受制于我,今后修身养性,切莫再任性妄为。”道士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乘黄闻言倏然起身,正要怒骂道士诓骗自己,却又听得道士慢条斯理道:“亦是你我之间一道不死不灭的羁绊,倘若你能善加运用,勤奋修炼,也有助于你修成正果。”

      乘黄双耳一抖,心中有一道奇异感受,仿佛能感受到这道士情绪起伏,明了他心中所想,知是因这血契缘故,心中怒火不由自主消下去几许,嘴上却不甘示弱:“哼,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反噬,让你后悔今日所作所为!”

      清和面色无波:“山人拭目以待。”

      又是那个端庄自持的诀微长老了。

      乘黄磨了磨獠牙,与他一道慢慢从昆仑山道上走下来。

      一人一兽,身影渐渐消失在昆仑山岑寂无声的古道上,只余身后千山映斜阳。

      此后数十年,江湖中风云变幻,庙堂上飞云乱渡,少年英豪辈出。

      然而,这却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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