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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牵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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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手
1，牵手
世界是由距离组成的。
微笑的距离，告别的距离，擦肩的距离。但跟位置远近没有关系。
绯真合上手中的书，目光松弛下来，移向窗外，一只棕色的小鸟振翅蹬离树枝，枝头像弓一样绷下去。反复弹回之间，几片半黄的叶划过视线，让她感到一丝无形的疼痛。
这年闷热的暑气散得很利落，绯真的妹妹露琪亚也升上中学了。就像绯真一点一滴攒钱一样，露琪亚也攒了一票儿狐朋狗友。当然露琪亚在姐姐面前还是很乖巧的，甚至对她没有实际效力的唠叨洗耳恭听。
绯真的唠叨，正是亲密的证明。绯真温柔典雅的气质很有欺骗性，常常给人造成她性格恬静的错觉，就像绯真最喜欢的科目不是国语而是数学一样。露琪亚很清楚自己这个姐姐，虽然随和但并不容易亲近。绯真是个经常沉浸在某个思绪里的自闭的家伙，但对外物又看得意外的透彻。
她们从小寄人篱下，事实上露琪亚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悲惨的事情，况且她并没有像姐姐那样经历过家道中落的衰景。但绯真身上就更加看不出来经历过多大的波澜起伏，大约已经被炎凉世态磨平了渴望，越发地懂得含蓄和感激。
这姐妹俩的勇气是不一样的，露琪亚敢于面对一切，光芒万丈无法直视；绯真却给自己和这个世界设下了一个微妙的距离，不抽离也不靠近。你可以认为绯真这种态度是一种逃避，但是不要忘了，有时候，去拒绝外界的影响，会比接受它更难。
绯真放下手里的妖怪漫画，一边出神。露琪亚那丫头上初中了，也可以入社团了，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下课就和刺青小子们鬼混。绯真一直对自己的妹妹很满意，当然如果露琪亚能少闯祸就更好了（绯真把这个归咎于自己疏于管教），不如也加入文学社陶冶一下？
她想象着捧着书的淑女版露琪亚，欣然摊开手里的妖怪漫画。漫画里的裂口女正张开血盆大口。她猛然一惊，醍醐灌顶。
文学社能陶冶情操？她自己不就是一个鲜活的反例么。
说来绯真还是文学社的\"资深顾问\"，不过这个荣誉称号和她每天负责活动室的开关门没有太大关系。所谓资深顾问，就是\"资历很长深居简出，只顾看书对其它都不闻不问\"的简称。绯真天生有些畏光，习惯挑个逆光的位置，旁若无人地看着杂七杂八的书，且风雨无阻。除去独树一帜的发型之外，绯真的外形其实并不显眼，但是她一捧起书，立刻就判若两人，柔和的光线会勾勒出一个纤丽又庄严的剪影。不论她看的是文学名著还是恐怖漫画，她都能看得坦荡，又端庄。
曾经社团活动室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很多社员就是凭着看书的绯真找到组织的。所以绯真就是文学社活动室的标志，就是迷路的社员的灯塔。灯塔在看什么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杵着。绯真也没有闲钱买书，所以对文学社的书籍来者不拒。于是早出晚归的绯真成了阅读面最广的社员，也不会有人要求她放下书参加讨论会，免得别人怀疑这里不是文学社的活动室。绯真本就不爱说话，也乐得逍遥。
“露琪亚，你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社团。”
绯真递给妹妹一张表格，有些担忧地看到露琪亚的目光匆匆掠过各大文艺类社团，在运动类之间徘徊。
也罢，小姑娘，应该锻炼锻炼身体。
“姐，”露琪亚噘嘴，吹了吹这张社团清单，“剑道部怎么样？”
露琪亚问“怎么样”的时候，其实已经作出决定了。绯真很少干预她的决定，但是习惯性地操起心来，“那个会不会很危险？”
“放心吧姐，都是竹刀，没有刃的。”露琪亚仰头粲然一笑。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笑，她心软的姐姐就没辙了。
她露琪亚不是不喜欢文艺部，只是不想看她姐姐受欺负。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被欺负也不自觉的姐姐。
绯真虽然默许露琪亚去参加剑道部，但是心里总不踏实。剑道部的部长好像和她同级，是姓朽木还是姓一条来着？似乎是当地某大企业的继承人吧，别是个纨绔子弟，把她的宝贝妹妹带坏了…绯真忧虑无限地摊开一本推理小说。
对面教室的朽木白哉生生忍住了一个喷嚏。
于是，课后惴惴不安的绯真特意抽空，放弃了手头看到一半的小说去观摩剑道部的活动。对于长期盘踞在文学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绯真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作为文学社的吉祥物，她走错活动室的结果就是被不少熟人问“文学社的活动室在装修么？”
啧啧，这么大的学校，怪不得学费这么贵。绯真一边腹诽，一边毫无感觉地踏上一条已经来回三遍的走廊。
她走了半小时冤枉路，也没有向陌生人张口问路。当她第四遍从班长参加的社团门口路过的时候，班长终于忍不住了，“绯真同学，你在找什么教室么？”
“嗯，我在找剑道部。”
难道文学少女终于把兴趣转向健美英伟的人类了？“下楼右转就到了。”
绯真深鞠一躬。“谢谢。”
近日社团招新，朽木白哉虽然也忙，但是并不乱。体育馆内的人不多，不知是不是设在地下的原因，灯光明亮得有些不真实。绯真推开门的时候，迎面就感到一种久违的威压。
那是，属于年幼的她的、已经被她埋葬的荣耀感。
毫无用处的荣耀。
绯真下意识地攥住了手，仿佛回到了露琪亚还懵懂地躲在她背后的时候。
这里是某个人的领域，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受到这个领域的影响，在各自的位置井井有条地运转。
这种熟悉的气氛曾经深入她的骨髓，又被迫从她身上剥离。所以她有着极强的免疫力，就像这个领域中的入侵者，在深渊中潜水般窒息。
她控制住颤抖，怀着微妙的好奇和怯意遥遥前望。人群剑影交错之间，她找到了威压的源头。
唯有那一个人，手上虽然握着刀，却是和刀融为一体的。他的手与刀之间不存在距离。
她看不太清那个人的面容，但那般高洁肃穆的姿态不会有错。
把妹妹托付给这里，不会有错。
就这样想着，她嘴角弯起的弧度，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惯常礼节性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后，绯真转过了身。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寂寞又精致的童年记忆忽然复苏。尽管现在她已经不会再感到痛苦或者痛惜了，但是看到他，绯真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满足。就这样远远看着的满足。
她心里一直有个结，她放弃了对进行露琪亚传统而高华的家教。因为这种熏陶对于家族光辉不再的她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毒瘾。没有殷实的家底作为支撑，那么就是一种浮华的玩笑。但是每当看到露琪亚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未经雕琢的典雅时，她就暗自感到失职。
而今这个剑道部，恰好是对露琪亚的弥补。
朽木白哉感到那道视线的时候，微微有些惊异。
这个不被剑道部气氛感染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一个普通的文静女生，还带着大正时期少女的清秀气质。
那女生柔婉的眉眼，瞬间变得幽深起来。浓而不烈、黯而不淡的曼妙目光轻轻滑过他的面庞，凝定在他握刀的手上，细细打量。
在他有所反应之前，那单薄的女生就对他微微一行礼，转身离去。
他隐隐觉得这个幽美清华的背影，几乎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只留下漫长的影子在他的视线里。
绯真的这一次远足惊吓到了文学社社长等诸多社团社长。半个月没出席社团活动的文学社社长心惊胆战地问她：“绯真啊，难道你想转到别的社么？”绯真把思路从缜密的推理小说中拔出来，面无表情道：“不会啊，我会迷路。”
身为迷路学生的福音的绯真，其实才是最大的路痴。至于绯真是怎样找到文学社的，或许是靠嗅觉吧。
不过也有好事者声称，著名的绯真学姐终于情窦初开，看上了剑道部的某个温柔俊朗的学长或是酷得欠揍的正太学弟，不过没有几天这些流言就的消失了。其消失的效率之高，之彻底，在校史上堪称前所未有。绯真依然我行我素地盘踞在文学社，孜孜不倦地啃着一摞又一摞纸制品。偶尔听妹妹抱怨部长的不近人情。她也没有再踏入过剑道部，只是默默感激那个不知是姓朽木还是一条的家伙的出现，让她恰到好处地怀念，旧日的余晖。
并不是所有人都久仰过绯真的大名，比如既不迷路又身为一部之长的朽木白哉，就错过了这个机会，以至于他后来去文学部借书的时候又一次被绯真的架势震住了。
当时夕阳当落，暮云如烧，金红色的霞光擦过绯真的轮廓，仿佛是上天的眷顾，把尘嚣都一视同仁地映照。在实木书架的映衬之下，这个单薄的女生却显得无比丰盈。她的目光完全融在书页上，就像他握着刀一样捧着膝上的书卷，无法分割，无从分界。
这一次朽木白哉也没有任何行动，但想起了社里新进的倔强少女，虽然气质不同但眉眼神似。特别是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十足的气势。
朽木白哉挑了一个清早来还书。深秋的阳光清冽澄净，时辰还早，学生也寥寥无几。朽木白哉最喜欢这个时候，似乎晨曦能够过滤杂质。他昂然走到文学部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那种热情过剩的男声：“绯真姐，芥川的那本我看完了，请再推荐一本吧。”
绯真虽然不参加书评活动，但是鉴于她广大的阅读面和细致的观察力，所以很多社员都喜欢找她推荐书目。
朽木白哉在心里哼了一声，大清早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他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当之处，正气十足地敲了门。后来绯真发现朽木白哉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事实证明，剑道部部长的气势有很多种，且除了绯真很少有人能免疫。于是文学部内的可怜的社员一边看着春风化雨的绯真学姐，一边抵御学长莫名的气压，最终受不住冰火两重天的煎熬，迅速遁走了。
朽木白哉看着绯真在借还记录本上寻找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忽快忽慢地跳跃。绯真熟稔地把书塞回架上，又对他微一行礼表示感谢。他感觉这次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是绝不能像前面那个学弟那样俗气，便问：“你最喜欢的书，是哪本？”
绯真似乎没料到他会开口，着实一惊。旋即又自然而然地微笑，眉梢婉然一挑，“这是，秘密。”
于是朽木白哉和绯真完成了他们乏善可陈的第一次对话。每次露琪亚听姐姐讲这段故事的时候都很不满意。姐夫寡言少语也就罢了，姐姐还不开窍。这样还能走到一起，真不知道是老天发了慈悲，还是发了昏。
这时候绯真会笑得很安然，“他是第一个，问我喜欢什么书的人。”
“姐，这不公平你偏心，我也问过。”
“你问的是耽美漫画。”
朽木白哉偶尔会在早上，去文学社走廊转一圈，顺便吓走几个偶然早来的学弟。透过半掩的门扉，他就能看到绯真踮着脚整理书架，细长的手指拂过精装本的书脊，再把文库本顺序码齐，古籍架上的微尘簌簌地把晨光变稠。所有工作完成之后，她也会抽出几本半新不旧的书摊在膝上，随手翻翻，这时她的目光会像注视情人般柔软又丰盛。
然而直到毕业之前，他们再没有打过照面。
一是学习紧张了许多；二是经济萧条，绯真为了攒学费开始打零工，再没有大把的时间来挥霍，所以退出了文学社。反倒是露琪亚日日在朽木白哉眼皮子下苦苦练习，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部长对她尤为严苛。所以回去向姐姐变本加厉地吐槽部长。多年后露琪亚想起这件事，还会邀功说多亏自己，保持了朽木白哉这个名字在姐姐面前的出镜率。顺便抱怨一下，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是因为部长“朽木大人”对自己的特殊照顾竟然是拜亲姐所赐。
绯真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每个人都像一个加湿器，被迫吐出一团团肚里的暖气。坐在教室里，手冻得像蟹爪，僵硬得握不住笔。
自从绯真退社后，文学社的开放时间就缩短了很多，所以活动室早上再没有开发过。朽木白哉也再没有见过那么纯澈清妙的晨光。反倒是某一天，他在楼梯的拐角，看到绯真在文学社门口徘徊。
绯真这些年养成了早到学校的习惯，只不过现在她只能早早踏进教室。她仰头瞥了一眼文学社的铭牌，就像被烫到一眼又移开了视线。不用说，在很多人心里，绯真才是这牌子的真正实质。
走廊里人寥寥无几，显得这个苍白的早晨更加冷清。绯真没有逗留太长时间，她本来就不是放纵自己的人。但是离去之前，她忍不住脱下了手套，轻轻把手印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上了她幽深的眼，仿佛在感受这间屋子的脉搏。
这个场景瞬间打动了朽木白哉。让他想起她第一次匆忙的转身，让他想起自己的幼年，听到外面同龄人的嬉闹声，自己却不能推开的门。
一种全新的、似乎不属于他的疼痛攻破了他坚固的防线，但他依然没有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因为这样的瞬间虽然可以被懂得，却不可以被言说。
之后这两人都顺利毕了业，朽木白哉不负众望地考入A大，绯真考取了城市另一端的C大。其实很多故事在这里就可以结尾了。
露琪亚常说他们的故事在传奇中显得过于平淡，在平淡中又显得过于戏剧。其实这类事情可以用一个无奈又奇妙的词来概括，就是注定。
入学前的暑假，绯真刚领到薪水，下班后鬼使神差地拐进了书店。她最喜欢的系列终于出了续作的译本，但这么冷门的外国文学向来价格不菲。她本来打算过两年买便宜的二手书回来看，但是听说新书上市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就来看一眼封面和装帧，她对自己说，就一眼。
于是她熟门熟路摸过去，很快找到了目标。仅有的三本还有塑封膜。这薄薄的一层膜就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绯真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把书送回架子。
然后书并没有被顺利地塞回书架的空隙。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书的下端。
绯真侧过脸，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反应。
朽木白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了一声日安。
他比书架高出不少，投下的目光几乎能笼罩她全身。绯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这个人，原来这样的好看。
但是真正让绯真烧红了脸的，是他们握力都通过书传递给了对方，像是一种暧昧的牵扯。
“你也在看这本……”绯真情急之下，不顾寒暄便问。
“嗯，题材有点奇怪……”朽木白哉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有趣，我想知道结局。”然后顿了一下，“你在C大的哪个系？我看完以后，会来找你。”
绯真深深吸了口气。“这两年，舍妹多谢关照了。”
这段对话在两个几乎陌生的人之间发生得无比自然。谁都没有惊讶，因为都经历了朦胧的等待。
“就这样？”露琪亚非常不满，姐姐的八卦总是这么没有料，离谱又离奇。“这也算牵手么？”
“当然。”绯真擦拭着实木的灰尘，也懒得解释。
世界是由距离组成的。
微笑的距离，告别的距离，擦肩的距离。
在绯真的世界里，书就是丈量的重要尺度之一。所以读同一本书的距离是零。
“露琪亚，你知道牵手是为了什么？”
露琪亚托着腮，“没试过，不知道。”
绯真回身展颜一笑。露琪亚觉得现在的姐姐，终于在书本之外焕发出了光辉。这笑容的光辉属于过去，属于现在，属于未来。
“是为了，让不同的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