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这一次,对面疾冲而来的,不是毫无纪律的流寇,而是一支训练有素,心无仁义的叛军。
      叶湮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又迅速稳住。驻留军中多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上,终究是起了写变化,眼前的世界慢慢变成黑白,甚至看不见鲜血飞溅的殷红。
      李勖笙高举长枪,带头迎战,白马嘶叫着,似乎完全不见长途疾奔的疲惫似地,冲了出去,圆睁的双目里满载着威严,无畏和压迫感。
      叶湮策马跟进,轻剑出鞘。
      毗邻共战,同守四方,一如最初的愿望。
      借着马的冲劲,顺势手起刀落,刀刃利落地刺穿了敌人的喉咙,溅出的鲜血染透了袖口的金丝。
      不远处,李勖笙的长枪似乎为他们扫开了一块阵地,刺向了进击的方向。
      叶湮感到,世界变了,藏剑山庄的清风絮语不再。
      又或许,自己也一同变了。
      念想之间,手已经握上重剑,身体从马上腾起,稳稳落地,四周全是敌军。
      风来吴山,乃藏剑剑法中最为让人忌惮的禁招,若非造诣到位,品行端正的弟子,师父并不会轻易传授。
      没想到,第一次便是用在这样惨烈的沙场。
      手起,刀光转,金芒染血,成奇异色彩。
      重剑剑气所及所到之处,无一生还。
      叶湮的感官像麻痹了一般,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斗争着。
      回过神来,自己伫立在尸体中央,远远地有几个叛军逆着自己逃窜。
      嘴角勾起苦涩的笑容。
      这就是战争……么?丝毫没有想象得那样恐惧,或者亢奋。
      只有无尽的凄凉。
      幸而,有那个人领着自己,这个战场才没那么绝望。

      最终,叛军死亡200人左右,天策身亡89人,行踪不明7人,重伤12人。
      看似是胜仗,但整个战场上没有凯歌,没有击掌。
      洛阳城外,死一般地寂静。
      李勖笙坐在一块石头上,染血的战袍撕裂了一角,拖在地上,长枪横放,面色沉重。叶湮缓缓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西面传来命令,此役虽胜,大局已败,请将军速速西行。我们来得太迟,洛阳和天策,已不在我们控制之下,叛军很快就会再次咬来。”
      李勖笙依然沉默着,散乱的头发被凝固的血迹黏在脸上,神色甚是可怖。
      “将军,这不是你的错。”叶湮蹲下神,凑近李勖笙的耳边,轻声叹息,“别太过自责。”
      “叶公子。”李勖笙突然开口,将叶湮吓了一跳,“过来看,这是什么。”
      叶湮心道这李勖笙莫不是打完仗竟然脑子也糊涂了,为何换了称呼,犹豫着朝他的手心看了看。
      那是一块有着天策府标记的布料,被撕碎了,里面夹杂着馒头和干肉的碎屑,还有一块镖局的牌子,布上染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认得,那是在洛道的那个少年带走的那包干粮。他意识到了李勖笙的意思,已经沉重的心情瞬间更糟,连劝慰的话也再也说不出来。
      李勖笙将布包的残骸拽紧,声音沙哑:“你道做了善事,会有缘分得报。可是这世间,尽是些事与愿违的孽缘。”
      “将军……”叶湮深深低下头,“别说了,走吧。李军师已经带着先锋,为我们开道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将士们都已经准备离开了,这四周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了……”
      李勖笙突然抬起头,紧紧握住叶湮的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似乎要将叶湮锁在原地:“叶湮,我视你为己出,也绝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你若是此时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我绝不拦你。”
      “……李将军怎么还在提这个念头。”叶湮绝然地摇头,“说好了随军远行,便是要陪将军走到最后。”
      “我是说真的,总有一天,你会怨我天策府毁了你的人生。”李勖笙一激动,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叶湮当然浑然不知,只当李勖笙担心自己命丧敌手,露出了坦然的笑容。紧接着,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李勖笙,身体贴上他满是血腥味的盔甲。
      李勖笙吃了一惊,但没有挣脱开来。叶湮阖眸,在他耳边低语道:
      “将军,不论叶某是否还有命归庄,我都不会怨天策府。想必跟着你的将士,他们也是这样想的。说好同守四方,便是咫尺不离,这便是我的心愿,也是为了保护和平地带的同门后生能安稳度日,叶某在所不辞。这条命是人世间的大爱所给,我必然要返还世间。”
      李勖笙百感交集,有口难言,重重地叹息一声,犹豫了几秒,拥住了怀中这看似安静,单纯,纤瘦,但实际上坚强而倔强的青年。
      是怎样的孽缘和福分结合,才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不曾看懂儿女情长的青年天策将领,突然间感到了心中一阵苦涩而难以抑制的波澜。

      军队在沉闷的气氛中,返回枫华,继续西向长安。
      叶湮已经渐渐习惯了军旅生活,身上的藏剑衣装不再是唯一的着装,他开始习惯穿戴轻便一些的盔甲出战,习惯粗布衣衫在军营内走动,但出奇的是,面容却依然如月余前一般,保持着江南的秀丽清雅,眼神不见戾气粗俗,肌肤白皙依旧,只是双手变得粗糙而耐磨,双臂双腿的曲线变得有棱角,身材变得精瘦而不纤弱,整个人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公子模样,多了几分英气。
      叶湮自幼博览藏剑山庄书籍,且记忆力很好,记得不少志怪志人的民间俗话,加之声线可柔可刚,叙事时善于渲染,神情生动,很是受欢迎。渐渐地,众将士在休整时,找到叶湮围坐着,听上一段俗话,竟然成了习惯。
      李勖笙在这时,总是坐在正对这叶湮的位置,倒一杯酒,同其他将士一起听他讲那些天南地北的异谈。
      也正因此,他不自觉地养成了端详叶湮细微的变化的习惯,听书时,总是那样自然地看着说书的叶湮,哪怕是身上多了一道伤,头发长了寸许,都不自觉地映入脑内。
      有一回,李勖笙追问叶湮右臂是否有伤时,叶湮吃了一惊,因为那伤是自己笨拙,被倒下的武器架砸到而造成的,并无他人知道。知道了李勖笙说书时竟然在留心自己的细枝末节,不禁哑然失笑:“李将军是听书,还是看人来的?”
      李勖笙顿了顿,嘴角漾笑:“听书固然妙,说书人更悦目。”
      叶湮一时语塞,脸颊染上半抹绯红,支支吾吾了一阵,皱着眉头反驳:“这话,说给男子听可算不上称赞。”
      “不过公子还是穿着门派的金衣衫的模样,最让人怀念。”李勖笙边说,思绪似乎是游走了出去,边下意识地伸手将叶湮散落遮眉的额发捋齐,半垂眸凝视着叶湮。
      叶湮僵在原地,没有挡开李勖笙的手,眼神里透出半分迷茫来:“将军……?”
      李勖笙惊觉,急忙收回了手,退开了半步,恢复正常的表情:“快到长安城了,尘土不再那么重,你可以换回惯常的轻便亮色服饰,莫要习惯了这身粗素的打扮,可惜了这副相貌。”
      “在藏剑庄外,着金色衣衫,太过显眼了。”叶湮苦笑一声。
      “这样么,随公子的心愿就好。”李勖笙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自己未曾注意,但叶湮却看在了眼里,不禁心中一动。
      是自己想多了么。

      到达长安城的当晚,军营中氛围轻松了一些,也终于可以最后一次,做些长时间的休整。
      晴夜星芒辉,深秋夜风已裹挟着些许寒气,不少将士在营火边喝酒,叶湮不胜酒力,便拒绝了,在帐内独自休息。
      叶湮在帐内坐着闭目休息了一阵,却无意入眠,便翻身坐起,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了很久未穿着的金色缎衣,轻叹着抚摸。
      脱下身上的军装的一瞬,肌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叶湮不禁微微缩了缩肩膀。但是,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捧起柔软的绸缎,重新着装。
      一时间,手脚竟然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放了。明明是以前穿惯了的衣服,叶湮却有些心虚似地,反复地整理着衣襟。
      自己也真是,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再次穿上这身不合战场的着装?
      没有镜子,叶湮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能凭着感觉大概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帐外。
      远远的营火附近,喧哗传来,大概是将士们酒兴正高。叶湮微微笑了笑,朝着反方向走去。喧哗声慢慢地远了,四周只有细微的草木摇曳与虫鸣。
      静谧的夜,仿佛能暂时复原原来的和平生活。
      即使是短暂的假像。
      突然有脚步声走近,叶湮一惊,回头远远看到的身影却很是熟悉。夜色中,虽只有稀薄的星光,叶湮却能辨明李勖笙的身影。
      李勖笙也看到了叶湮,脚步一下子因为什么原因停了下来,然后,又换了一个更快的步履走了过来。
      近了,叶湮看到了他的表情。李勖笙似乎是喝了几杯小酒,脸颊微微地泛着酒劲的微红,眼神中带着酒劲的热度,在夜色下,那眼神中少了几分平日的沉凝,多了几分情绪的涌动。
      “公子果然是换上这身衣服,最是合身。”李勖笙哑声笑着,站得比平时更近一些,伸手描画前襟的金丝描边。
      那只手,也是比平日更温热的,热度隔着柔软的衣料,渗入叶湮的胸前。
      凉风习习之中,那热显得格外鲜明,叶湮的目光垂了下去,并不敢直视李勖笙。他大概真的是喝得多了些吧,叶湮心道,并不挡开他在身上描摹的手,抱着半纵容的心态。
      “将军为何不去和他们饮酒?”距离过近,叶湮不禁也放轻了音量,嗓音带着三分柔色。
      “本想在安静地方走一圈,来醒醒酒的。”李勖笙伸手替叶湮梳理了一下未束起的长发,目光流转,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
      “本想?”叶湮疑惑地反问。
      朱唇玉肌,黑发澈眸,英眉秀目。
      李勖笙的神色慢慢地变了,眼神中未明的神色慢慢地变得鲜明,声线染上了半分磁性:“看到公子,我觉得这酒难醒,反倒更醉了。”
      叶湮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太近了,近得叶湮几乎看不清星空,看不清草木,视线被李勖笙侵占了一般,移不开,逃不掉。
      “将军这话,对情人说还更合适些。”叶湮小声抱怨着。
      李勖笙听言,漾起半分苦恼的笑容,突然倾身低头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阖眸低语:“也真是怪事,公子明明是男儿身,却有曼妙情人般扰乱人心智的气质。”
      叶湮呼吸一顿,只感到李勖笙带着淡淡酒气的吐息,就在自己脸颊边吹拂,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明明未饮酒,心智却醉了。
      情人?
      醉了,醉了,这李勖笙一定是醉了。
      若是玩笑,这口吻未免太真切。
      若是真心,这缘分未免太禁忌。
      “将军,你定是喝醉了酒,开始说胡话了。”叶湮勉强地笑了笑,稍稍后退了一步,眼神游离。
      李勖笙刚想继续说什么,蓦然打住了话头。
      似是有第三个人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李勖笙的酒劲似乎消了一分,立刻退了一步回头查看,待辨识清了来人,缓缓站直了身形。
      “李叔,你还未歇息么。”
      李叔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哪能跟着他们一起闹腾呢,不过是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想找你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不过看来,你找叶公子有些事?”说罢,看了一袭金装,神色微妙的叶湮
      “没事,我们不过是散步时遇到了,闲聊了数句。方才我喝得过了些,竟然忘了正事。李叔,我们回营帐说话吧。”李勖笙的脸色稍稍恢复了正常,酒气还在,眼神中的迷醉却慢慢淡了。
      “嗯,我也该回去歇息了,秋风虽不冻骨,却也是最容易害人受凉的。”叶湮尴尬地笑了笑,“将军,你也请回吧。”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李勖笙刚想挽留叶湮一同讨论,却瞥见了李叔复杂的神色,一时没能说出口。叶湮走出一段距离后,沉默良久的李叔皱着眉头开口:“侄儿,你告诉我实话,你方才对叶湮公子,抱着什么念头?”
      李勖笙脸色顿时尴尬了起来,沉默不答。
      “我看见了。”李叔的声音很冷静,不容反驳,“军营中无女色,有这样的情愫并不罕见,叶湮公子也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也难怪你年轻气盛,一时动了那样的念头。可你是一军之主,得慎重。”
      “……是。”李勖笙的酒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长叹了一口,“李叔,我并未对他做什么,你尽管放心便是,方才只是喝多了,乘着酒劲,有些昏了头罢了。”
      “那便好。”李叔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露出和蔼的笑容,“年轻人犯错,无可厚非。来,该回自己的职位了,保卫天下江山的重任,还在天策府的肩上。”
      “是。”李勖笙答着,声音却有些干涩。
      那一晚,讨论军略着实只费了一个时辰,入睡却花了李勖笙整整大半宿。
      另一边,叶湮的心神也是再也定不下来,匆匆更衣后,便将自己裹在被褥中试图入睡,却反而更加心慌意乱。风声,虫鸣,声声惊心。
      终也是几近一夜未眠。

      翌日,叶湮如往常一样,坐在营地的空地上,与众将士和李勖笙围坐,说笑着。李叔此时从帐中走出,也一脸笑意地走近:“听说叶公子说书甚是精彩,老朽也好异文,忍不住来听听了。”
      叶湮连忙起身:“军师过奖了,不过是些粗鄙的俗话罢了。”
      “故事好,便是好。”李叔摆摆手,“叶公子可听过‘共枕树’?”
      叶湮脸色一白,这个表情被李叔尽收眼底。
      李勖笙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有些紧张似地蹙眉。
      片刻,叶湮装作似乎终于回想起来的样子,点点头:“小生记得原文,但不擅长讲这故事,仅能背诵原文。”
      “也行,给大家讲讲?我也是道听途说,却不曾听过全文,有些好奇罢了。”李叔依然挂着笑容,但是神情却让叶湮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话说到这份上,叶湮只得重新坐下,清了清嗓子,以平稳的语调复述着原文。
      “潘章少有美容仪,时人竞慕之。楚国王仲先闻其名,来求其友,因愿同学。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枕,交好无已。后同死而家人哀之,因合葬于罗浮山。冢上忽生一树,柯条枝叶,无不相抱。时人异之,号为共枕树。”
      全场好些人是习武粗人,哪听得懂晦涩的书面语,面面相觑。
      “是讲友人么?”
      “听着有些像情人,不是共枕么?”
      “你尽听些什么词句……”
      李叔看着叶湮,神色莫测。李勖笙显然是听懂了这故事,一直沉默着喝着手上的淡酒,酒杯空了,也不知去续。
      “原来原文是这样的,老朽也长了知识。”李叔点点头,似是很愉悦的模样,“叶公子才学不错,不知对这样的缘分,有何见解。”
      叶湮心一抖,一时左右为难。
      这李叔,定是看出了什么倪端了。
      “李叔。”李勖笙开口打断,“叶公子自小在藏剑长大,一心习武,怕是不懂复杂的俗世啊,可别太为难他,何况这故事本身就有争议呢?”
      “那你怎么看呢,侄儿?”李叔微微笑着转向李勖笙。
      “这……”
      “为交心之人献半生允诺,无可厚非。”
      叶湮突然朗声抬头开口,李勖笙的目光恰好也转向了他。两人目光相碰,又迅速移开。叶湮说罢这句便站起身来,说了声“失礼,叶某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做。”便走了,留下场子里大半不明所以的军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