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浮》伍命

10、十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投影，未语仿佛被夺走所有神思，呆站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最后那个画面从脑海中化作强烈信号冲击至心脏的位置，最思念的人的名字终于痛苦地从她双唇中溢出。
　　“忘言……”
　　三年的缺席，不是失踪，不是避而不见，而是死亡，是永远的告别。
　　她究竟忘了什么。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为什么直至今天仍觉得陌生？是回忆太痛苦，被她封杀殆尽，但她——怎么会这么无情？
　　“你究竟是谁？”
　　男人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的红酒，迟迟不肯回答她的问题。
　　“不对劲，这个视频不对劲！如果忘言三年前就死了，怎么会没有人知道，还误传成失踪？不仅是在人类世界，在虚无世界也是这样。当时的观众呢，当时乌衣团的团长呢？你知道一切对不对？”他紧握着她的手，替她问了出来。
　　“这么珍贵的最后的演出，观众只有十余人而已。”男人终于开口了。
　　“那又怎样？”
　　“只有这么少的目击者，要封锁此事的真相易如反掌。”男人站了起来。
　　“那些人……都被杀了吗？”
　　“杀人？这么血腥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男人笑了一声，慢慢朝他们走来。
　　几人中，是团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到门边想要开门逃跑。当年被封锁的事，没有理由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让他们知道。这种时候，能离祸端多远就多远！然而门怎么也打不开，看来邀请者早有准备，没打算放过他们。乌茶瘫倒在地，没想到一直崇拜着的那个忘言竟然早在三年前就在表演中自尽了，更没想到此事会被刻意封锁，扭曲成一个不解之谜。
　　“早就知道有这样的一刻，但当此刻真正到来，我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男人叹气道，“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吧。那些人，不是被杀了，我们的手段相当温柔，只是篡改了记忆而已。”
　　“篡改记忆？人类怎么会有这种技术？”
　　“不是人类，是虚无的技术。对，就是虚无。未语小姐，虚无界的技术比你想象中还要厉害。就比如说，让一个人死而复生这种事情……”
　　“你说什么！你、你是说忘言他没有死？”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大声，红色的幻影再度不期而至。漫天的红，不是错觉，是忘言的血。忘言中枪了，但是没有死？
　　“不。忘言死了，作为一个人类，他死了，”男人已然走到他们面前，准确地说，是走到他的面前，“事与愿违。忘言以为他用死就能结束一切，然而虚无界珍惜他的才华，不愿意让他就此离开。因此……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是什么？”他听见自己声音颤抖。
　　“人类的身体头部中枪，已没有救活的可能，只好将他改造成虚无的身体。重造记忆，重塑身份，重新规划一生。忘言从人类变成了虚无，后天获得了学生身份，安排在一个虚无家庭，接受虚无的教育，至今为止都非常出色。文化课的第一堂课，他就被水浮术的视频所吸引，然后自己一人单独调查，一步步接近真相。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被那样精妙绝伦的演出吸引，其实他是被自己吸引。然而虚假的记忆作祟，纵然会时不时浮现出人类记忆的碎片，只要没有人说破，就始终拼不完整。我说到现在，你想起来了吗……忘言？”
　　男人双手凭空拉出一面立体镜子置于他面前。
　　绘着诡异花纹的面具脱落，还原他本来面目。镜子里，那个眼睛藏有宇宙的少年，他心心念念的莲花少年，不是他自己是谁？黑发黑眼，冷寂而绝望。记忆再也不是零零散散的一个个碎片，这个男人打开了一个大口，洪流便再也拦不住，汹涌而来。
　　红影之中，是光拍打着玻璃，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还有那枪声，还有那天的心情……
　　“原来你们对我的身体，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他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老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被你认出来了吗？真是个敏锐的学生。如果一直保持现状下去，你会非常优秀，”男人也摘下了面具，正是文化课的老师，放映这段视频的虚无，“你身为忘言，水浮术的演绎者，在接触到这一内容时就被会本能地吸引，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必然。我现在告诉你，比你自己绕弯子再得出结果，只是时间上的区别而已。那么，忘言，选择吧。我们爱惜你的才华，你愿不愿意作为虚无活下去，以虚无的身份发展水浮术，成为训练师，指导出更多优秀的水浮师来？”
　　“另一个选择呢？”
　　“变回那一具尸体。”随着这话的出口，一把手枪也摆到了他面前。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紧。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回答，而是转向了未语。他目光温柔，像一汪水。
　　“光，又要和你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呢。”
　　未语泪眼朦胧：“我……我竟然忘了你。”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记忆骗了而已。”
　　“太狡猾了阿。当初你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
　　原来她还是没有想起那一天的一切。他神色微暗，但很快，他便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擦去眼泪。
　　“还没看过哭泣的光呢。你不是说，如果再见我，要狠狠打我一顿，骂我一通吗？”
　　那是她对虚无的他说的一段话，他记得清清楚楚。再见面，就用这种方式，不是很好吗。
　　“混蛋！你以为我不想吗？但这种情况，我怎么下得了手……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怎么……下得了手。但是阿，忘言，能再见到你我真的、真的很开心阿。”
　　这么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总是用黑衣包裹自己，冰冷得如山上雪的少女，这样说道。
　　“嗯，我一直知道呢。”
　　一直以虚无的身份走在她身边，一直与她共享关于忘言的点点滴滴，她对自己的思念，他是最清楚的那个。真好阿，就算不在的话，也能被一个人这样想念着。他好幸运，拥有这样一束光，照亮了他的世界的一束光。
　　“我说……忘言，你会答应吧？”
　　“嗯？”
　　“答应那个人的请求，成为虚无训练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就算不是人类了，至少你还活着，还在这世界上，还在我眼中……你会答应的吧？”她近乎哀求。
　　而他又是一笑，摸摸她黑色的长发。
　　“看来就算想不起来，你还是知道了点什么。”否则以她的性格，何必这样哀求，何必这么害怕，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作为多年的搭档，他与光，有时候心意真的很相通。
　　“忘言，别笑得这么若无其事。你这样笑，让我很不安。”
　　“光，”他依旧笑得太过温柔，“有些事情，我记得就好。”每次回想起都让人心痛的过往，生与死的痛苦抉择，消除了光的这段记忆何尝不是好事？他一个人记着，一个人背负，一个人做出选择就好了。而光，照亮他生命的光，理应继续维持着最美好时候的样子。
　　她却不愿承这份情：“别开玩笑了。你以为负责忘记的那个人很好受吗？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你送死，你觉得很好吗？”
　　“很好，比起要我亲手杀了你，好太多了。”
　　她一愣：“怎么回事？”
　　“三年前的那场表演，名为死神的双人舞，是我离开舞台的最后的表演。你和我之间那层玻璃除了用枪打碎别无他法，这就是虚无界给我的选择：要么杀了你，要么在水中溺亡。水浮师只要有最优秀的一个就够了，他们才能控制。你的表演太肆无忌惮，难以把握，虚无界最终决定将你抹杀。而在最后一场表演中让你死亡是他们所谓的仁慈，成全了你作为水浮师最后的高度。当你我之间的玻璃破碎，你的身体从上方沉入我的怀中，你的血染红清水，死神穿过黑暗世界前来迎接你的那一刻，那一刹那的美将会超越一切。”
　　听到这里，老师笑了：“你说出这一段往事，是在暗示你现在的选择吗？忘言，你选择变回那具尸体吗？”
　　而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水浮是一项很纯粹的杂技，在你们虚无出现以前都是纯粹的。想想看我的最后一场表演为什么会有用枪杀死同伴这一项？根本就是你们扭曲的喜好让水浮术面目全非。”
　　“忘言阿，你现在是在帮人类说话吗。见证了虚无世界的好，就算我今天放过你，你真的能够做回人类？”
　　象征权力的绿光，旁人羡煞的眼神，高度发达的科技设施，透明化墙面一眼望去的城市夜景。
　　一个人类水浮师无法拥有这一切。
　　就像站在高山之巅，转瞬跌落泥潭。
　　“如果只看到了虚无世界的好，我或许真的会留恋，但很可惜，我还看到了你们背后的东西。你们踩在淤泥里光芒万丈，标榜自身是何等高级的社会。盲目的人只看得你们的光芒，而我看到了你们脚底的泥。总有一天，那些泥会吞噬你们的身体，连同你们的光芒一起，在一瞬间，眨眼的一瞬间将你们的世界颠覆。老师，如果你是我，你预见了这样的未来，还会选择继续站在那个阵营吗？所以要我成为你们的训练师，让你们在下一次心血来潮时塞给水浮师一把枪让他杀害同伴，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主动了拿起了那把枪。
　　“光，闭上眼睛不要看我。然后，再见了。”
　　记忆中的莲花般的少年，眼中藏有一个宇宙，深不见底。记忆中黑漆漆的枪口又一次对准自己，他微微一笑，这一次好像不害怕了。那么，光，下一个轮回再见吧。
　　少年轻轻扣动机板。

　　一定是在做梦。
　　梦中忘言回来了，然后又离开，太过残忍，比迢迢无期的等待更让人心碎。可……眼前的血泊和倒地的少年又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切不是梦。
　　全身僵硬，思绪游离，五感从不曾这样清晰。
　　耳边有个少女的声音歇斯底里，噢，对了，是一直很仰慕作为虚无的忘言的那个女孩。对了，她叫乌茶。
　　“虚无大人……您不能就这样死了。您这样温柔的人，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您还没看过我演绎出比谁都精彩的水浮，您怎么可以……”乌茶痛哭的声音好远好远，却听见她抽泣一声，忽然大叫起来，“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你没带他来，什么都不会发生！是你，是你，未语，是你害死了他！”
　　未语。
　　是，这是她的名字。在此之前，她记得她被称为光。光？未语？一个梦碎了可以让另一个梦来弥补，来延续？
　　血泊中的手枪像只黑色的手，打着报仇的名义，引诱着疯狂而绝望的少女。没人会想到，向来怯弱的乌茶会拿起那把枪，毫不犹豫地向她开了一枪。
　　那一枪打在腹部，很奇怪，痛意全然消失。
　　她看着自己腹部流出鲜血，脑海中终于有一些碎片被激活。阿，那一天呢。最后一场表演的那天，伴随着骚动的场面，她看到自己底下的玻璃瓶里蔓开了一片刺目的猩红，心好像忽然空了。与现在的感受好像，好像。
　　“忘言……”
　　再见他，一定要骂他一通，打他一顿，问他：为什么擅作主张？
　　身体无法再支撑疲惫的灵魂，她跌坐在地，双目无神地看着老师慢慢走近地上的少年。
　　“究竟要多少次你才会明白，才肯低头？人类的固执，我是彻底领教了一番。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