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十九年》一碗酥肉

13、无人生还

　　成嵘死后的第三天，他的宅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梓和跟着捕快们入了院里，一批一批的人被带了出来。其中多是些幼童，看样子不过七八岁，皆是未长开的稚气样子。而那些幼童被带出来倒也默默地不吭声，静的骇人。

　　赵梓和留意了一下，在内院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不在其中。她有些疑惑的半蹲下，与其中一个平视着说话。

　　“这儿，确定就你们这些人了，平时没有别人同你玩耍吗。”她语气相当温和，而徐思却仍是哆嗦了一下，防备心很重的样子盯着她，手不住往身后躲着。

　　赵梓和又安抚了两句，徐思的声音才轻轻的响了起来：“平时还有很多人的，但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不见的。”

　　眼前这个干净的小童好像在努力回忆着，她露出一口干净的小牙，“开始是阿细，阿细来的时候很不听话，所以大人很不喜欢她。”

　　赵梓和见徐思的话匣子打开，于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极为受用的笑弯了眼睛，话也更多了些。

　　“大人说阿细以后会有大出路的，但是阿细不听。不过后来，阿细就很得人喜欢了。”

　　赵梓和侧身听着徐思颠三倒四的叙述，慢慢拼着所知的事情。

　　原来在成嵘这里，陪她们玩耍的是被‘教化’过的年长一点的小姑娘们，而阿细则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她懂得如何讨得成嵘的信任，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害怕。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家中的事，只说自己是被辗转卖走的，而家到底在哪，她早就不记得了。

　　成嵘信了她的话，甚至待她更好。这种无家无依的，是他们最喜欢的。不必担心有人来闹事，更不必担心她有旁的去处。

　　但是阿细，始终都没忘了逃走。

　　那是一个雾气很大的天，氤氲的空气细细密密的润进肺里。

　　成嵘抱着娇妻美妾早早的睡去，烛火抱头滴成一团。阿细蹑手蹑脚的起来，她们都睡在一处极大的屋子里，而现在周围的人都睡的很死。缓缓吸了一口气，眼睛窥着窗户，她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外面传来换班的声音，她趴在门缝上轻轻的打开门，然后轻巧的跃了出去。

　　阿细长得小，又瘦弱，很快就淹没在夜色里。她穿行在内院里，周遭白蒙蒙的雾气兜头遮脸。而她脸上带着一点点的笑意，眼睛亮的惊人。

　　她躲在密林后面，等门口接替的人过去。只要出了这个门，只要出了这个门。

　　只是她的肩上落下了一只手，轻轻地，攥紧了她的肩膀。阿细咬紧嘴唇回身，看到的成嵘的笑意。她眼里的光慢慢的散去，成嵘身后像是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朝她猛地的压了下来。可是她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阴影，他身后一个一个冒出来的，正是那些白日里，她陪着玩耍的人。

　　“阿细，你不听话。”

　　成嵘肥厚的身体挪动了几步，站到她身前来。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下一下，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再后来，成嵘派人详细的查过阿细，知道她其实不是被人卖来，而是人牙子拐走。她也不是孤苦伶仃，家里还有甚疼她的哥哥。成嵘低头喝了口茶，小眼睛在阿细身上扫了一眼道：“原来家中还有亲人，怪不得费劲的想走。”

　　他说完眼睛还是没离开阿细，阿细低着头，成嵘的视线像刀子一样，最终落在了她一双细的可怜的脚踝上。

　　“这么‘想回家’，我就成全你。”

　　那之后，没人再见过阿细。徐思说，阿细的双脚被砍下，挂在她们门口很久，后来成嵘路过这里嫌有血腥气，说了句：“她这么愿意跑，就把这双脚送给她哥哥，当留个念想。”

　　阿细没了双脚，伤势严重，脓肿溃烂，也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而在这里，伤病其实是最为致命的。内院不会请来大夫为她们看病。因为无论哪个看上去，都不是个可靠到守口如瓶的人。

　　阿细很快就咽了最后一口气，后来再有不听话的，也被这样如法炮制。

　　赵梓和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手指收紧着，一口气像是堵住了，反复吐不出来。

　　“可是阿细，应当是个不会冒进的人，她怎么会被抓住。”

　　徐思的胆子更大了些，许是看着眼前这个人单薄又瘦弱，不像阿细，可是又很像阿细。又或者是徐思有些想念起那个总是陪着她们的人了。

　　赵梓和只看徐思小小的手伸了出来，掌心握着一块石蜜，她吃下去含糊不清道：“当然是我们说的。”

　　赵梓和膝盖沉沉的发疼，面前这些默然的幼童像是一个个没了面孔，变成些白面捏的人。

　　“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成——告诉那位大人？”

　　徐思更乐了：“大人给我们吃穿，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阿细想逃，这就是忘恩负义。”

　　“你们……”赵梓和被这句逼得，浑身都抖了起来，可是平时她自以为不会有词穷的时候，面对徐思理清凌凌的一双眼，却突然哑了口。

　　徐思是真的这样认为的，看到她不说话，甚至离她近了些，再次解释起来。

　　“没有大人的时候，看守的人特别凶，会不给我们饭吃，也不给我们水喝。但是每次大人来了就不一样了，会有新衣服穿，也能吃饱。平时他们只肯让我们吃很少，大家都没有力气的。”

　　赵梓和手脚冰凉，试图引开话题：“可是你难道不会想回家里。”

　　“开始是会想的。”徐思低头搅着手指，“可是家里吃不饱的，我早晚也会活不下去的，所以还是在大人这里好。姐姐，你没试过那种饿到发疯的时候，树皮草根，都会囫囵着，争着吃下去。”

　　她说完露出一个天真善意的笑来：“穿绸吃油难道不好吗。”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嵘对她们的‘教化’，成功的可怕。他用极端的方式又吓又哄，把笼子里的鸟驯的格外听话。徐思脸上的理所当然，让赵梓和心中的不安越演越烈，这些种种明明都是错误的。可是徐思捧如金科玉律，她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往一个怎样的地方沉陷。

　　赵梓和后槽牙咬紧，思绪慢慢平复下来，她现在不应该是混乱的时候。

　　“那平时除了阿细她们，可还有别的人来这里。”

　　“有呀，我以前在窗户里看到，隔三差五的，会有人来这里，不过他们也很快就不见了。”

　　不见了？赵梓和想到那天她看到那个沉水的麻袋。那个池塘，毫无疑问是个沉尸地。可她算漏了一点，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尸骨，而成嵘做的却是倒卖幼童的生意！

　　成年人相对于这些幼童来说，目标太大，又不好驯服。成嵘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的，那就是有人在借成嵘的手，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她无意识的摁住另一只手上的指节，覃百那张脸几乎是立刻跳了出来。

　　赵梓和正想着，圆脸小捕快陈瑾倒是带了个粉衫的小姑娘出来，正是那天她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一张脸上布满了泥污，听小捕快说，是在一口大缸中发现她的，要不是去时警醒，只怕这小姑娘就逃了。他说着还安慰小姑娘两句，说他们并不是坏人，会送她回家。

　　可是那个小姑娘的眼神越发阴沉，最后恶狠狠的咬了陈瑾一口。

　　赵梓和身边的徐思抖了几下，向她身后躲去。粉衫的小姑娘注意到了徐思，满是血沫子的口咧开，盛气凌人的啐了她一口。

　　而最当属意外的，应该是捕快带着覃百和一具伤痕累累的人出来。那或许已不能算个人，皮开肉绽，双腿被砍下，结成缕的头发垂散在身上。可是赵梓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个唱童谣的酸书生。

　　大雨之后她以为这人疯癫的不知去往哪处，甚至县衙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却从没想过，他是被捉了去，折磨成这番样子。赵梓和起身到他面前，“那首童谣，你是故意散布出去的罢。”

　　“你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好将你捉进去，又或者能借此找到些蛛丝马迹，你不相信阿细死了。”

　　他自始至终低垂着头，可是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打湿了眼前的地。他忽然啊啊的叫了起来，又惨又利。赵梓和这才看到，不是他不想张口，是那黑漆漆的口里，已经没了舌头。

　　覃百在他身边冷笑：“看看，一个疯了的傻子。”

　　“你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腿都割掉。”赵梓和声音变了调，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直直看着覃百，“别得意，你活不了。”

　　覃百那张狰狞的脸上倒是挑起一个笑：“割腿还是割脚，全凭老子喜欢。不过这个酸书生可会先我一步活不了。我入成嵘手下不久，吃喝都已够本，没什么遗憾。小姑娘，听说成公子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那这人做过什么，你也是知道的。”

　　是的，她知道的。

　　覃百这话和认罪无疑，却也把酸书生拉下了水。

　　他残忍杀害了幼童，或许是因为那幼童想逃，又或者其他原因。可是也因此他看到了另一幕，正是因此成嵘才毙命。

　　赵梓和眼睑落下一片暗影，成嵘是吓死的，但是事出有因。不出意外，那天她所看到的阴影，就是酸书生在窗外吊着的——阿细的一双脚。他见成嵘来了，于是装疯卖傻上了屋顶用绳或线把阿细的一双脚垂下。

　　唯有如此，成嵘才会高呼有鬼。其实按成嵘的性子，这点事应吓不到他，但是哪里料到，那天覃百带的幼童突然发难，覃百又是一个心黑手毒的。成嵘在双重惊惧下，酸书生这才得了手。

　　“陈捕快，先给他上点药罢。”她这句话说得很缓，而后回身送那群幼童上了马车。

　　徐思看着她愣神：“姐姐，你眼睛怎么红了。”

　　赵梓和慢慢抱了抱她，额头抵着她的：“没什么，我只是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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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非常难受的一章。感恩活在当下的时代，来生还愿生在种花家=3=
请相信真的是个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