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流云》冼池

12、永别

　　“云鎏，我是阿苏勒……”
　　他握着笔，看着坎肩上最后的空白，凝神想了许久。
　　不出意外，这将是他在人间的绝笔，他已经给很多人写了信——哥哥吕守愚、大合萨、苏玛、姬野，还有羽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了。
　　这件坎肩是她亲手缝制的，里面是罗绢内衬，触手生温，现在，这件衣服也要承载他的情丝了。
　　“我很好……”他喃喃着这一句，念叨了许久，再也说不出别的，只能望着狭窄窗口外的那轮明月。
　　——我很想带你去北陆看看那里的风景，天空与草原接壤，天好像很低很低，伸手就能触碰到。如今快要入冬，冬天的北陆虽然很冷，但我们可以进帐子里烤火、烤羊，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她对我很好，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去山坡的另一面，那里的爬地菊能开满整个山坡，就像是太阳升起，一点一点布满整个山坡。北陆的云彩啊，在傍晚的时候最美，像是被夕阳镀了金边，就像你的名字，鎏，很美。你还记得我之前教你的蛮族的牧羊歌吗？到时候，我们向比莫干哥哥要一群羊，带着母亲还有大合萨他们一起，我们一起，一边牧羊，一边唱歌……我很期待那样一天。
　　可惜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他蓦地惊醒，看着墨水染黑的坎肩内衬，已经晕染了那句“我很好”，只留下“云鎏”二字，那些话他也只能臆想，他不敢写，写了或许会给她带来麻烦，更怕她看到伤心难过，不如不写。
　　吕归尘再也没有写下去的想法，只是倚着墙，望着月亮，忽地，他想起了什么，小声呢喃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方山推开门，道：
　　“尘少主，该上路了。”
　　他站起来，穿好那件坎肩，紧了紧，感觉到一阵暖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菱花坊，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看着站在那里的吕归尘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笑声。
　　吕归尘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蓝裙的云鎏，纵使又更多的人站在这里，他还是能够立刻找到她，她和别人是不同的，好像有一层光笼罩着她，光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云鎏呆呆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昔的灵动与睿智。
　　她以为与百里缳成婚是阿苏勒最好的结局，可是她错了。
　　怎么会这样……
　　云鎏觉得自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被压在木枕上的那个蛮族少年，可他马上就要在天地之间消失了。
　　她竟找不到宽慰自己的语言。
　　云鎏想喊阿苏勒，可是理智告诉自己，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了，她和她的家人明天就会落得和阿苏勒一样的结局。
　　她没办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是一个人，她会毫不犹豫地过去，和阿苏勒一起赴死。
　　可是她有父亲，有哥哥。
　　云鎏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即使是智者也无法做出选择。
　　吕归尘看着她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好像一直懂很多，那些是阿苏勒所不明白的，而现在吕归尘懂了。
　　这个即将丢掉性命的蛮族少年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不知道他接下来的结局。
　　围观的人群看到他被压在那里，纷纷叫好，仿佛这个少年和他们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只有他和她知道，这个笑容的意义。
　　云鎏捂住了嘴，忍住哭声。
　　吕归尘最终还是被按住了，那把明晃晃的重斧架在头顶，绝望终于淹没了他。
　　这一刀下去，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算是和百里缳成婚，他还会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她嫁给了哪个好儿郎，生了几个和她一样可爱又聪明的孩子……
　　他双唇颤动，吐出一个字：“云……”
　　他说不出第二个字了，卡在喉咙里的“鎏”始终不能大声说出来。
　　他大口喘着气：
　　“云……”
　　忽然，一声尖锐的箭鸣传来。
　　云鎏猛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姬野！背着十二把刀的姬野！
　　她该想到的，昨天姬野来找她的时候，她应该从姬野的沉默中明白过来的。
　　姬野来劫法场了！
　　接着又是几声箭鸣。
　　“快跑！”有人大声喊道。
　　云鎏在人群中被挤的左摇右晃，双眼却紧紧盯着姬野与和吕归尘。
　　姬野道：“阿苏勒，我来救你了。”
　　好像是话家常一样，他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云鎏和吕归尘却都明白这句话的份量。
　　云鎏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大滴大滴涌了出来。
　　姬野看到她还站在那里，大喊道：“让开！”
　　云鎏看着他，又看向一旁的吕归尘，她想要说什么，却被人拉到了一边。
　　“姬野！你疯了！你快走！别管我了！”
　　“阿苏勒！站起来啊！快站起来，我们杀出去！”
　　云鎏看着他们两个这样，听着他们有些滑稽的对话，又想笑又想哭。
　　她多想站出去大喊，让阿苏勒跟着姬野离开，无论去哪里都好，不要再留在下唐了。
　　姬野一个人，纵然武艺再好，也是徒劳无功，最终只能被一群人押在台下，姬野哑着嗓子地喊道：“你别死啊！有人舍不得你！云……我妹妹她会想死你的，她会跟你一起死的！”
　　云鎏呆住了，吕归尘也呆住了，隔着士卒们的盔甲，他们两个的视线交错了。
　　云鎏的眼泪又一次落下来了。
　　吕归尘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她想说的话，纵然她现在不能开口，可只那一眼，已经代替了万语千言。
　　他明白了。
　　活着就还有机会，哪怕希望再渺茫，总还是有的——杀回来见她。
　　像是什么奇怪的力量觉醒了，吕归尘像是变了一个人，如果之前的他像是下唐的贵公子，那么如今的他，就是浴血归来的武士，他失去了理智，杀死了所有阻挡他的人，甚至想要杀死姬野。
　　云鎏呼吸一滞，再也按耐不住，她在人群中大喊：“阿苏勒！阿苏勒！醒醒！那是姬野啊！”
　　云鎏曾经听说过那种力量，青铜之血——英雄的血脉。
　　吕归尘脸上原本腾腾的杀气消失了，他愕然地松开手。
　　“姬野……云鎏……”
　　姬野与吕归尘对视一眼，两人互相扶着对方，勉力站起来，最后，姬野昂起头，大喊道：“阿苏勒！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
　　云鎏呼吸一滞。
　　她从未想到，阿苏勒会和天驱这个神秘的组织有联系，甚至是他就是一位天驱。
　　其实她已经落后他们很多，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使女，一个平常的姑娘，她距离他们——天驱亦或是武士，都很远很远，她只能看着他们远去，只有她，还是南淮城里的姑娘，等待着阿苏勒回家。
　　地面忽然剧烈晃动起来，马蹄声越来越大，一队黑甲武士冲了进来，有人大喊道：
　　“铁浮屠！”
　　云鎏头脑一片混乱，她只听说过这支特殊的军队，这是一支重骑兵，只是他们的战马和这些士兵们的盔甲就足以冲破一切，当年的风炎皇帝也是利用了山阵和五万士兵的代价，才消灭了两万铁浮屠。
　　这支消失已久的军队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来接阿苏勒的，阿苏勒要回到北陆继任大君了吗？
　　云鎏猜不透，但她明白一点，阿苏勒此去，他们再见恐怕很难了。
　　而她，仅凭一句“阿苏勒”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吕归尘穿戴好盔甲，看向姬野笑着问道：“姬野，想当东陆的皇帝吗？”
　　此刻的他摆脱了一直以来的沉静，更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
　　他们曾无数次讨论过这片大陆上的英雄们，甚至亲手接下英雄的刀——英雄的路就在脚下！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当给你看！”姬野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
　　“等你当了皇帝，我就跟你订盟！”阿苏勒握紧拳头，戴着天驱指环的手挥动。
　　姬野也挥舞着指环印信。
　　吕归尘转过身，目光扫向了云鎏。

　　——跟我走吧。
　　——我不能走。

　　吕归尘看到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亮透彻，带着清浅的笑意，明白了她的选择。
　　他不能再回头了。
　　他只能驾马离开。
　　云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与此同时是嘴角扬起的笑容，她轻轻合上了眼。
　　接下来，属于她的宿命，已经开始了。

　　云鎏静静地走在街道上，走向云家。
　　“回来了。”
　　云鎏看着苍老的父亲，应了一声，径自走到院内的茶炉边煮茶。
　　云且望着她，问道：“那位蛮族世子走了？”
　　姬野劫法场的动静太大了，连云且这样深居简出的人也听说了。
　　“嗯，走了……走了……”云鎏失神喃喃道。
　　茶壶里的水煮开了，发出了咕噜的声音。
　　云鎏声音微颤，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道：“父亲……”
　　“怎么了？”云且看着她，一脸的云淡风轻。
　　云鎏带着哭腔，嘶喊道：“我错了……”
　　云且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道：“没什么。你去收拾东西吧，收拾你的，还有你的哥哥们的。”
　　云鎏哽咽着点点头。

　　胤成帝五年八月，南淮劫囚案后，大儒云且及其子女被逐出南淮，其后人永生不可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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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剩一章大结局。
嗯，还有个小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