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陌上浅桑

3、第三章

　　七七推开门，静水跟着走进去，鼻尖顿时萦满了咖啡的香味和浓郁的蛋糕味道。柜台后的服务生笑着叫了声“老板”。七七把麂皮手套摘下来，冲着静水挥了挥手。“这才是你老板，我是给她打工的。”
　　服务生一愣，然后笑容得体的冲着静水笑道。“您好。”
　　静水点头，温和的说。“给我一杯蓝山。”
　　她脸上并无笑，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她就是在笑，极淡的。
　　服务生有些愣愣的看着她转身到窗边坐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七七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戏虐的看的他脸色一红。
　　“老样子。”七七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笑着说。“别做无妄之想。”
　　他脸上又热起来，原本只是觉得漂亮多看了两眼而已，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有种被人戳破心事的难堪。七七看着他脸上的变幻，笑起来。她想起还读书时，寝室里的几个女生出去玩儿，夜不归宿，正巧赶上大检查，被系主任拎过去批评教育。她们都被狠骂了一顿，唯独静水，站在桌前淡淡的一笑，系主任摇着头喝了口水，说。“再生气，看你笑笑也消了。”

　　静水抿了一口咖啡，舌根极短的苦味在咽喉里化成浓郁的甘醇，这样转折的味道总是让人有种意犹未尽之感，像世事，像生活。“你把这里经营的真好。”
　　七七撇嘴，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不管，可总抓不住某人的影儿。”
　　静水笑了下，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知道七七并不是真的和她计较。这咖啡馆还是大学时她和七七合资开的，毕业快三年了，她一事不曾管过。“谢谢你，七七。”
　　七七有些羞涩的扭捏，就像是很多人习惯和朋友同学拥抱，却难以坦荡荡的同父母拥抱一样。那是种极难以表达和相信的思维，有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味道。
　　她如何看不出七七的别扭，低头又抿了一口咖啡，放杯子时听见她问。“你和孔绍泽……”
　　静水觉得嘴里的咖啡蔓延出无尽的苦味，连舌根都有些麻。她将杯子放下，手落回膝盖上，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这次回来是他接的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不会再联系。”静水看着窗外轻声说。
　　她的口气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七七看她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像是罩着上好的面具，总是那样温和淡然。七七有时候会很恶劣的想，应该有个人出现，也必然会有个人出现吧，可以让赵静水的面具龟裂，破碎。
　　“不会后悔么？”七七拿小汤匙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那里便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你从来不是在乎世人眼光的人。”
　　静水嘴角挂起一抹笑，像是突然绽开的六月雪。“七七，我有自己永不会做的事，无关对错道德，甚至无关感情。”她在咖啡里加了点糖，入口的苦味儿被冲淡，糖的味道却黏腻在舌根。“你知道的，我做事也从不后悔。”
　　七七叹息，她和她认识了也足有七年，二十四岁的赵静水和十七岁的赵静水一样，还是那么决绝，从没变过。
　　静水把杯子里的咖啡大口吞下，早已不复最初的香醇，苦涩和甜腻从舌根蜿蜒而下，一路深渊。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孔绍泽，是在软卧车厢，她半躺在铺位上，他拉开门进来。他的背后是过道的大扇窗子，阳光落在他的背上，像是给他披了一身的金光，让人忍不住的去看，去琢磨。他走进来，将门拉好，坐在了她对面的下铺。
　　狭小的空间里，感官的辨识度就变的格外的敏感，她能听出他所有的动作，甚至是呼吸声。
　　后来，她把下铺让给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换到了他的上面，正因为如此，他们这才有了交集，才有了后面断断续续的联系。
　　两年多，她还记得他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人出去旅行，并且打算走遍中国的时候脸上那种惊讶和隐含的不置信。静水笑了一下，将心头的回忆收起。她并不是个习惯往后看的人。
　　她叫服务生要了杯白水，抬眸间看见七七正笑着对她身后挥手。
　　“苏先生，又来捧场。”
　　静水回头，看见那位苏先生有些讶然，然后笑着点了下头，将半温的水含入口中。
　　“是你这处经营的好，再去别处已然不习惯了。”苏行简站在桌边，声音温润的说，显见是带着笑意的。
　　“全仰仗着您这样的老顾客，不然我哪里有盈利。”七七伸手邀请他坐下，笑着把谎话说的自然而然。
　　苏行简摇了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静水。“我约了人，也快到了。”
　　七七不再说什么，笑着看苏行简离开，回头对着静水八卦。“这位苏先生，也是个王老五。”
　　静水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无外乎的千篇一律劝她谈恋爱，按照这种型号找。她不想听这些，便只能叉开话题。“你和肖经理是怎么回事儿？”
　　七七的脸一僵，掩饰的低头又去搅咖啡，可那捏着勺子因用力而无血色的手指却透露出她此刻的心情。
　　“我从不知道，你是个能够逃避现实的人。”静水握着水杯，水温的淡淡暖意让她想起了燃烧的壁炉和跳跃在鼻尖的葡萄酒香。她笑了一下，将思绪收回看向七七。
　　七七有些颓然的靠在沙发靠背上，摸出了烟想抽却终究忍住了。“你今天也看到了，他那个样子，又叫我如何？”
　　静水没有惊讶，她早看出来了，在她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七七和那位肖经理有了些不同寻常的瓜葛。
　　七七没等她问什么，就再次开口。“他是农村出来的，二流大学毕业，家里还有个妹妹靠他供养，家境……”七七笑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他爸妈供他读书也尽够了，这样的家庭我虽没瞧不起，可我爸妈却不可能同意的。”
　　静水这会儿倒是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的问她。“你想结婚？”
　　七七点了下头，目光凝滞片刻挑了下眉。“是啊，想和他结婚。”
　　静水没再说什么，七七比她还大两岁，彼此都是成年人了，并不需要别人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她惊讶，也只是惊讶爱玩儿，会玩儿，之前还叫嚣着没玩儿够的七七竟然想结婚了。
　　两个人具是沉默了起来，七七把半杯凉掉的咖啡喝了。“知道你回来，那几个猴儿闹着要聚聚。”
　　静水隐隐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痛起来，很是无奈的问。“什么时候？”
　　“明后天吧，定了时间我叫你。”七七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舒坦了不少，总不是她一个人头疼就好。
　　“走吧。”静水站起身穿了大衣，看见那位苏先生抬头看过来，笑了一下。
　　出门前七七和他打招呼，苏先生笑着客气。“改日请你吃饭。”
　　刚出了咖啡馆，静水的手机就响了，七七在一旁看了眼屏幕，拉着她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自己点了根烟。
　　静水接通了电话，叫了声。“妈。”
　　这声妈她叫的很生涩，语气熟稔又陌生。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只是点头，应了声好便挂断了电话。
　　七七狠吸了一口还剩大半截的烟，按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缸里。
　　“我妈让我得空过去她那。”静水看着她说，语气里无喜亦无悲。
　　“好歹是你妈妈，去吧。”
　　静水听见这话笑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讽刺，连最好的朋友都以为她心怀怨恨，岂不知她早就心境平和了。
　　“我知道。”她说了一句，转头看七七，又说。“肖经理是个自卑到自傲的人，你们在一起会很困难。”
　　七七点头，愣了好一会这才起身开车将她送了回去。
　　静水换了家居服后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坐在飘窗前慢慢啜饮，待到微醺之时天色也渐暗起。
　　将酒杯洗好，她着手做晚饭，大多数时候烹饪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甚至是舒缓压力的方式。当色香味具齐的晚餐摆上餐桌时，静水的心情已经变的极好了。
　　不过，这样好的心情也将将维持了一会儿，孔绍泽的电话便将这一切破坏了。
　　静水听见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喝了酒的。
　　“有事？”她问他，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嗤笑，然后是是带着埋怨的语气。
　　“你总是这个样子，冷静的近乎冷血。静水，我喜欢你，我爱你，你不知道么？”
　　她站起来的动作一僵，椅子被腿推后，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啦一声刺耳的声音。推开窗子，冷风刀子一样吹在脸上，皮肤像是被割裂一般的痛感让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喝醉了，就休息吧。”艰涩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她的。
　　“静水，你也是喜欢我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孔绍泽的语气像是质问，更像是哀求。
　　静水深吸一口气，吞咽着让喉咙不要那样塞痛，好一会儿，她才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那边是死一般的寂静，静水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来，将电话挂断。
　　关上窗，将被吹乱的头发理好，看着餐桌上饭碗里还有一半的米饭，再也没有了胃口。她拿起碗，想将饭倒进垃圾桶里，却不知道怎么的手一滑，连碗一起扔了进去发出一声闷响。静水突然觉得无力又愤恼，像个负气的孩子那样抱着膝盖蹲在了地上。
　　她的脸埋在手臂与膝盖之间，这样的小包围让她眼前一片乌黑，脑子里空空如也。好一会儿过去，竟是想起了一年前的某个深夜。
　　那还是春夏相交之际，她去一个小城，那里并无景致风俗可看，不过却是有座几百年前的未曾开发的墓吸引她。
　　她从火车上下来已经是午夜，简陋的火车站像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在深春的大风里张牙舞爪着。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拉着箱子从零星几人的站台往出站口走，一路过去不知打了几个冷颤。
　　出站口前挤着十几个中年爷们，操着浓郁口音的方言问要不要搭车，静水闪躲开伸过来拉扯的手，一一拒绝，换来的是一声声污秽回骂。
　　她对这座城市的好感下降到了冰点，肃着一张脸快步离开身后的嘈杂。
　　酒店并不远，她拉着箱子独行在连车都看不见的马路上，步履匆匆神情冷肃。马路左拐有一条胡同，是去酒店的捷径，她拐进去才发现竟然连个路灯都没有。
　　赵静水是从不爱走回头路的人，便将脚下的速度又加快了些。可终究这座城是要将它的形象在她心里败坏的彻底，不知哪里钻出来的人，伸手去抢她肩上的包。
　　她惊吓了一身的冷汗，包带在肩膀和拉着箱子的手腕之间扯动，勒的皮肉生疼发热。恍惚间她还注意到那人似乎很年轻，像个学生的样子，喘着粗气，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蛮劲，拽着皮箱向那人抡过去，像是打在了腰腹上，一声闷哼，拉拽的力气骤然失去。她哪里还顾得上多看多想，拽着箱子狂奔起来，幸而那人好像不曾追赶过来，她却不敢放松半步，一直气喘吁吁的跑到酒店。
　　压下惊惧开好房间，进了屋，锁上门，她才真的怕起来，后背又爬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腿软的像是海绵蛋糕，让她跌坐在地上。
　　这样深夜独自一人的惊惧，她不知道能够找谁说说，父母多年前就已经不大管她，七七？她的性子不一定要怎样炸毛，连夜赶来都是可能的。翻遍整个手机通讯录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拇指竟是落在孔绍泽三个字上。
　　她斟酌斟酌再斟酌，终究还是打了一条短信过去。“刚刚路遇了抢劫的。”
　　手机久久的沉静着，她将脸埋进手臂和膝盖之间，最后只得苦笑着扶床站起，去冲个热水澡。
　　待她带着一身水汽出来的时候，手机屏幕正亮着，来电显示着孔绍泽。
　　她心里一暖，接起电话，那边焦急的问。“你人没事儿吧。”
　　静水坐在床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暖起来，心里烫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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