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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因缘果报 ...

  •   当细如游丝的空气施舍般流入胸口时,赵及第才从濒死的幻象中抓住一线生机。阿亮死不瞑目的黢黑瞳孔还如针刺入他脑海,下一秒就撞进了鬼魂青紫的眼中。
      “瞧瞧,”阿亮披散的长发遮了半张苍白面孔,狰狞吐息喷薄耳际,刻毒如一尾蛇,缠他周身引得他瑟瑟发抖,“你还是选择害我,和前世一样,吴文博!”
      “我……我、不、不是……”赵及第想辩白那个相似样貌的人不是他,杀死他的人不是他,但他双目圆睁,舌尖外翻,窒息得说不出话。
      “啊,你要求情对不对?你要说这些罪孽都与你没关系对不对?”阿亮饶有兴致得看着他纠结一团的脸,神情愉悦似与老友聚会,可低哑音色如沉百年冰寒,“那么少爷,我又去向谁求情,谁来担我百世光阴翻滚的仇恨?”
      他忽而一把勒紧锦缎,将赵及第拖到跟前,“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我躲在笔中逃避地府和道士的追捕,如不是生前作茧自缚为你立了什么长生牌位让你有佛祖护持,你以为你能安稳度过那一世?连天都在帮我,不久前的大火毁了所有,我才得以接近你。为了增强力量,我不停吸人魂魄,终于可以找你算算这笔账,你知道第一个被吸的是谁吗?”
      阿亮故意停顿了一下,温柔地抚上他乌青的唇瓣,神情却是阴翳而凶狠:“那个阿武,那个拿了我的文稿送到你面前的人,那个处处给我下绊子偷偷摸摸的鼠辈,你知道他看见我后吓成了什么样吗?”
      此时的赵及第涨成猪肝色的面容濒临绝望,两手惊恐不休地抓挠颈间束缚,涕泗横流糊了满脸道貌岸然,瞧得阿亮很是兴味,啧啧出声道:“就像你现在这样,难看至极,啊,不,他还跪在地上,抖得尿了裤子。”
      赵及第颤得越发厉害,即便在梦中他只是个生魂,将死之感也引起了最后一轮本能反抗,阿亮感觉到了,他戏耍般一会勒紧绳索,一会又松开些,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在断续的空气中浮浮沉沉。
      “有时候,真不明白,对人犹十分狠毒心肠,胆大心思,你们面对我这个鬼时却个个柔怀可欺,倒显得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了,”他温和语调转而锋利如刀,“没错,我是罪该万死,吃了那么多龌龊的灵魂,可那之前你要陪着一起下地狱!”
      他五指成爪,迅疾如风游上赵及第脖子,就这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攀得一丝缝隙哆嗦道:“你……你要什么,都……都可以……给你,别杀我……别……”
      “什么都可以?”阿亮凉湿的手带起鬼魅特有的森冷缓缓摩挲在他眉梢眼角,顺着鬓边轮廓游移至下颚,赵及第甚至能闻到那股凝结般作呕的血腥味,他听到他轻笑一声,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主意,“想来你倒提醒我了,你不是想活么?那我成全你如何?”
      赵及第如蒙大赦,眸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喜光芒,可还没等他僵硬的身子有片刻瘫软,忽闻凌厉风声破空而来,一束锋锐剑光直向阿亮面门刺去,阿亮一把推开犹自迷糊的赵及第挥缎相迎,极亮同极暗交缠不休,很快他就败下阵来,被气劲逼得连退数步,力沉足尖堪堪稳住身躯。
      “小友,何以落入执念,沾得满目风尘,放下心中妖魔,早去轮回,岂不比沉陷恨欲来得更好?”来人白衣道袍,高鼻深目,浓眉薄唇,正冠簪起流墨青丝,端得一派仙风道骨,清俊飘然,他逆光而立,掌中三尺青锋耀眼摄人。
      阿亮始终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眉目,只听沙哑笑声从他齿间缓缓溢出,似磨砂之音撞在人心上,蕴含无限酸涩悲怆之意,“执念?你追了我这么长时间,难道不算执念?又为何苦苦相逼?不也是心之所向,认为这样更好?世道不公,如我辈浮萍转蓬,就活该连命都被肆意拿捏,讨要不得?这是我的路,凭什么你来指摘?”
      下一刻他唇角勾出一抹诡异弧度,暴喝而起,一手孤注一掷般以缎为刃发起攻击,另一手将不远处晕晕乎乎半天爬不起来的赵及第一把抓过,他还犹未从刚刚被摔得七荤八素中回过神来,就猝不及防遭遇了一轮更加心胆俱裂的惊吓。
      要说赵及第其人虽于科考一途磕磕绊绊,读书这方面吃了许多所谓的“苦楚”,却是在正宗的“温柔乡”中成长起来的,别说没见识过什么大曲折,从小更是肩不让挑,肘不让提,一心入圣贤之道,灌了满肚子之乎者也,而今一下这么大风浪压过来,当即手脚僵成了木头,只知傻愣愣一动不动,瞧着那柄削铁如泥、削魂好似砍瓜切菜的宝剑兜头罩来,下意识自欺欺人地闭上了双眼,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那道者所持名曰缚魂,可缚尽天下妖魔鬼怪,伤其元神,却不会毁其根本,实乃一把仁慈之剑。此刻在他看来,这穷途末路的鬼竟是不闪不避,仿佛被谁施了咒法,竟在原地害怕得瑟瑟发抖,和刚刚能够说出一番不甘之言的阿亮判若两人。
      他疑惑地皱皱眉,然道心坚定,缚魂刚劲寒芒已化为如水软刃逼近阿亮胸口,只差一点就可缠上他身躯,灼其修为,另他乖乖束手就擒。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道者却丝毫感受不到他作为一个徘徊人间、怨愤没顶之魂该有的暮然鬼气。
      不对,中计了。他心下一凛,急忙收剑。
      正在这时始终立于赵及第身后的阿亮目中忽而漾过一抹压抑许久的刻毒,嘴角轻勾,抬起手臂在他背上轻轻一推,被骇得早已神飞天外的赵及第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跌向道者未来得及撤回的缚魂剑。
      “啊……”赵及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即便道者已是极力躲开,可有道行的魔鬼碰到缚魂尚且要破点皮,更何况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当下就晕了过去。
      道者也顾不得察看赵及第伤势,竖掌于唇,口中喃喃默念法诀,不一会儿五指向虚空斩去,大喝一句“破”,有如实质的迷雾层层涌现,又在他指尖清光下叠叠散去,露出原该如此的景象。
      “小友,何必再借我之手妄造杀孽,自罪自偿,因果报应,尘世业障自有阎王公断,你这样只会徒增苦难。”道者仍是那副清冷面相,不似凡人,只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眸中似有悲悯,点点如星。
      阿亮倒在地上,心间那好不容易积聚,薄薄的一点修为如架火烤,正在慢慢消失殆尽。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呼尽了百年污浊,将沉积的余垢一并涤荡了去。
      “果然我这作恶的鬼魂拼尽全力的幻术也瞒不过道长的眼,”阿亮笑了,如释重负地,虽然慢慢等待灰飞烟灭的感觉很痛,可不晓得为什么,他却前所未有地快乐,仿佛肩上的大山移走了,他也就能解脱了。
      也许在吞了第一个生魂的时候,他就渴望着有这么一个人能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我只是不甘,”他的身体正在渐渐消散,轻如蝉翼,那双终年缭绕黑气的眸中盈满清润水光,刹那仿佛又是当初善良单纯的少年。
      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喃喃道:“其实,我没有害很多人,除了阿勇,就是李泽,这个人我是无心的,百年来,我太虚弱了,我怕我撑不到报仇的一天,我怕我再也不能向吴文博讨回我的恨,哪怕……哪怕下地狱受尽煎熬。”
      他侧目望向躺在不远处的赵及第,羡慕如斯,嫉妒如斯,却单单消弭了怨:“道长,我骗了你,吃了人,已是十恶不赦,可我,可我真的……”
      “我知道,”温柔的嗓音在耳边漫开,紧接着一股真气顺着丹田缓缓游走全身,本来即将湮灭的魂魄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又重新厚重了起来。
      “我知道,”道者直视着他,我知道你拼着不入轮回的代价设下这场迷障,只是想夺舍再活一次,可是之后呢,你就能过得安生了吗?
      道者的眼神带着无声的诘问,却如寒冷夜晚一朵小小灯花,照亮了他曾经瑟缩跌撞的路。
      “小友,你不会消失,犯下的恶也还有救,”他扶起阿亮,身上松柏草木的气息让他不禁怂怂鼻尖,不自觉亲近地蹭蹭他的衣领,“即便你不相信天道,但……”道者顿了顿,“你相信我吗?”
      你相信一个捉鬼的道士说得话吗?
      “嗯,我相信。”
      牛头马面拖着锁链已在门外等候多时,阿亮知道即便今日他成功地替了赵及第的身,也走不出这片自己编织的梦境,是道者给了他新的未来,哪怕是要承受五雷轰顶、刀劈油煎之刑,他也能熬过去。
      沉重的铁枷将要上身的那一瞬,他忽而飞快地给了道者一个拥抱。
      “谢谢你。”鬼魂冰凉的呼吸拂在耳畔,似也有了人的体温,不再冷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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