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镇》非非非非

2、献祭人

　　估算着时至正午，太阳早就升起来了，只不过密密麻麻的松针叶影遮蔽了光芒，只有淡淡的碎金在及腰的水雾中晕染开清冷惨淡的色泽，而随着森林的深入，光线转而黯淡阴冷。
　　阿莫迪欧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新鲜橡子，摩挲着它们两边或是毛茸茸或是光溜溜的外壳，不由扼腕叹息：要是有松鼠住在这儿，可得养得肥溜溜的，说不定会很好吃……他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咕噜”一声。
　　忠实地遵从自己的食欲，阿莫迪欧背靠一棵松树，盘腿而坐，拿出了食物。他打了几个喷嚏，黏在脖颈上的汗水凉飕飕的。食物有些干涩，混杂着冰渣子。
　　什么鬼地方，连只兔子都没有。他心道。
　　他艰难地吞咽着，鼓着腮帮子不满地撇撇嘴，却也怪不得别人。到底是他自己贪嘴，拿了还在封冻过程中的稻米团子。这种黄白色的团子在制作完成后有种特殊的清香，虽然对他来说远比不上肉类，但那种若即若离欲擒欲纵的香气总是勾得人咬一口再咬一口，也算是难得的美味了。阿莫迪欧脑子装满了幻想，从包袱里翻出水罐，仰脖子灌进去——
　　“轰——”
　　大地震动，炽烈的白光吞没了密林，水罐脱手，阿莫迪欧从地面上弹起，向后倒去。他双肘捂着眼睛剧烈咳嗽起来，把满嘴的食物和水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阿莫迪欧面红耳赤地找回视线，眼前满地的饭渣熏得他眼睛潮湿。
　　“浪费啊……”他惋惜道，“还是很好吃的……咳。”
　　震动的余波推搡着浓雾喷涌而出，如同一圈圈涟漪，然后几不可见地缓慢逆时针旋转。水汽糊在阿莫迪欧的身上脸上，黑色的眼睫毛上挂了一串儿小水珠。
　　刚才的震动也许在界门洞开的特殊时期并不稀奇。他猜测道，也许界门打开了。
　　阿莫迪欧迅速抹了把嘴，一骨碌爬起来，搜回飞出去的水罐，即刻便隐匿在浓雾中了无踪影。
　　越靠近震动中心，雾气就越稀薄，空气凝重，没了掩护的阿莫迪欧越发慎重。奶白色的薄雾如有生命般扭曲、流淌，缠绕在阿莫迪欧的腿间腰间，组成玄奥的图腾。他皱了皱眉头，打散了白雾，想要摆脱这种作为猎物被吸取什么的诡异感觉。
　　白雾凝聚成丝，沿植物的茎秆攀爬，面前的植物迅速憔悴，从健壮青翠到佝偻枯黄，再到彻底成为一剖黄土，前后不过五秒钟。阿莫迪欧的瞳孔剧烈收缩，指甲狠狠地掐如手心——他知道刚才那番景象不是他的臆想！他飞快向后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诡异的雾气。他紧贴在粗壮树干之间，脸伏在毛茸潮湿的绿苔间，四肢紧绷，目光呆滞。
　　阿莫迪欧被惊吓了——惊远远大于吓。
　　也许只是类似兔丝这样吸收植物汁液的生物呢。他暗骂自己大惊小怪，却制止不了豆大的冷汗一颗颗沁出鼻尖。来不及拍掉的草屑灰尘加上刚才的雾水和冷汗让他像个洗完泥潭澡的猫，邋遢极了。
　　阿莫迪欧调整好呼吸，低头整理衣摆，却震惊地发现，白雾之下，隐藏着茂盛的墨绿色草叶。与周围的寂静相比，草叶太过奇异，清一色的墨翠有规律地柔动，散发着勃勃生机。阿莫迪欧睁大了眼睛，为这股生机所吸引，手指试探地轻轻触碰了一丝草叶，惊奇地感到手臂一阵麻痒，前月的疤痕竟然缓缓恢复成小麦色的肌肤，还残留着几份清凉。
　　阿莫迪欧目瞪口呆，这功效简直和老妖婆的治疗草药有得一拼。
　　草叶瑟缩了一下，便接着有条不紊地跟着节奏摆动起来。阿莫迪欧一咧嘴，僵硬的身体因为它们害羞的亲昵放松了许多。他不由得想起了沃姆的那潭冰湖，他将扁圆的石子斜抛，石子在湛蓝色的湖面上荡出几朵涟漪，波纹一圈圈漾开，无声碰撞，融合，柔软而安宁。也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墨叶的运作流动。
　　这简直把他的好奇心燃到最盛，虽然直到刚才他才被世界上有吃植物的雾这个事实惊得流冷汗，但与过去十六年的认知完全相悖的怪力乱神立刻把惊吓变成了惊喜。他觉得全身血管经脉里仿佛都有无数小火苗在噗滋噗滋地炸响，火花飞溅，疯狂地叫嚣着：不去看简直终生遗憾！
　　他探索地迈出脚，草叶自动向两边荡开，幼小的草叶毛茸茸地铺在地面，尽管隔着皮靴，阿莫迪欧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在调皮地攒动。他能清晰地听到这些墨叶的心情，急切的，雀跃的，明明是静谧的丛林却能听见它们的窃窃私语。被这种心情所感染，他疾走，甚至奔跑，墨叶在他脚下不断变换身形，使身体轻盈如飞，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浅金色的脚印。直到看到了模糊的人影，阿莫迪欧才突然清醒过来，后跨一步试图藏进草丛里。
　　他所踏足的那一小撮草自觉地“唰”又缩成了小不点。
　　阿莫迪欧：……真没默契。
　　墨草哆哆嗦嗦在他身前长了一层，正好掩盖了他的身形。
　　阿莫迪欧皱了皱鼻头，感觉有点儿匪夷所思，抬起头暗中观察人影。
　　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的墨草以他为中心生长律动，仿佛层层拱卫。阿莫迪欧靠近了些，一股浓郁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也不是没沾过血的人，只不过这样的出血量只有在杀牛宰羊的时候才闻到过。这人……是谁？还活着吗？
　　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抓回去的。
　　阿莫迪欧本想再等一会，可是心跳越来越乱，只好快步走向那人，墩身手指在鼻前一探。还有呼吸。
　　他大松口气。
　　男人裹着一件黑袍子，面容隐没在帽兜的阴影之中，看上去不甚整洁，但也绝不算狼狈，伤大概在左胸上，那里的衣服颜色更深，鲜血透过袍子汩汩流着。墨草似是想缝合那个狰狞的伤口，无奈血流如注，不断冲开墨草，恢复速度非常慢。
　　阿莫迪欧抿紧嘴唇，缓缓掀开男人的帽兜，眼睛死死盯着。鹰钩鼻，高颧骨，黑色齐颈头发略卷，混杂着冷汗。阿莫迪欧有一瞬间停止了呼吸，如释重负、惊奇、激动几乎挤爆了他的心脏。
　　这不是福斯特的人。
　　这是他见到过的第一个陌生人，外来者。
　　果然能出去！阿莫迪欧无声仰天大叫。
　　他扒开他的上衣，露出他苍白带血的左胸。唯一的伤口非常奇特，是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圆，规整得像是在豆腐上用竹签戳了一个洞。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戳的是心脏吧。不过鉴于阿莫迪欧这一天被各种怪力乱神不断刷新的三观，他只瞥了一眼，就懒得追究了。
　　外面一定还有更多的奇闻怪事。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出去。
　　没了衣料的阻挡，墨草迫不及待地扑上来，一阵缝缝补补后皮肤表面已然愈合。阿莫迪欧为了保险，怀着爱屋及乌的心情撕下男人的衣袍一角为他包住伤处，黑布条在他手下熟练地翻卷，最后还好心情地帮他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四周的墨草早已围拢成圈，又化为细小的一根，飞快钻进男人的身体，不过阿莫迪欧并没有注意。
　　“啪嗒。”
　　一个小小的果子从男人撑开的衣领里滚落在地上，肥嘟嘟的躯体左右摇摆。阿莫迪欧的视线被攫住了，不由自主地两指捏起，歪着脑袋向阳观察。淡青的果肉晶莹剔透，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包裹的经络，经络网格状交叉相叠，如同锁链。
　　是外面的糖吗？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阿莫迪欧咂咂嘴，眯眼把果子放进嘴边，打算试着咬咬。果子一碰到他的嘴唇便一骨碌钻进了嗓子眼，滚进肚腹。
　　阿莫迪欧：！！！还没尝到味儿呢！！！
　　密林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摸摸嗓子，摸摸肚子，没什么异常。阿莫迪欧摊摊手，很快把这份遗憾忘在了脑后。
　　该走了吧，弄成这样了，这人那么重的伤都能瞬间愈合，大概、应该……也死不了。新世界的大门在等待他的开启呢。阿莫迪欧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着，不断地坚定自己的信念。
　　他起身刚踏出一步，脚躶上突然的一股巨力就让他打了个趔趄。
　　“带我去福斯特……”陌生的沙哑低音微弱却异常坚定。
　　黑袍人明明失血过多，那一刹那阿莫迪欧却觉得脚踝被一个捕兽夹咬住了。在力劲稍稍松懈的那一瞬间，阿莫迪欧狠狠踢开他的手，连着向后蹿了几步。
　　他还记得七八岁时掉进陷阱被捕兽夹夹住的经历。那种逃脱不掉挣扎不开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最后是他自己拖着有一个酒桶重的捕兽夹爬上陷阱的。他信任自己那大得离谱的力气，可刚才……
　　“念在我好心的份儿上，救了你一命，别不知好歹！”阿莫迪欧恶狠狠地低吼，尚处在变声期的声音有种撕裂的沙哑感，显得像一个恶棍。只不过，这个小恶棍现在像是一只剑拔弩张的幼鹰，仿佛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才是真正的恶棍。
　　两人之间有一刻的沉默。男人似乎攒足了力气，低喘道：“事关福斯特存亡，带我去。”
　　阿莫迪欧怔了怔，移开目光，底气十足地道：“关我什么事？”他扭过头，毫不留恋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