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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两江总督阿山一直在家磨蹭到太阳下山,才慢悠悠起身出门。
      还未走到织造府,已经被街上乌压压的人群挡住去路,有小孩骑在大人头上往院里看,也有人直接坐在墙头上,隐隐鼓乐铙钹作响。
      他小声嘟囔:“不成体统!像什么样子!”
      随从问:“老爷,我们还进去吗?”
      阿山瞪眼:“废话!来都来了,现在半路回去,显得好像是我怕了他。”
      如此又向前走。
      织造府门房上已有人远远瞧见了,张罗着清路迎他进来。
      阿山走至二门前,曹织造一路小跑过来,作揖道:“失迎失迎!这边请!”
      阿山边走边说:“你们已经开始了呀?”
      曹寅搓着手陪笑:“可不是!主要是太热了,宾客们不耐烦一直催,孩子又嚷着饿,不得已只好提前开宴,大人多担待些吧!”
      阿山笑道:“曹大人言重,本来就只是私宴,不必有许多讲究。再说怎么好意思叫大家都等我呢?”
      说话间已经走到西花园,只见园已中坐得满满当当,挂着各样灯笼,照得如白昼一般。
      戏台中央站着两个小戏子,一个满头珠翠,一个穿着龙袍。

      曹寅引阿山入座。
      巡抚宋荦站起来,随便朝这边行了个礼。
      阿山尚未坐稳,忽然从椅子下钻出一个小男孩来,满地乱跑,曹寅一把将他提起,喊道:“连生!连生!”
      于是又跑过来一个半大小子。
      曹寅骂道:“不是叫你看着弟弟们吗!”
      连生噘着嘴说:“谁叫他跑得那么快,我一不留神就不见了,爹爹怎不骂奶娘去?”
      曹寅便揪住儿子要打。
      阿山赶紧拉开:“算了算了!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
      闹了一通,曹寅又回到主位上,将案上本子拿起来看了看:“唱到哪来着?”
      洪昇笑道:“刚演完《贿权》这一节。”
      曹寅拿起杯喝了一口:“那不就到《春睡》了?甚好甚好,我最喜这段!”便指着台上道,“朱老啊,你们请继续!”
      戏台下的老头拉起三弦,假扮的杨妃念白道:“奴家杨氏,弘农人也。生有玉环在于左臂,上隐“太真”二字,因名玉环,小字太真……”
      曹寅立刻喊:“停!”
      阿山一口酒噎在喉咙里,扭头看着他。
      曹寅问:“如何一个人生来就带着玉环?怎么玉上又有字?”
      洪昇比划着解说:“老身以为,这史上风流不凡的人物,须得有一定来历方好。不然死后怎入蓬莱仙境?必然原本就是仙子仙人才对。”
      曹寅低着头不语。
      梦庵禅师看了看他:“确实有这种说法,摩耶夫人怀孕前梦见白象入胎,后生佛陀。”
      朱彝尊见曹寅仍不做声,便插嘴问:“荔轩觉得这写法有何不妥吗?”
      曹寅抬头笑道:“倒也没有,只是突然想到,有人生来并无异象,成年照样风流非凡;有人儿时有些奇处,长大却没甚作为,岂不白费了家人一番期望?”
      赵执信不耐烦道:“就那么一写罢了,算是她名字的来历,用得着费劲钻研吗?”
      “也对也对……”曹寅说,“那咱们接着演吧!”

      “昭阳内,昭阳内,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
      断断续续的曲声传进来,被厨房里切菜与翻炒的声音压了过去。
      管家黑子站在门口喊:“前头的酒快没了!再开一坛来!”
      燕婆子就提了一坛酒来。
      “君恩如水付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黑子盯着她瞪大眼:“唉?你怎么来了?”
      婆子笑道:“说这两天客人多,厨上人手不足,才叫我来帮忙。不然织厂那边也赶得很,怎么有闲工夫过来?”
      黑子也笑:“感情不缺人你就不过来了?”
      她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黑子偷偷打了她屁股一下。

      高力士在台上探头探脑地问:“万岁爷在哪里?”小太监对着他左挡右挡。高力士问:“你怎么拦阻咱家?”小太监说:“万岁爷十分着恼,把进膳的连打了两个,特着我每看守宫门,不许一人擅入。”
      曹寅“噗嗤”笑出声。
      洪昇忙将台上人止住,问:“此处有何不妥?”
      “没有,没什么要紧。”曹寅赶紧摆手,“只是忍不住想笑。”
      台上的帝妃大吵了一架,又要和好了,皇帝犹豫着:“妃子来时,教寡人怎生相见也?”
      杨妃冲过来趴在地上:“臣妾杨氏见驾,死罪,死罪!臣妾无状,上干天谴。今得重睹圣颜,死亦瞑目。”
      曹寅站起来打断:“不对,这里不对了!”
      宋荦问:“哪里又不对?”
      “演得不对。”
      阿山小声问赵执信:“就一直这么断断续续演吗?一口气演完不行啊?”
      赵执信用扇子遮住脸:“说的是全本都要修,都修好了再连起来重演一遍。你没看他俩面前一人摆着一本?就是为了校对。”
      阿山心中立刻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来的,并打定主意明天不再过来。
      墙头上围观的百姓仍然看得很起劲,有不少已经直接进到园子里席地坐着。
      曹寅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台上,问优伶:“你是杨妃,这是你男人,他偷偷跟你姐姐上床了,你生不生气?”
      “生气。”杨妃说,“但是……”
      洪昇也拿着酒壶从桌后绕出来,爬上戏台。
      曹寅又问玄宗:“你干了这种事,亏不亏心?”
      玄宗问:“我应该……亏心吗?”说着看向洪昇。
      洪昇对曹寅说:“她心里很生气,但是她又害怕皇帝以后不再理她,不接她回宫去。”
      曹寅拍着扇子笑:“对对对,就是这样!再气愤不甘也只能咽下去了,但不能演的像根本没有不甘一样。”
      伶人摊手问:“那该怎么演呢?”
      曹寅放下扇子说:“呐,把外袍脱下来,我演给你看。”又对洪昇努嘴,“唐明皇你来。”

      高力士捧着一束头发对洪昇道:“娘娘说,自恨愚昧,上忤圣心,罪应万死。今生今世,不能够再睹天颜。特剪下这头发,着奴婢献上万岁爷,以表依恋之意。”
      洪昇接过头发,后退两步,愣了半响,抚掌哭道:“哎哟,我那妃子呵!”
      他迈着碎步在台上绕了几圈,自言自语道:“只是寡人已经放出……怎好召还?”高力士赶紧凑上去:“有罪放出,悔过召还,正是圣主如天之度。”
      洪昇轻轻点头。
      一时曹寅上来,高力士忙报:“杨娘娘到了!”
      他披着水袖上前两步,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罪妇杨氏见驾,死罪,死罪!”洪昇忙扶他起来,曹寅偏往后退,低头坚持:“臣妾无状,上干天谴。”又抬起头死死看着他,“今得重睹圣颜,死亦瞑目。”
      洪昇手发着抖:“…妃子……何出此言?”
      曹寅唱道:“念臣妾如山罪累,荷皇恩如天容庇。今自艾,愿承鱼贯,敢妒蛾眉?”

      夫人站在廊下大声问:“老爷今晚上要通宵是不是!”
      曹寅一下子清醒过来,愣愣望着李氏。
      她皱着眉说:“孩子都困得睡着了,朱老他们这么大的岁数,也跟着你熬夜不成?”
      曹寅擦了擦汗,看见大女儿果然正闭着眼,顺着椅子溜下去。
      “说得对……我都忘了时辰……今日就先散了吧。明天再继续。”
      洪昇转身鞠躬作揖:“一高兴就忘了形,得罪夫人了!”
      李氏摆了摆手。

      之后曹家安排车马送客回府,又安顿住在府中客房诸人,皆不细表。
      次日总督阿山果然没有来,曹寅干脆开了门放市民进来同看,仍旧边演边改。
      演到梦游广寒宫一节,忽将园中灯火全熄,只在台后留一盏灯,拉起幕布,弄出一个圆形的光圈来。
      嫦娥仙子招呼杨妃:“此即太阴月府,人间所传广寒宫者是也。就请进去。”
      围观者都啧啧感叹。
      宋荦拍着桌子大笑,指着曹寅:“难为你怎么想到!”
      杨妃边走边惊叹:“一群仙女,素衣红裳,从桂树下奏乐而来,好不美听。”
      仙子告诉:“此乃“霓裳羽衣”之曲也。”
      洪昇连连拍腿:“旧时在京里,也没见他们这样弄过……”
      曹寅笑了笑:“我见古书上有这样演法,所以也想试试。”
      洪昇忽然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他就揉了揉眼:“这可能是我十五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了。”
      曹寅给他满上酒,两人喝了一杯。

      花阴下,御路平,紧傍红墙款款行。
      赵执信瘫在椅子上,迷迷糊糊抓着酒壶,忽然想起,戏文里唱到的地方,其实他好像去过。
      那里有层层叠叠的红色高墙,一扇又一扇嵌着金铆钉的门,如烟垂柳包裹着满池荷花,漂浮着仿佛永不停歇的曲乐。
      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五岁,在翰林院里编修明史。连前朝的老先生们,也不得不佩服他……
      事往浑如梦,忧来岂有端。

      戏台上官兵正冲着马夫发火:“快唤你那狗官来,问他驿马那里去了!”
      马夫跪着求饶:“……连年都被进荔枝的爷每骑死了。驿官没法,如今走了。”
      赵执信犹自出神,忽听得“咚”一声,一盘鲜红果子放在他面前。
      他直着眼,盯住那盘荔枝看了会,又抬起头扫了一圈,宋荦已经在飞快地剥着果壳。
      官兵在驿站里大闹起来,挥起鞭子一顿乱抽,打得马夫抱着头哭:“咳……杨娘娘,杨娘娘!……只为这几个荔枝啊……”
      “也太奇了吧”洪昇问,“眼下江宁城里怎么会有这个?”
      王煐冲他眨眨眼:“定是粤省官员孝敬的,何必刨根问底?”
      洪昇又瞄着曹寅。
      曹子清摇着扇子笑:“不算什么,诸位只管吃就是!”
      赵执信心中忽然腾起炽热的恨意。
      杨妃娇媚地唱:“爱他浓染红绡,薄裹晶丸,入手清芬,沁齿甘凉。”
      那包衣奴才坐在上位,正闭着眼摇头晃脑,手还在腿上打着拍子。
      若不是因为这出戏,若不是因为《长生殿》,若不是因为……他借着酒劲,趴在桌上,将案上杯盘碗碟胡乱一抹,各种东西叮当哗啦砸了一地。
      曹寅看向这边。
      有个墙边围观的野孩子快速跑过来,从地上抓起一把荔枝,又跑了回去。
      曹寅招招手,对家仆说:“秋谷喝醉了,扶他去客房歇着吧。”
      赵执信站起来说:“我没醉……忽……忽然有了首诗,想送给大人……”
      “快!快打住!”宋荦欲要阻拦,但是赵秋谷已经开始了:“…深宫燕子弄歌喉,粉墨尚书作部头…”
      曹寅翻了个白眼,揉了揉眉心。
      “…瞥眼君臣成院本,输他叔宝最风流!哈哈…”
      梦庵禅师把佛珠摸出来,开始默默念经。
      “你别跟他计较。”洪昇敞着怀歪倒一边,“他就这样。你知道,他一直这样。”
      “诗是好诗,我也确实给皇上写过院本嘛,就算我不是阮大铖,也该谢谢他。”曹寅一脸大度,示意下人把赵执信扶走,收拾杯盘。
      洪昇此时已有了八分酒意,也越发没正形起来,便要脱掉鞋子,把脚搁到榻上。
      曹寅看见,立即起身抓住他小腿,抬手将两只布鞋摘掉,往地上一扔。
      “今日应该我给你脱靴才应景。”
      洪昇骇然盯着他,许久才轻声叹息:“秋谷也是被我连累的,这两年越发古怪了……就算荔轩你是信陵君再世,怕也难忍得下这样的人。”
      “狗屁信陵君!”曹寅自顾自发笑,“昉思,你真觉得秋谷是被你连累吗?当时他是官,你是民。那些人费尽心思,难道只为抓一个闲人把柄?就一个个对孝懿皇后那么赤胆忠心?”
      洪昇摇摇头:“我不愿意再琢磨那些事……我人笨得很,想也想不明白,还不如不想。”
      他搓着肚皮眯起眼,模模糊糊看着眼前一切。辉煌灯火,豪宴美酒,最体面最风光的人都在看他的戏,最普通最下贱的人也在看他的戏,一个个如痴如醉。
      此刻仿佛跟从前重叠起来,中间的苦难全不存在,一切和十五年前一样。
      他说:“我觉得这辈子,其实已经值了。”
      “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凭。”杨妃抱着皇帝的袖子掩面,“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瞑。”
      “京城里,官场上,皇宫里,一朝又一代,就跟这唱戏一模一样。”曹寅盘起腿,摇着旧扇子,“你唱完了,换我登场,表演喜乐输赢,掏心挖肺恩爱仇恨一番,最后也就都过去了。就像当初害你的那些人,现在也都过去了。”
      洪昇抬起眼,看着曹寅自己倒上酒,喝了一盅。
      他安慰道:“你总比那些人,坐的长久得多。”
      曹寅笑着闭上眼:“迟早的事……迟早的事罢了!”
      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万境归空。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誓绵绵无绝期。”
      张纯修叹了一口气。
      牛郎从鹊桥上路过,对织女说:“天孙,你看唐天子与杨玉环,好不恩爱也!……见了他恋比翼,慕并枝,愿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长作人间风月司。”
      曹寅拍了一下洪昇的腿:“昉思,‘风月司’有什么出处?”
      洪昇醉醺醺晃了晃头:“……是我杜撰的。”
      “我从前听洋人说过,他们有这样的女神,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只是人间帝王,到天界配这样官衔,着实小了些。”
      “不小了,不小了!刘安升仙后自称寡人,也得在天都守厕三年啊!”
      曹寅捶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得呛着了自己,眼泪流出来。
      顾昌忍不住问:“不就是守天厕吗,怎么笑得这样?
      曹寅抹着眼泪笑道:“我想起近日听的一个笑话来。说是有个乞丐进京回来,自夸曾见皇帝,众人问他:‘皇帝如何模样?’他说:‘头戴白玉雕成的帽子,身穿黄金打成的袍服,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众人不解:‘这金子打的袍服,穿了如何作揖’乞丐啐道:‘呸!你真是个不知事的,既做了皇帝,还同哪个作揖?’”
      施世纶筷子当啷掉地下,梦庵禅师呛得咳嗦,朱彝尊趴在桌上,洪昇抱着肚子蜷成一团。
      宋荦上气不接下指着曹寅:“你等着……等着!我回去就作成一本……不信他不砍了你!”
      顾昌犹犹豫豫又问:“……那到底……是不是用鹅黄缎子?”
      曹寅自己刚止住,这下又笑抽起来。
      王煐伸手去捶顾昌。
      顾昌摊手道:“我这不是好奇吗?”
      曹寅咳嗽着说:“……就跟一般人一样…哈哈…用手纸而已……”
      后宅里隐隐传出喧闹之声,有个婆子跑过来,凑到曹寅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略僵硬了一下,站起来擦着眼说道:“各位先吃着,喝着!好好看戏!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洪昇说:“这就到关键地方了,要等你不等?”
      “不耽误,一会就回来了。”他一面起身往里面走,一面小声对那婆子说,“把各处门都关好了,别放人出去乱说。”
      到了堂屋里,见他老婆李熹端坐着,黑子和燕儿跪在地上,衣衫不整。
      赵执信歪在椅子上,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见曹寅盯着自己,赶紧说:“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嘛!想找个地方出恭,不认得路,到处乱找,就撞见他俩……真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就嚷嚷起来了?”
      赵执信昂首:“我喝醉了嘛!”
      “那多谢赵先生。”曹寅吩咐左右,“带赵先生回屋歇着,再给他找个好马桶,方便他出恭。”
      赵执信不再笑,跟着人走出去。
      李熹朝地上啐了一口:“丢人都丢到外头去了!”
      曹寅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了看地上的人说:“今天这么多人,你们这叫什么事?”
      燕儿咬着唇不语,黑子央求道:“主子……”
      曹寅无可奈何摇摇头:“既然叫人逮着了,我也没话可说,打一顿算了。”
      夫人一拍桌:“一把年纪了还轧姘头!我们家丢不起这人,都撵出去!”
      曹寅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会。
      曹寅压低声音:“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
      “要不算了吧。”
      “我还不知道什么?”
      黑子突然往前爬了两步,大声喊道:“太太!是她先勾引我的!”
      曹寅一愣。
      燕儿腾一下站起来,冲着黑子狠踹,又立刻被人摁住。
      曹寅揉揉眉心,喘了口气,凑到李熹耳边小声道:“夫人这话原是不错。只是她如今管着织厂里的事,更有好几样要紧的花色制式,也只有她最明白。若随便把她赶了,交不了宫里的差,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你我岂不麻烦?”
      曹寅又观察了一会她脸上的表情,拱手道:“夫人多多包涵!我回头给您赔罪?”
      李熹低下头摇了摇,她说:“把她打一顿,不也耽误了织厂差事?回家叫她爷们知道了,闹起来,不也耽误了织厂差事?”
      曹寅点头:“很对!”
      李熹站起来说:“给顾燕找间房,先在府里住下。把黑子打四十板子。有谁敢出去乱嚼舌的,统统打断腿!”
      黑子目瞪口呆:“啊?”
      曹寅走过去,照他脑门上戳了一下:“活该!连我也想啐你!”

      待他回到院中,杨妃已然被逼自尽了。
      曹寅站着看她的灵魂对天地忏悔。
      “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弟兄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
      洪昇回头看着他问:“你可回来了,怎么着?”
      “也没什么,家仆口角而已。”
      “望天天高鉴,宥我垂证明。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
      洪昇说:“用不用让他们把前头的戏重新演过?”
      “你本是蓬莱籍中有名,为堕落皇宫,痴魔顿增。欢娱过,痛苦经,虽谢尘缘,难返仙庭。喜今宵梦醒,教你逍遥择路行。莫恋迷途,莫恋迷途,早归旧程。”
      曹寅摇头:“不用,这样就很好。”

      江宁织造集南北名流为盛会,令洪昇居上座,演出全本《长生殿》,历三昼夜始毕。
      六月初一清晨,他送客出门,将一只沉甸甸的箱子搬上马车。
      洪昇要打开,曹寅按住他的手:“现在别开,收好了,回家再看。你的诗集也尽管放心,一定帮你刊印出来。”
      洪昇笑道:“这么沉不会是钱吧?”
      曹寅点点头:“就是钱,别的东西我也没有。”
      洪昇看着他沉默不语。
      宋荦在旁笑道:“荔轩尽管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家再回苏州。”
      曹寅亦笑道:“那就麻烦宋大人了。要不要也给你封一包礼金啊?”
      宋荦左右瞅了瞅,戴上帽子说:“别当街说这种话,我可是清官!”
      几个人哈哈笑了一阵,就此别过。
      眼看马车消失在巷口,曹寅回头朝书房快步走去。
      廊子里端着碗盘的丫头被他撞了一下,跌碎一只元青花,小声抱怨着:“老爷急什么呢?”
      银库房的笔帖式远远瞅见他,夹着账本赶到书房门口,却见他坐在案前铺开纸写起字来,只好退出去。
      红城墙里的故事,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我知道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我知道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我知道最后不过是大梦一场,万境归空。
      可是我无可救药的愚蠢。
      凡心偶炽。
      凡心已炽。
      荣耀繁华,心切慕之。
      富贵场,温柔乡。
      永佩洪恩,万劫不忘!

      洪昇在马车上打开木箱,被雪白铜黄的颜色晃了眼。
      宋荦瞄了一眼,啧啧感叹道:“哎呦呦,子清这么大手笔啊!”
      洪昇又把盖子合上,对宋荦笑了一下:“这下我妻儿日后生计有靠了。”
      几十年来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奔波劳苦,受尽羞耻和冷眼,为的也不过是这个。
      而今最大的愿望和负担都已了结,灯火熄灭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李熹提着餐盒走进书房,曹寅仍伏在案上疾书,忽然停下,又把纸团起来,撕了个稀烂。
      她问:“你写的折子吗,怎么一头汗?”
      曹寅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茫然说:“……啊?”
      李熹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你记得把饭吃完啊。看不清楚了,就点上灯。”
      曹寅点点头,说:“哦。”
      夫人走出去,带上门。
      曹寅又低下头。

      永远不能说出口。
      可又不甘心永不出口。
      改头换面,乾坤挪移,写一段故事。不求世人看懂,也不要谁称奇道妙,甚至未必有人喜悦检读。
      只要能把它写出来。
      无所谓朝代年纪、地舆邦国。
      无所谓男身女体、青春衰老。
      如果你不是你,如果我不是我,我们又能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开天辟地,三生石畔,过乎崐仑,游乎太虚。
      是一见钟情,也是日久天长。
      愚顽不肖,情痴色鬼。
      孽海情天,情根深种。

      傍晚时分,宋荦和洪昇已走到乌镇地界,欲换水路而行。因见洪昇似乎还有酒意未醒的样子,宋荦便叫他在码头上看着行李,自己带了仆人去租船。
      六月的河道里浮着一些绿色的藻,洪昇伸头往水里看了看。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宋荦远远看见,赶紧喊了一声:“唉,昉思!你可小心点啊!”
      洪昇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宋荦回过头跟船夫商量:“二两也太贵了,一两半行不行?”
      洪昇又往前走了两步。
      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
      屈原在江中招手:“跳下来,跳下来吧,我们一起。”
      杨妃从池水里钻出来,捋着湿漉漉的头发,朝他抛过来一条白纱:“来呀,过来呀~”
      宋荦听见“扑通!”一声水响,码头上立刻人声鼎沸。
      “啊啊啊!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啊!”
      “竹竿!找竹竿来!”
      宋荦往前跑了两步,又站住。
      过了一会子,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 作者有话要说:  清代金埴《巾箱说》记载:“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迨归至乌镇,昉思酒后登舟,而竟为汨罗之投矣。伤哉!予为文以诔,有云:「陆海潘江,落文星于水府;风魂雪魄,赴曲宴于晶宫。」”
    金埴,字苑孙、小郯,号鳏鳏子、耸翁、浅人、壑门,浙江山阴(今绍兴县)人。生于康熙二年,卒于乾隆五年,是洪昇的友人,所记载内容可信度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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