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荔轩亲绘楝亭图,仁皇出巡视河工 ...

  •   “扬州不能去!南京也不能去!”康亲王一副大嗓门,站到前排直言进谏,“去了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的起?”

      皇帝撑着下巴,歪头看他。

      “王爷这话讲的,南方已然平定,巡幸也是循上古旧制。”徐乾学瞅杰书一眼,又对着皇帝笑笑,“都说竹西佳处,二分明月,下江南岂有不去扬州的理?”

      “那是你以为。”杰书嗤笑一声,“你在京城舒舒服服住着,哪知道南方打仗是什么样?”

      徐乾学急眼:“我自己就是南方人,哪里不懂了?”陈廷敬赶紧拉他袖子。

      李光地小声插嘴:“其实只要加小心,应该不打紧……”

      高士奇也试探着问:“扬州可以先放一放,南京还是得去一趟吧?”

      皇帝默默颔首。

      高士奇见状又提一句:“不如想想到南京住在哪里好。”

      玄烨扭头看他,两人默默交换眼神。

      “若要驻跸,自然是关防驻地最安稳,应当住在江宁将军府。但去南京的话,怎么游幸可就有说法了。”明珠捋着胡子说,“秦淮河,雨花台,明皇宫,明孝陵,去哪里不去哪里,得先有准备。是不是,索中堂?”

      索额图为难地苦笑:“干嘛啊,我又不懂这些……”

      明珠笑道:“你想想,如果去明故宫,老百姓过来围观,咱们该做何举止?总不能说这堆废墟真好看吧?”

      玄烨呼了口气,开始用力捏眉心。

      安亲王一挥手:“何必费那事?干脆把城封了,百姓都赶出去,想怎么逛怎么逛。”

      “封什么封,跟土匪一样,不是更招人骂?”

      岳乐闭嘴低下头。

      “国子监不说说吗?”

      王士禛拱拱手:“臣以为,徐大人讲的不错。巡狩者,巡所守也,为政者怎会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统治的疆域?陛下此去,除了监查吏治,省视河工,更是让百姓目睹皇朝仁威,亲沐天子恩泽,见一见活生生的皇帝,是收抚民心的大好机会。”

      皇帝蹙着眉,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那你觉得,朕身上真的有那些东西吗?”

      火炉上煮着药罐,君臣佐使混成一锅汤,咕嘟咕嘟冒着泡。

      “老爷?老爷?”有人在他耳边小声喊。

      曹寅睁眼,慢慢转头盯着黑子:“……你胡乱叫什么?”

      “俗话说父死子继,老爷既然仙去,少爷不就是新老爷?”

      他撑起身,剧烈喘粗气:“别再说了!想找死吗!”一时又低头猛咳,抓着前襟,喉咙滋滋作响。

      黑子忙去拿痰盂,顾景星端着药走了进来,把碗送到他嘴边。浓烈的苦味在口中泛开,曹寅憋着气硬咽下去,挤出几滴眼泪。

      “如今你才算真正成人了。父尚在,或可做荔草,随风飘摆。父既去,君当为高木,使家人亲友有所依傍。”

      曹寅哑着嗓子干笑了两声,缓缓躺平,望着床顶。

      尤侗和熊赐履悄声进门,到床前见他还睁着眼,便小声说:“刚才巡抚来过,说圣上今秋预备南巡,已发过邸报了,好叫你知道,一块商议接驾。”

      “鞑子皇帝要过来?”顾景星大惊失色,“说来就来啊?”

      熊赐履摆摆手:“唉就算他是鞑靼你不要讲得那样直接……”

      “始皇东巡,逝于沙丘。”

      三人听见曹寅出声,都停下看着他,看他平躺着自言自语。

      “隋炀帝三下江南,无数纤夫船娘拼死命拉着大船,就只为了让他看一眼扬州的琼花……费那些力气做什么?其实最后都一个样,一样什么都留不下。”

      尤侗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这是哪门子话?我白带你去扬州了,天宁寺那个破院子,里面偷偷祭的是谁,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儿女情长是儿女情长,家国天下是家国天下,你分分清楚!”

      “……谁能跃马常食肉,红颜转背成枯骨。”曹寅轻飘飘念,“我分清楚,又有何用?”

      尤侗仍要开口,熊赐履低头拍拍他肩:“算了,等一等吧。现在都这样了,别再继续逼他。”

      众人皆摇头叹息,默默离开房间,只留曹寅自己躺在床上,笼罩在药味里。

      窗外的楝树挂满金色的果实,树叶正由绿变黄。他起身坐到桌前,拿出松花石砚开始磨墨。

      果实坠地,扎根泥土,一寸寸生向天空,奋力舒展自己的血肉骨骼,以供百兽倚靠,飞鸟栖息。

      绚烂的夏天一过,红叶就会从枝头飘落,被雨水浸湿,被脚步踩踏,最终归于黄土。

      他铺开纸,一笔一笔,仔细描画那棵树。

      皇帝藏在南府里,戴着银甲拨弄琴弦。宫商角徵羽文武,七根细线此起彼伏。

      太监通传:“皇上,严编修来了。”

      他答应着,手上却并没停下,只低着头问:“荪友,你听我弹的这是什么?”

      严绳孙就立在门口,他说:“皇上弹的是《普庵咒》。此咒可普安十方、驱邪除秽、逢凶化吉。”

      “那看来我弹的还行,能听出调来。”皇帝笑了一下,“听说你这几日一直求见,是有什么事?”

      “臣想辞官,告老还乡。”

      皇帝停住手,慢慢抬起头:“为什么?你们的《明史》编完了,《清会典》修完了?”

      “没有。”严绳孙摇摇头,“这些非一朝一夕之功,自有后来人继续。”

      “是因为秦松龄,还是因为朱彝尊?”皇帝从椅子里站起来,“又或是……因为今年朝廷严加管制,驱赶所有汉人出内城?”

      严绳孙低下头,躬身而拜:“臣只是,越来越觉得时日有限,想去做些自己的事。”

      皇帝瞧了他一会,轻声笑道:“鸿词科的时候,子清还说,你也想把名字留在史书上……”

      “如今也算是留过名了,余者不可强求太多。”严绳孙隔着门与他对话,声音遥远而低沉,“臣也确实后怕。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时刻自我监督,永不犯错。只要在这待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会跟他俩一样。”

      梨园乐曲从隔壁升起,断断续续,悠扬哀婉。

      皇帝慢慢摘下甲套:“我没有那么麻木愚钝,也看得出你们的怨气。”
      “但这里就是满人建立的朝廷,你一个汉人来入仕,不可能一帆风顺。”
      “想要长久就必须妥协,渴望成功就会有牺牲。”
      “在你决定要来的那天,就应该料到,庙堂是虎狼之地,以后会遇见各种网罗和陷阱。”

      严绳孙笑笑:“不过我也可以胆怯,可以懦弱吧?半年来臣总是想,秦松龄难道真的会随意阅卷,辜负圣意,至今也没能想个明白。”

      玄烨又皱眉坐了一阵子,抱起梧桐木琴走到门前。

      小院里红黄斑驳,都是挂满了果实的梨树。

      寒鸦震起,嘎嘎叫着往天上飞去。
      “是啊,你可以退缩,你也有权懦弱。既然这么想回家,那就一起走吧。”他跨出门槛,面对着严绳孙,“正好我也要到南方去。”

      严绳孙一惊:“陛下到南方做什么?”

      他理了一下衣裳,迈步走向院门:“看河道,看风景,看百姓,把丁忧的逃奴捉拿回来。”

      雨声霖铃,顾景星一夜不曾安睡,天快亮时曹寅来敲门,拿画给他看。

      “我想过了,父亲并非长于笔墨之人,也无法刊印遗作令其不朽,但这是他种的苦楝。”

      顾景星望着他眼窝一片青色,轻轻点了点头。

      “因此我预备遍请文坛,以树为题,为此图吟咏,也算是种纪念。”

      顾景星一把握住他胳膊:“那南巡呢,南巡的事怎么办?”

      “所以麻烦舅舅,多多地请些遗民来,越多越好!”

      顾景星后退几步,扶着案,若有所思坐下。

      “我想了一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曹寅把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挠了几下,“过去我心中有怨恨,怨父亲早早送我去那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遇上事连个能问问的人也没有!可如今……也没脸再计较了。”他又从袖中抽出张纸,“这是今早收到的秘信,皇上预备九月启銮……”

      顾景星夺过去,捧着细看:“……取道山东,祭岱庙,登泰山,不封禅。”

      “他最是个爱玩的人,过泰山没有不上去的道理。天命为王,升封泰山,每个帝王都想要。”

      “再至宿迁,观黄河北堤。过宝应、高邮,绕道维扬,抵苏州。”

      “那是不敢进扬州。”

      顾景星瞥外甥一眼,继续念道:“驻跸江宁,游明故宫、雨花台、后湖、报恩寺。”

      曹寅闭了嘴,不再言语。

      “回程至山东曲阜,祭祀孔庙。”

      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有几片红叶飘落。

      顾景星将信翻过来看了看:“就这样……这样就完事了?”

      曹寅“嗯”了一声,将信纸抽回去,撕成几段。

      “他为何这时候南巡?”

      曹寅摇摇头,将碎纸丢进火盆里,空中腾起一阵火星。

      “来都来了,总应该有个交代吧?”

      曹寅缓缓抬头:“舅舅究竟想要如何?”

      顾景星扶着桌子,白张了张嘴,没有声音。

      曹寅身上开始发冷,汗水却往外渗,他握紧了拳头:“……你实在想过没有?他来了,咱们能要什么?”

      顾景星喘着粗气,白胡子一起一伏。

      “不可能有正式的忏悔,过去的就过去了,明白吗?”

      顾景星低下头,狠狠抓紧心口,衣服上一片褶皱。

      “秦灭六国,没人给六国道歉。金灭北宋,没人给北宋道歉。过去没有过这种事,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我不甘心!”顾景星用力捶着桌子,“不可能你还让我请遗民来做什么!”

      “因为我想试试。”

      热气从鼻腔里呼出,烧得人头昏脑涨。雨停了,朝阳升起,天边都是火烧云。

      他脱掉外袍,开始研墨。

      毛笔浸满墨汁,落在雪一样的白纸上。

      “先父持节南下,司缫丝机杼之职,问民所疾苦,至今廿有一载。
      夫治大国若纺锦缎,累纤毫而成丈匹,冒然断织,则前功尽弃矣。
      四十年来,楚天哀痛。季春三月,杜鹃啼血。
      江南之冤魄悲魂,共仰君父慰抚。历代之义胆忠肝,皆需圣主扬名……”

      顾景星一把夺过他的笔:“子清,你不能这么写,不能这么写啊!这是找死!”

      “那我该怎么办?”曹寅伸出双手质问,“我得告诉他,可是又不能写出来!究竟该怎么办?”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这种时候,我也希望你能来我身边。

      顾景星噙着泪哽咽:“虽然我心中确实苦闷,但是跟你的安危比起来……这些根本不重要……”

      红色的墙,红色的门,红色窗棂,万丈红尘碾压而来,他觉得头晕目眩。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自问赤诚,剖心可鉴,为什么不能说?

      曹寅转身拿起信纸,搁上烛火,立即呼啦啦烧了起来。

      文字在光明中焚为灰烬。

      他用红色印泥兑了水,重新写道:

      “谁将杜鹃血,洒作晓霜天。”

      顾景星疑惑地盯看纸,又抬头看看他。

      纸上诗句唤醒脑海中的文字记忆,那是所有书生经过漫长苦读修炼出来的本能。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顾景星胸膛里扑通扑通响,眉心渐渐皱成一个疙瘩。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他眼神闪烁,小心翼翼问自己的外甥和女婿:“你,你这么写……他能看懂吗?”
      曹寅不回话,手中的狼毫笔裹满朱砂,胭脂色晕在纸面上。
      佳人春睡倚含章,一瓣梅花点额黄。
      睡起东窗日影红,山林朝市两无穷。

      臣得与陛下朝夕共处,随侍于衾枕栉沐之间,厚意深情,陨身难报。
      可皇权至尊竟是如此遥不可及,容不下半点冲撞和不敬,以至于连几行请求和真话,也没有容身之地。

      我心中所愿,皆是不情之请,无法落于笔墨,亦不能诉诸于口。

      乾坤朗朗,正邪轮转。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但愿你能明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曹寅《咏红述事》
    谁将杜鹃血,洒作晓霜天。
    客爱停车看,人悲仗节寒。   
    昔年曾下泪,今日怯题笺。   
    宝炬烟销尽,金炉炭未残。   
    小窗通日影,丛杏杂烟燃。
    睡久犹沾颊,羞多自倚栏。   
    爱拈吴线细,笑润蜀丝干。   
    一点偏当额,丹砂竞捣丸。   
    弹筝银甲染,刺背绛珠圆。   
    莲匣鱼肠跃,龙沙汗马盘。   
    相思南国满,拟化赤城仙。
    升平署,清代掌管宫廷戏曲演出活动的机构,称南府,始于康熙年间。南府隶属内务府,曾收罗民间艺人,以为宫廷应承演出。
    《新唐书?礼乐志》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后世以梨园作为对戏曲界的通称。
    “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黛玉听见梨香院内十二官正在演习戏文。”
    书里的梨香院概为宫中南府的化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