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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琵琶解语醒宫梦,独向东南放雪衣 ...

  •   红花开尽放黄花。

      十月芙蓉过季,桌上便换成了秋菊。

      曹寅正埋头写字,徐乾学不敲门就跑进来:“了不得了,荔翁!你得救我啊!”

      曹寅一时竟不知他在喊谁,赶紧放下笔迎接:“徐……徐老,这是怎么了?”

      “明珠官复原职,皇上要把我赶回家了!”

      “啊,我听说了,他虽说是复起,到底跟从前不同。”

      “你听说了吗?许三礼参我一本,说我既无好事业,也无好文章,应当逐出史馆!”

      “这种都是血口喷人,无稽之谈。”

      “不不不!”徐乾学摇着头抓住他双臂,“之前闹的那么大,都觉得明珠肯定一败涂地再难翻身,谁料他还能起来呢?他一起来,那就必是我错了!必是我完了!别人为了依附他,更要设法打压我,好卖人情的!”

      曹寅低下头,幽幽叹气:“可你们就是错了。不是错在明珠,而错在靳辅。你们实在冤枉了他。”

      “那也是没法子,不是故意的,只能如此……谁叫他,谁叫他是明珠的手下呢!”徐乾学结结巴巴辩解,“明珠挣那些钱,结那些党,不都是靠他干工程派活派钱吗!他修河,他修河也并非一点毛病没有啊!也得罪了不少人呢!”

      “肯做事的人,哪能不出一点错?为了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结果把火燎到了自己身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徐乾学松开曹寅:“……你是不打算帮我?”

      曹寅苦笑:“到了这步田地,继续留在京城,才真是活靶子呢,不如回老家躲一阵。”

      徐乾学转身抓住椅背:“我不回家!我来这二十年了,差一点点就可以入阁拜相,差一点点就可以位极人臣……我不回家!回去我可能就回不来了!”他又回头作揖,“荔翁,曹公,你跟皇上说好话,求求情,放我一马好不好?”

      曹寅本想回绝,最后还是拍了拍他的背:“我尽量,尽量试试。”

      黄花开尽白花开。

      寒冬腊月,窗前案头摆上了水仙。

      曹寅窝在南府里排戏,高士奇悄悄走进来,走到他身后说:“我已经辞过圣上,准备动身回南了。家里还有几件大家具,不好搬运,你喜欢就拿去,不喜欢卖了。”

      曹寅回头:“嗨,吓我一跳!这就走了?”

      “走吧,我这两年也折腾累了。郭琇又弹劾我跟王鸿绪,说我们是表里为奸;干的事罄竹难悉;可谓是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

      曹寅噗呲笑出声。

      “想来我如果接招,他还有后手,继续下去也是没完没了,永无止尽。还不如交上辞表,回家算了。”

      曹寅瞅了他一会,小声问:“舍得吗?”

      高士奇盯着前面唱念做打的优伶,咬紧嘴唇,眨眨眼:“没事,徐乾学也滚蛋了,怎么说他官也比我大。”

      曹寅哈哈大笑:“我还惦着记你在西溪的庄园呢,以后过去找你玩呗。”

      高士奇揉揉眼睛,猛吸了一口气:“好自然是好,只是要等你致仕,恐怕我人都不在了。”

      百花开尽蝶蜂去,桃红又是一年春。

      畅春园里春光正酣,曹寅把皇帝请到交椅上坐好,朝戏台上下令:“开演吧!”

      老生抱着琵琶出来唱:“千古是非谁定,人情颠倒堪嗟。琵琶不是这琵琶,到底有关风化。”

      皇帝端起茶问:“没听过,新戏啊?”

      “对。”曹寅点头,“横竖现在没有祭也没有丧,不妨看看。”

      皇帝顿了顿,瞅他两眼:“谁写的?”

      “主子只管放心,并不是洪昇写的。”

      皇帝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转头看台上。

      台上有官员征召蔡邕出山,将门拍得啪啪响:“下官本郡太守,持奉董太师之命,请蔡老先生出山!”

      父女俩躲之不迭,蔡邕将竹简塞给蔡文姬:“我《汉书》未就,今当托付于汝,你可效班姑勉教续就名山业,休作龙门死后孤。”

      太守破门而入:“朝堂币聘有征书,急整行装肃首途,老先生请了!”

      蔡邕一看,忽然全身发抖,手舞足蹈,口角流涎,女儿慌慌张张去扶他。

      太守大惊:“这是何缘故?”

      董祀忙说:“家师疯疾举发,只怕不能应聘!”

      “说哪里话!快与蔡老爷换了冠带!”

      蔡邕见状,直接躺在地上,浑身抽搐。

      皇帝看得笑出来:“唉对了,你当年去劝遗民出山,他们可是这般光景?”

      曹寅搬把椅子在旁边坐下:“不止这般,还更精彩。剃头出家,翻窗跳墙,直接套了绳圈挂在梁上的也有。”

      “我记得考试前,你舅舅摔断腿,也是故意的吧?”

      曹寅呵呵笑:“这谁能知道呢?不过八成是。”

      这厢蔡邕刚糊弄完太守,那厢大胡子董卓又剑履上殿。

      “下官董卓是也。自佣兵以来,俺居相国。今因少主暗弱,陈留王颇贤,要行废立之事。奉先何在?”

      “孩儿有!”

      “少顷众公卿议事,如有不合吾意者,须剑斩之。”

      皇帝盯着董卓,脸上没了表情:“唉?这厮着实眼熟啊!”

      曹寅空手比划了一下捅刀的动作,两人都嘿嘿笑起来。

      却说董卓遭人行刺,恼羞成怒,又听闻蔡邕装病却聘,愈发恼火,便要诛人九族。

      蔡邕无奈,只得离家去上任:“哀哀父女离分,衷肠欲语还吞。”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远别共生离。”

      曹寅悄悄看皇帝脸色。

      皇帝摇头轻叹:“人家实在不想去就算了吧?这也太强人所难。”

      曹寅忙笑道:“当日费劲征聘名士,也不是图他们有大用,是为着朝廷的脸面。”

      “……但朝廷的脸面也很要紧。”

      “那是那是。”他又连声附和。

      不一会十八路诸侯上来了,商议着要起兵讨董:“愿奉曹使君为盟主,倡举大义!”

      “曹操学浅才疏,焉敢僭称。今有袁本初使君,四世三公,兵强马壮,欲共推为盟主……”

      皇帝斜眼瞥曹寅:“前朝的大儒,如今还在世的,也不多了吧?”

      曹寅仰头掰手指:“吕留良、顾炎武、傅山都已下世,黄宗羲、钱澄之,方仲舒几个还活着。也都老的老,病的病,穷的穷。”

      “你舅舅呢?”

      “游仙也有两年了。”

      “是吗,真快啊……”

      曹寅摇着头笑:“能不快吗?连我都有白头发了。”

      “啊?”皇帝一惊,“哪有?”

      曹寅凑过去,指指自己头顶。

      皇帝眯眼瞅:“什么啊,一两根看不出来!”

      台上你来我往,兵刃相向。

      台下皇帝揪掉大臣一根头发。

      曹寅揉了揉脑袋:“……要我说,不如随他们去,古来书生谋反,成事的有几人呢?远不如藩镇和流寇可怕。”

      “倒也不是怕他们造反,我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罢了。”

      曹寅点点头:“既要身前功业,也要身后声名,都是这样的。”

      “不算贪心吧?”皇帝睁大眼睛。

      “不算不算,人之常情。”曹寅赶紧摆手,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只是想人赞扬称颂,靠强力很难如愿。”

      皇帝干笑了两声:“能少骂我几句就很好了。”

      “画檐飞梁,总翻成荆棘乱丛。枉忧天杞国悲恫,怎挥戈挽日还东?”孙坚走在东都洛阳的废墟中,发现了一口古井,“呀!何来宝器吐长虹?有甚么异宝沉埋此中?”

      “不过文人嘛,也喜欢从众跟风,若有人慢慢导引,不知不觉改风换向,时间长了也许有用。”

      皇帝手托着下巴,默默无语。

      “禀元帅,井中有一个黄袱匣儿!”

      孙坚看去:“原来是传国宝,上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呀!烂然光莹,是天家相传鼎钟,叹无端眢井藏踪,又何曾呵护蛟龙?”

      “唉?不是传国玺吗,怎改叫传国宝了?”皇帝话刚问出口,自己又明白过来,“啊,家讳!我倒忘了,应该避的。”

      曹寅偷偷咽了口唾沫。

      又有个青袍道士登台,手拿一块写着“吕”字的白布,哭哭笑笑,蹦蹦跳跳:“也不疯癫也不顽,随缘游戏在人间,旁观祸福明如炬,肯认冰山作泰山。卖布呀,卖布!”

      董卓的侍卫上去阻拦:“哪里失心疯的乞道人,敢冲太师的驾?又哭又笑却是何因?”

      “笑只笑,为空花枉自劳,哭则哭,头颅将不保。董卓啊,我怕你有上稍来没下稍。”道士说完,将布弃在地上,化风而去。

      皇帝缓缓扶额:“这块布……是吕布的意思吧?”

      曹寅点头:“是。”

      “你能忍住不编这种字谜笑话吗?”

      曹寅摇头:“不能。”

      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

      董卓做了场皇帝梦,转眼死在吕布戟下。陈尸市上,烧成火球。

      一片欢腾声中,唯有蔡邕在叹气。

      王允问:“同朝无不欢悦,伯喈为何而叹?”

      蔡邕闭上眼:“叹事非其人,出非其时,自切伤嗟。”

      王允歪头看他,突然说:“如此说来,汝叹息董卓,乃逆党耳。”

      皇帝坐直身体,张了张嘴。

      “吾非叹董卓,亦为司徒。”

      “吾与汉家除去大害,有何可叹?”

      “除掉董卓,江山就永远无事?”

      “还有何事?”

      “党羽根株正盘结,似幕巢飞燕,祸机方烈。还愁祸起萧墙,海宇四分五裂。”

      “我看你分明是左袒奸贼,叛逆显然!”

      皇帝皱眉:“就为这?”

      曹寅耸肩:“后汉书里写的。因为叹口气,死了。”

      一众大臣都为蔡邕求情:“伯喈乃旷世奇才,续成《汉史》,为一代大典,勿使司徒有杀害贤臣之名。”

      王允叫嚣:“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今国家多难,岂可使佞臣捉笔居少主之侧!”

      皇帝又幽幽看曹寅。

      曹寅伸手指台上:“看戏,别看我。”

      “你比戏有意思。”皇帝翘起二郎腿,“说说吧,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曹寅笑了笑:“早先徐乾学找我说情来着,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倒是会找门路。”皇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那个许三礼,是跟他有什么仇吗?”

      “不清楚。”曹寅摇摇头。

      “我记得他参过李光地,参过汤斌,跟明珠好过又闹翻了,跟高士奇好过又闹翻了。”

      曹寅哈哈笑,拿过吊子来添水:“御史参人嘛,要的就是这股劲,未必有过节。”

      “徐健庵学问可以,就是人品实在是……他自己是什么想法?”

      “他自然是想留下。但我寻思着,他若留在京城,皇爷不干别的了,三天两头给他擦屁股,倒不如先家去。”

      皇帝点头。

      “家去嘛,又怕他想不开,乱写乱说。不妨找点事做。他原是明史总裁,便仍叫他回家修史书,既成全了体面,也显出皇上恩典。”

      皇帝频频点头:“真是,眼不见为净,我已快烦死了!还有那郭琇、王鸿绪,可有一日不参人?这两年白添了多少操心?回头想想,一事无成。”

      “毕竟替你省心不是要紧的,参出大案子才是要紧的。”

      皇帝撇了撇嘴,嗤笑道:“还不是你们汉人拟的官制。”

      曹寅搓搓手,只能点头承认:“确实如此,起初对大臣不放心,用御史盯着。后来对御史不满意,用侍卫盯着。渐渐侍卫也不好了,用太监盯着。最后连太监也看着可疑,再把太监分成两拨。”

      “锦衣卫,东西厂……”皇帝笑得肩膀发颤,“就说这种毛病,可有法子治吗?”

      曹寅似笑非笑摇摇头:“我不知道。皇上觉得呢?”

      皇帝与他对视了一会,又扭过头开始看戏。

      原来那董卓来自西凉,最好结交羌人。听闻他死了,旧部郭汜、李傕便要报仇,请了匈奴兵,攻打长安。

      眼看一个满蒙打扮的男人出来唱:“金眼高颧赤鼻梁,千群铁骑出沙场。酪浆解渴毡裘暖,不放昭君忆故乡。自家匈奴左贤王是也。俺国自从头曼开基,冒顿创霸,世雄漠北,与汉争衡。”

      皇帝皱了皱眉:“如今确实没空对付这些小事,我最近得了探子消息……”

      左贤王大声唱:“论华夷本不相统属,合该各守疆界。”

      “……得了探子消息,准噶尔已经从俄罗斯借兵,预备攻打漠北蒙古。”

      左贤王又小声念白:“但我国近来少些子女玉帛,闻得东西两都富庶非常,借此为名,进去抢掳些回来,也是好的。”

      曹寅诧异:“不是去年才跟俄国签条约,墨水还没干透呢,就又动手脚?”

      “你是傻了不成?”皇帝一脸嫌弃,“传教士的话也就听着玩玩,用哪国字签约也没法保证一定遵守啊。”

      兵荒马乱,蔡文姬背着琴逃难。

      曹寅小声问:“要打仗吗?”

      “时离乱,家荡析,传家只剩蕉尾琴。惜春呵,我深闺弱质何方避?”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打赢了,俄国人应该能多守约几年。”

      番兵奔上来,将丫鬟冲散,一把拿住蔡文姬:“好一个女子,你背上背的是什么东西?”

      皇帝又松开手:“但打起仗来,也容易死人容易乱。”

      “哈!原来这女子会琴!记得大王吩咐,要个琴棋书画俱全的美女子纳作阏支,这个一定是了!”

      皇帝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慢慢扭头盯着曹寅。

      蔡文姬哭喊挣扎,被番兵扯下去。

      曹寅坐着抬起头:“戏看完再发作不迟。”

      皇帝静悄悄站了片刻,又慢慢坐下了。

      他问:“我刚才说到哪了?”

      “说打仗会死人,也容易乱。”

      匈奴骑兵席卷而来,戏台上只剩一片喊杀声。

      “对,就是这句……难道你不后怕吗?”皇帝小声问,“上次撤藩狼狈成那样,弄不好再来一次?”

      “那还是不要打了。”曹寅回道,“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或送些金银钱财,或分些土地人口。”

      皇帝听得愣住:“你……这是说什么?”

      “割地和亲陪款,历朝历代有过不少先例,并不算多稀罕。”

      吕布在混乱中拉住王允:“城已溃了!司徒快随我走吧!”

      王允推开他:“老夫若去,圣驾谁保?”

      “不走顷刻有杀身之祸啊!”

      “圣天子在上,他们敢无礼么?”

      “嗨!西凉莽夫,他认得什么圣天子!”

      皇帝磕磕巴巴问曹寅:“你说让我……让我割地、和亲、赔款?”

      “毕竟杀场瞬息万变,输赢难料,不如在家过些舒服日子。”

      “温侯,你走你的,不必顾我了。”王允老头颤巍巍开始唱,“一任他共工头触不周崩,俺巨灵伸掌独支撑。这一死啊,泰山难比重。若逃走啊,鸿羽一般轻……”

      “吵死了!”皇帝回头喊。

      “停!停!”曹寅立即对台上摆手,“换下一场!”

      一群演员赶紧上台搬道具。

      皇帝把曹寅拽回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在家过舒服日子。”

      皇帝握紧了拳头又放开,表情十分不解:“你…你怎会这么想呢?”

      “人生苦短,好日子有限,不该瞎逞能,我就是这么想的。”

      吕布撤下,换成蔡文姬登台,她指着前面问:“河边是谁家坟茔?可是昭君娘娘的青冢吗?”

      “想得美!”皇帝松开曹寅,轻蔑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仅要打仗,我还要自己去,我还要亲征!”

      “为什么?”曹寅歪了一下头,“八旗子弟有的是人能打仗,皇上坐镇宫中运筹帷幄足矣,何必非亲征不可?”

      “因为我年富力强,因为我也有一身骑射弓马的本事,因为我还从没亲征过!”

      “也因为帝王亲征的功业是他人代劳无法相比的吧?”

      皇帝愣了愣,点头:“对。”

      蔡文姬扑到昭君冢上:“明妃啊!我想你失意丹青,远嫁异域,还是为国和亲,名垂青史。谁想我文姬,今日无端被掠,也到此间!”她说着说着,就要往水里跳,“不如身赴黑河,与你死葬一处,免得屈身受辱!”

      曹寅又问:“皇上是拿定主意,要去亲征吗?”

      “没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盼的就是这一天!我要证明能打赢吴三桂不是全凭我运气好!”

      他立刻撩起袍子跪下:“既如此,臣恳请皇上。命臣奉简书,持绛节,乘传南下,威行南服,代分帝忧,以继父业。”

      蔡文姬投水不成,被周围人抱住。

      皇帝后退两步:“哦,哦,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曹寅抬起头打量他。

      皇帝转过身去,摆了摆手。

      王嫱从坟里出来,上前扶住蔡琰:“文姬,文姬!我昭君委骨于此,荒寒寂寞,难得你远来相吊。但你志欲捐生,这却断然不可!”

      曹寅见皇帝不说话,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我不敢说比别人更没有私心,但至少不会故意给你添麻烦。你也可以省却无用的消耗,留下心力干真正想干的事!”

      昭君的鬼魂对着蔡文姬恳切相劝:“想俺当日远嫁单于,何难一死也?只恐和亲不成,有违君命,是谓不忠。你今日受父遗嘱,续修《汉纪》,倘身死书亡,是谓不孝。”

      曹寅继续往前爬,抱住皇帝的的腿:“我还能潜移默化收买人心,诱导舆论,煽动文坛上那些人给朝廷贴金,替圣上扬名!帮你重塑盛世!我最擅长干这个了!”

      皇帝只皱眉盯着戏台,听那王昭君唱:“且勉留胡地,十年后,自有还乡之日。大古来姻缘不偶,多半是委骨荒陬。谁似你书香继后,终有日锦衣归昼。”

      他仰起头,叹了一口气:“文姬归汉是吧?”

      曹寅闭了嘴。

      “《悲愤诗》是吧?”

      曹寅不吭气。

      蔡文姬恍然惊醒,奔出毡帐,跑了几步又停下:“原来是一场大梦……”

      “你可真不是个玩意啊。”皇帝小声骂,“写这种东西来刺我。”

      假扮的文姬果然开始唱《悲愤诗》:“任愁将眉织,泪把容涴,想起如何可?痛严亲罹祸,旅榇荒凉,渺关山河。回首家山,更遭兵火,身世成蓬颗……”

      皇帝指向台上:“平心而论,咱俩是这么回事吗?我抢了你了?我胁迫你了?你就屈辱到这个地步?”

      “……胡羌猎过,围城所破多。斩截无遗,尸骸撑卧。妇女悉被掳,又长驱西去,詈骂难堪,捶杖频加。”

      “你当然没做过。”曹寅承认,“都是你太爷爷干的。你只是没放了我。”

      “我永远都不会放了你!”

      曹寅半晌没出声,最后怔怔点头。

      “号泣晨行,悲吟夜坐,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生长中华,遭此奇厄祸?”蔡文姬一边唱,一边拿出纸笔开始写字。

      曹寅又突然开口说话:“对了,以前那次,你需要我去江南拉拢遗民……我拖拖拉拉,百般推脱,是因为真的很难,开不了口……但这次,我知道我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啊,少来这套!”皇帝仍旧摆手,“一个人替代不了,我可以用两个人三个人,五个人十个人!我用一群人总能办成这件事,不是非放你出去不可!”

      “……皇爷可别说自己从没想过!这几年把我放在内务府,管人管钱管东西,是为什么?不是历练吗?”

      “没错,但你有本事,在北京也一样能派上用场!”

      蔡文姬写完诗稿,又拿起焦尾琴弹奏。

      有乐师在台后吹响胡笳,胡汉两地乐器交汇,她伴着曲声唱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一旁的匈奴女仆也不住拭泪:“娘娘此诗,声请酸楚,婢子们虽然理会不来,听之泪下。”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地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像苏嬷嬷对奶奶那样,寸步不离,陪着我一辈子?”

      曹寅咬紧嘴唇。

      台上女伶唱道:“俺蔡琰一腔心事,若不谱之歌词,传之乐府,百年之后,岂复知有蔡文姬乎?”

      皇帝突然转身,狠狠骂:“真贪心啊,你真贪心啊!”

      “对!”曹寅咬着牙点点头,“就是我自己想出去。不是为了你,就为我自己!”

      蔡文姬的歌声一拍接着一拍:“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好啊,终于说出来了!”皇帝冷笑,“你就是一直惦记着归汉,惦记回汉人的地界去。”

      蔡文姬的琴声一下接着一下:“雁南征兮寄边声,雁北归兮为汉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曹寅摇头:“不全是那样。”

      “不是吗?那蔡琰有个姓曹的接她回去,你也想有个姓曹的接你回去。”

      曹寅哭笑不得:“孟德姓曹一千多年了,除了我还不许别人姓曹吗?”他揉了揉眼睛,盯着皇帝的鞋,“我只是受够了而已。我受够了被圈在这个地方,也受够了四处看人脸色。受够了话不能随意说,事不能随心做。”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来劲,握拳捶了一下地板:“我受够了装模作样,受够了忍气吞声!我也受够了整天看着你跟一堆女人卿卿我我!”

      皇帝转头看着他,缓缓抬起手。

      只见曹寅伏在地上,头埋进胳膊里,含混说道:“我也想延续文脉,纵横诗坛,我也想承家立业,显迹扬名,为文不朽……”

      皇帝蹲下去,把手放在他头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通人,彻人,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我不是,我根本不是。”曹寅呜咽着摇头,“在京城,在宫里,再锦衣玉食也不过是这样……我等不及了,我都有白头发了……”

      皇帝用力眨眨眼,看着天:“为什么就不能二者兼顾,两全其美呢?”

      “没办法……我跟你是一样的。这事上我跟你是一样的,哥哥。”

      “混蛋玩意。”皇帝扶着膝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背着手往远处走。

      曹寅抬头问:“你去哪?不把戏看完吗?”

      “不必了,后面发生什么我都知道。”

      曹寅又跪了一会,才慢慢爬起来,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

      李旺带着惜春上来,守在蔡邕的孤坟边唱:“悲风萧飒起松楸,泉下长眠梦不休。任你千年铁门限,终归一个土馒头。”

      曹寅冲他摆摆手:“停了吧。不用演了。”

      演员们便住了口,面面相觑。

      李煦突然从廊下冲过来,抓住曹寅狠狠摇晃:“你干的什么好事?赔我的官!”

      曹寅瞪眼:“唉?”

      “你说你能要到官,我才帮你安排演戏!现在不光没要到,连我的官也要泡汤了!”

      曹寅点头:“哦。”

      “你赔我官!”

      “……搞砸就搞砸了,又不会死。”

      “要是真死了呢!”

      “到时候再说吧。”

      “咳,曹大人。”梁九功走过来,用力清清嗓子,“皇上请你到清溪书屋去一趟。”

      曹寅的脑袋嗡嗡响,起身走出去。

      他走过桃花堤岸,走过竹林溪水,走过鹅卵小道,走进皇帝的书房。

      屋子里地球仪翻倒,望远镜曲尺摔了一地,皇帝背对他站着,手中拿着一只西洋海船模型。

      曹寅木然走过去,弯腰捡东西。

      皇帝说:“马桑格眼下我不好安排。你先去苏州干一阵子再说吧。”

      曹寅浑身一颤,抬起头。

      “出去以后,跟在宫里就不一样了。钱和权握在手里,自己时刻掂量着点。”

      “……为何?”

      “你说为何!并不是在外头我看不见你了你就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皇帝恶狠狠训完,把船递过去,“毕竟有很多事连我也无法控制。别让头顶那柄剑掉下来,砍在你脖子上。 ”

      曹寅接了船,看见皇帝擦眼睛,才想起要下跪,忙后退两步整理袖口。

      皇帝立刻扭头:“别整那些!快滚蛋,麻利滚,不然我后悔了!”

      李煦早跟在曹寅后面过来,一直候在不远处等着,见他魂不守舍出来了,便快步上前询问:“怎么样?狠罚你没有?”

      曹寅捧着条金色的船,既没表情也没声音,双眼发直往前走。

      李煦看他的手:“还赏了你一条船呢?什么意思啊?”

      曹寅点点头,咧嘴嘿嘿笑,一直笑着走到花园门口,看见门上匾额,瞬间变了脸色,蹲下掩面大哭。

      一旁正是内阁值房,张玉书徐元文听见哭声,都奔出来看。

      “怎么哭成这样?”“家里出事了?”“皇上罚你了?”

      曹寅大口喘粗气,狠狠抹眼睛,又使劲吸了两下鼻涕,才放下手说:“也没什么,我要升官了。”

      李煦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气。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续琵琶》以2012年出版《续琵琶笺注》内容为依据,为提高行文节奏感,有多处删改。
    与曹寅同期在朝为官的韩菼有题《楝亭图》诗云:
    楝亭诗句满巾箱,才子红云侍玉皇。
    采入禁中添乐府,秣陵今日永丰坊。
    近年来有研究证明曹寅确实有作品被宫廷戏班采纳,李小红的论文《与》通过对比发现,曹寅的《续琵琶》至少有十出被清代宫廷大戏《鼎峙春秋》所袭用。
    徐乾学有诗《赠曹子清》云:涓埃岂云报?感恩泪盈把! 愿言思所钦,豪荡俗情寡。徐乾学题诗称‘子翁先生’,而自称‘弟徐乾学’。徐秉义诗‘呈荔翁先生存正’,也自称‘弟’。”徐乾学是年61岁,乃称34岁的曹寅为‘子翁先生’,又称‘求正’,语气非常有趣。胡适因此说:“徐乾学之政治的失败,在康熙28年。29年他告归,30革职。在此时期,曹寅必有援助他之处。”
    “我赠予皇帝长兄的一个马车模型也与此类似。因为人可以操作这一仅有少数铁齿轮的马车模型,以较快的速度行走了较长的距离,所以他们就把它称作自行马车。它还能够根据人的意志转向任何一个方向。而且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伙工匠的帮助下,我花了20天时间为皇帝制作了一艘海船模型。模型虽小,但是它再现了最大型的葡萄牙海轮的精彩和壮观。” ——南怀仁著作《欧洲天文学》第二十一章《静力学》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红楼梦》第五十七回
    康熙二十九年,32岁的曹寅,自广储司郎中兼佐领,出任苏州织造。
    曹寅《题明妃图》
    丰貂不暖女儿心,琵琶自作阏支语。
    千年青冢黑河深,绿鬓文姬归汉去。
    君不见,辎輧万辆嫁乌孙,浴铁千群迎主妇。
    东风野草华山畿,鸳鸯双宿韩冯树。
    爱新觉罗·
    玄烨《昭君墓》
    南北分天地,存亡见庙谟。
    含悲辞汉主,挥泪赴匈奴。
    目睹当年冢,心怀四海图。
    葆旌巡远徼,藩落效驰驱。
    欲笑和亲失,还嫌饵术迂(汉贾谊策言用五术以饵匈奴)。
    开诚示异族,布化越荒途。
    漠漠龙沙际,寥寥雁塞隅。
    偶吟因有触,意独与人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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