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顺治帝出家未成,吴太监剃度受戒 ...

  •   且说保姆孙氏因着玄烨的缘故,又得以进入宫中当差,大清早就服侍皇子穿衣梳头,打扮了一身小小的黑白缟素。

      玄烨问她:“今天也没有先生来上课?”

      孙氏边系荷包边说:“先生们跟着万岁爷在灵前举哀,这些日子都上不了课。”

      玄烨立即眼睛发亮:“那我能去打弹弓吗?”

      瓜尔佳氏拿着袜子往他脚上套:“大家都哭丧呢您还打弹弓?拜托您就在太后院里玩玩算了。”

      曹寅光着腚在褥子上蹦:“我要吃肉肉!”

      孙氏把他拽过来摁倒,抓住腿塞进裤筒里:“你开了荤变成个花和尚了,就知道吃肉肉!”

      文氏抖着被子笑:“反正胎里素的道行也毁了,不如给他还俗留头。”

      “就这样吧,光头好收拾。”

      曹寅倒在软枕上,委委屈屈含着手指:“吃肉肉。”

      孙氏停下手,叹了口气:“就是这个眼神,他看人的眼神真是……跟他亲娘一模一样。”

      “没办法,狐狸精勾魂啊,把你们家老曹的魂也勾跑了。”文氏抱着叠好的被褥塞进柜子里,又回头问,“说起来,他娘到底怎么个来历?”

      “谁知道,王爷从南方带回来赏的,京城里好多家都有,听说送进宫的也有十几个。”

      朴氏赶紧冲她竖手指:“嘘!”

      孙氏马上捂住嘴。

      瓜尔佳氏放开小皇子,双手合十拜了拜,走过来按在她肚子上:“长生天替我保佑你,这里头肯定是个儿子!”

      孙氏摇头笑笑:“要真是儿子就好了。”

      两小儿下了地,朝着外面跑,跑过碧纱橱,跑出暖阁,从厅堂跑进院子里。

      太后坐在堂中,瞧见人影从眼前闪过,仰脖喊了一句:“用完早膳再乱跑!”接着又低下头,问侍卫,“他们究竟怎样说的,你学给我听听?”

      明珠学道:“溪森和尚劝皇上保重身子,多多怜取眼前活人。皇上却说如今再也无法与人同寝,身边有他人气息就通宵难眠。那溪森便趁势奉承,说皇上是夙世为僧,金轮王转世,所以有些前世的习气。皇上也相信前世确是僧人,唯有佛门觉得亲切,待要剃度出家去呢!”

      太后大惊:“溪森答应了?”

      “他自然也是不敢,所以让我来请太后示下。”

      太后转头看汤若望:“怎么办,不然你再去劝他试试?”

      汤若望愁得直咬嘴唇:“自从那群和尚来了以后,福临早听不进去我的话了,要想劝得动他,恐怕还得让更厉害的和尚来啊!”

      太后又看明珠:“木陈和尚去了南方一个月,还没把报恩寺的住持请来吗?”

      明珠犹豫:“应该就快到了吧……”

      太后再看汤若望:“你先去进谏,即便他不听,拖得一时算一时。”

      汤若望刚要说话,忽闻外面有人叫嚷起来,大家都冲出去看,一时空中纸灰乱舞,满是呛人的浓烟味道。

      玄烨站在假山顶上往东北指:“煤山上着火了,屋顶都烧着呢!”

      太后急得跺脚,命令左右:“了不得!你们快过去看看!”

      明珠和汤若望赶忙出了慈宁宫,顺着宫墙往北面奔,一到神武门,迎面撞见了曹尔玉。

      曹尔玉跟在明珠身边小步跑:“那件事情,怎么样了,问过皇上没?”

      明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呀完璧兄,你是不知道,从皇后薨了,到现在,七七四十九天,都是蓝批,他根本没看题本。”

      曹尔玉跑过了山门,顺着石阶往山上爬:“不能等了,我自去面圣,好歹数年侍卫,他应当认得我。”

      明珠绕过崇祯上吊的槐树:“那你试试吧,看能插上嘴不能……”

      好在煤山并不高,几人很快赶到了御前。巨大的棺椁在殿堂里呼啦啦燃烧着,法器蹡蹡作响,诵经声震耳欲聋。

      明珠从跪满地的大臣中间挤过去,抓住另一个侍卫:“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放火烧房子?”

      傅达理说:“大师让火葬,取碎身舍利。皇上说,大殿让大行皇后带走。”

      明珠哑着张大了嘴,简直哭笑不得:“都烧成一堆灰了,哪找什么舍利……”

      曹尔玉突然上前几步,抢过汤若望,跪到皇帝的蒲团前:“皇上,吏部侍郎周亮工一案,前日判了立斩籍没,实属不该啊!臣肯请陛下,下旨发回重审!”

      皇帝停下敲木鱼的手,睁开眼看看他:“……曹尔玉?”

      曹尔玉又说一遍:“周亮工贪污之罪实属子虚乌有,当初没有他在福州抵抗,郑成功不能退兵!请陛下发回重审!”

      皇帝又闭上眼,继续敲木鱼。

      曹尔玉焦急地问:“皇上?”

      “你走吧。我以后不再管你们了。你走吧。”

      曹尔玉僵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汤若望架住胳膊扶起他,对皇帝说:“我虽然不懂佛教的教义,但是我想,宗教总该是劝诫人们向善。皇帝选择不再履行自己的职责,任由世界走向混乱无序,放弃了主持正义和法律,恐怕不是佛祖和已故皇后希望看到的景象。”

      “尚父,你说得对,我也知道。”皇帝抬头微笑,“道理都很对,但是有什么用?”

      洋人握紧了胸口的十字架:“皇上这样说,我实在不明白,努力怎么会无用?”

      “你们当我糊涂了,对吗?努力当然会无用!”皇帝放下木槌,捻着佛珠站起身,指着曹尔玉,“你想救周亮工,无非因为他是你的朋友。那年郑成功在福建,趁着秋涝填河灌民,周亮工在城楼上督战,亲手用大炮轰击敌军和逃人,他们一起杀了几十万人!论因果,难道不该有此报应?”

      曹尔玉吃了一惊,嘴里磕磕绊绊:“但是,但他是为了陛下的朝廷……”

      皇帝神情诡异地看着天,天上火光伴着浓烟,纸钱飞扬。

      “律法从来都不是真的正义,我的朝廷,也未必是该有的朝廷。大家都是浮在血海上享受荣华富贵,迟早会遭报应的!我努力过了,我想救你们来着!”他抓着汤若望晃了晃,又抓着傅达理晃了晃,“我真想救你们来着!可是不行啊,没用……所有努力都失败了!我的宝贝也都没了……”

      傅达理抱住他,轻轻拍打后背:“不是的,你还有我。有我们这些人,还有母亲,孩子……”

      皇帝伸手将侍卫佩戴的腰刀抽出来,扯住辫子一下割断。

      “那我都不要了!剩下的我也都不要了!溪森,过来给朕剃度!”

      场面愈发魔幻,众人吓得不行,都喊起来。

      “皇上!”

      “三思啊皇上!”

      和尚哆嗦着走近他,双手合十缓缓跪下:“不行啊,行痴师弟……这万万不行……”

      “当啷”一声,皇帝将长刀丢在地上。

      “也好。你们不给朕剃度,朕自己给自己剃度。”

      他迈步向山下走去。

      曹尔玉一下子泄了气,坐下狠狠捶地:“什么世道!这他妈什么世道!”

      明珠看了看皇帝,又扭头看了看曹尔玉:“不行就使钱吧,咱们凑点钱,直接给刑部尚书。”

      玄烨从花池上跳下来,拿了只佛手柑举在头顶上:“够不着!你够不着!”

      曹寅一直跳一直够,等他跳不动了,玄烨又蹲下:“过来拿啊?”

      小沙弥静静地瞪着他,眼睛睁得滚圆,突然低头猛朝对方撞过去。

      皇子往后一仰,摔在地上,眨眼看看周围,哼哼唧唧开始哭。

      孙氏马上抓起小儿,佯装用力打他屁股:“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曹寅咬住牙不出声。

      太后握着帕子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朝这边责备了一句:“你那么大了,还非要去招他。”又继续来回踱步。

      不一会明珠就冲了进来:“不成了太后!我们实在拦不住,皇上去西苑万善殿,自己把头发全剃了!”

      她手里的帕子就掉在地上。

      万善殿挂着"普度慈航"的匾,穹隆下供奉着三世佛。

      皇帝跪在佛前,命令溪森:“给朕烧戒疤。”

      溪森只闭目念经。

      “若不烧身,非出家菩萨。朕下旨,让你给朕烧戒疤!”

      溪森一动不动:“贫僧乃出家人,不受俗世之命,师弟要烧戒疤,必须由师傅决断。”

      “我说他修行不到,还不能烧!”老和尚玉林琇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回过头,惊讶道:“师傅!”

      玉林琇却并不看他,径直走到溪森面前问:“孽徒,你可知罪?”

      溪森紧绷的肩膀终于放软,流下一行泪:“我真知罪了,没想到会这样……”

      “你是要害了禅林里多少僧众啊!我也只能……也只能拿你祭天了。”

      溪森合掌:“请师傅责罚。”

      玉林琇便将溪森捆绑起来,拖到殿前空地上,在周围堆了一圈柴草,举起火把。

      如此闹了大半天,皇帝仍跪在佛前。

      太后走到他背后。

      “你要发疯,也由着你发了。你恶作剧,也由着你作了。人殉杀了,房子也烧了,究竟还耍性子到几时?”

      福临苦笑:“您还是觉得我在闹脾气。您还是只想要我听话。”

      玉林琇举着火把大声喊:“溪森你到了西方,须得好生忏悔!”

      溪森垂着脑袋答应。

      太后摇摇头,揩了一把泪:“你但凡听过我的话,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

      皇帝皱眉,神情多少有些苦涩:“你我母子一场,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原是想救咱们的……可是你不让我救。我也只能站到门外面去,好看着你们的结果。”

      玉林琇又喊:“你的罪过有哪些!自己说一遍!”

      溪森纳闷,抬头看了看师傅。

      太后长长叹气:“你只是诸事不顺,费了劲的事都办不成,在乎的人又都薄命……但这里谁不是这样呢?因为受不住自己难堪,非弄得大家更难堪,让局面不可收拾。”

      玉林琇继续喊:“你再说一遍自己的错处,也算是死得明明白白!”

      溪森笑出声来:“哈哈哈……小僧不分轻重,不识好歹,竟妄想在大清国里度天子,金銮殿上说禅道!七颠八倒,十足可笑!”

      她瞥了眼外面,接着劝道:“你以为外头那些和尚,真的就高深了,就超脱了?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寺院教门。他们天天给你讲经说法,是因为你在皇位上,能给他们捐钱,能帮他们扬名。你要真成了个没名没姓的和尚,还有人搭理你?”

      “可是额娘,我心里难受……”福临抓紧了胸口的僧衣,“我在这个地方一天,就难受一天……我看见这些屋顶难受,看见这些红墙难受,看见这些人更难受……逃不出去……”

      “那你说,你倒是想去哪?”

      皇帝回头,看了看门外。

      玉林琇举着火把站了一阵,终于想出新点子,吩咐身边的和尚们:“你们吟诵《金刚经》,算是给师兄超度。”

      他们就嗡嗡嗡地念起经来。

      人间如此荒诞,世事皆属不经,越认真越觉得可笑。

      皇帝就对他母亲说:“我啊,想要去五台山。”

      太后点头:“成,等天暖和了,去五台山。”

      “再找一个人,做替身,代我出家。”

      “也成。”

      皇帝便俯身下去,对着无量寿佛拜倒。

      释迦牟尼舍弃王位,苦修得成正觉。菩提达摩远离故土,东游传授禅法。

      福临起身,脱下袈裟,接住傅达理递来的龙袍,重新穿好。

      他走到门外,对和尚们说:“我决定蓄发留俗了,放了溪森师兄吧。”

      大丧过后,宫中生活渐渐规律,玄烨同福全一道读书习字,有了事做,日子也觉得有趣起来。

      老状元傅以渐骑着驴子来给他上课,翻开书本道:“今天讲的故事,出自《资治通鉴》,皇子们听着便是。”

      玄烨立即问:“资治通鉴是什么意思?”

      傅以渐眯起眼笑: “资这个字,是财务供给之意。治是治理天下。鉴是镜子,以史为镜知兴衰道理,从前人身上看见自己。资治通鉴的意思,也就是教你们如何治理天下。”

      玄烨点头说我知道了。

      小沙弥睡得流口水,从炕沿上掉了下去。

      太后听见碧纱橱里孩子哭保姆哄,对太妃娜木钟苦笑:“曹尔玉的儿子还是太小了,我想找个差不多大的,给玄烨做哈哈珠子,好能玩到一起去。明珠的儿子只比他小一岁吧?”

      娜木钟撇嘴:“我听说明珠的儿子是个病秧子,娇生惯养多灾多难,带了病气进来反不好了。不如从奴才的孩子里挑个健壮的。”

      太后低头喝茶:“你说的有道理。”

      太妃斜眼打量她脸色,坏笑着问:“福临好了没?肯干正事了?”

      太后马上开始感觉头疼:“他你还不知道吗?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又闹着给那个女人写祭文,弄了一堆汉臣在屋里几天不出来。当初人活着的时候,也没见对她多好。”

      娜木钟凑近她小声耳语:“这可不是好征兆,我听闻王爷旗主们私下聚起来商议,说皇帝不行,想设法换人呢。”

      太后慢慢扭过脸:“他们这是……要乱吗?”

      太妃笑得“噗嗤”一声:“老姐姐,除了你谁不喜欢乱啊?不乱就只能各安其位,乱起来秃鹰才能够多叼一口肉嘛!”

      内阁中书张宸捧着改了八遍的祭文念:“……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

      皇帝突然“啪啪”拍桌子,吓得他一哆嗦。

      “是了,是了!是姜后!早先我跟她拌嘴,她还知道还嘴……后来读史书,看了姜后脱簪的事,说原来反驳也是有罪,就再没有跟我争辩过。就算我发脾气骂人,她也只是自责……”说着就又哭得涕泪满面,拿出本《西厢记》来,用朱笔将这句话抄在上头。

      吴良辅抱着一摞本子,探进头来:“索尼让奴才问问,皇上今日还看题本吗?”

      皇帝问:“有什么大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周亮工一案,刑部改判了发配宁古塔。”

      “哦。”皇帝没反应,指着张宸,“你继续往下念。”

      吴良辅忍不住又问:“那陛下是准,还是不准啊?”

      顺治一抬头,冷笑道:“你很关心政事嘛!”

      吴良辅赶紧跪了:“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走过来,拿起题本翻了翻,随手画了个勾,又丢回去。

      吴良辅还在不断表忠心:“奴才心里从不敢有政事,只有皇上……”

      “少来这套,你也惹过不少事了,还不是我给你擦屁股。”皇帝嘴里嘟囔着,突然一顿,“要不,你去替我出家算了!省得他们再咬着你不放。”

      “啊?好。”

      过完年,皇帝便送了吴良辅去悯忠寺,眼见他剃去烦恼丝,披上袈裟,拜了师傅,烧下第一枚戒疤。

      吴良辅哭哭啼啼:“奴才这就……再不能孝敬主子了……”

      皇帝挠了挠脖子说:“你好生修行,替皇后娘娘积德,就算是孝敬我。”

      接着他拿出一卷自己写的字,送给木陈和尚。

      木陈将字轴捧到佛坛前打开,上面写着:“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大和尚尴尬得满头冒汗:“这,这……这首诗不是叫《春梦》吗?”

      皇帝又挠了挠脖子:“确实,这就是岑参的《春梦》诗。皇后幼年跟随父亲在南方征战,在那边长大,总说很想念江南,我也想你们能送她回去。”

      他挠破了脖子上的一个小疙瘩,低头一看,脓血沾在手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