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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青杖燃藜说开辟,君权由来不择人 ...

  •   曹玺抱着手炉在花厅里和夫人说话,正说到世交家里有几个闺女尚未许人,或许可以给曹寅续弦,就看见曹寅一阵风从外面冲进来。

      他边跑边说:“黑子!叫燕儿收拾行李,我们回北京去!”

      曹玺忙站起来阻拦道:“不,不行,你现在不能走。”

      曹寅慌慌张张地说:“爹,我刚才看见告示说皇后殡天了!怎么就突然死了?这里头肯定有事。皇……太皇太后一定很伤心,我得回北京去!”

      曹玺拉住他道:“白天京城使者来传旨,我已经知道这事了!不过有个东西是专门给你的,你看了再说话。”说着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信封,是已经开了封的。

      曹寅皱着眉展开信,道是:总督疏奏,沿海郑氏贼船风潮往来,不可胜计,占据玉州等寨,又进犯石码江东桥诸处。且至两省沿海探看,回来细说。

      曹玺说:“你可看清了?”

      曹寅仍旧急道:“郑家进犯早不是新鲜事了,我去了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先回京城去!”说着就要去收拾行李。

      曹玺气得直拍桌子:“你且消停些吧!这也算圣旨,岂容你想怎样就怎样?!”

      见儿子仍旧颇不以为然,曹玺接着骂道:“我还没提你都干些什么好事呢,你个孽障!自己野惯了,回来也只知道吃喝玩乐眠花宿柳,像什么样!”

      曹寅扭头瞪着黑子,黑子往柱子后面缩了缩,他只好摊开手辩解:“爹,我这也是为了朝廷办事……”

      “哈!”曹玺给他气笑了,“老夫从没听说过逛窑子报效朝廷的,要是有人检举你,一样吃不了兜着走。我劝你趁早收收心,先把正经差事办了,别叫我骂出难听的来。”

      曹寅没再说话,把信纸从桌子上拿起来,折了两下揣进怀里。
      天之南,海之北,绕了一大圈,也无非是殊途同归。

      阴霾的天空下白幡飘扬,纸钱飞舞,长长的送殡队伍在京郊道路上缓慢前行。
      巩华城里摆着两口巨大的棺材,乌鸦“哇哇”叫着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皇帝站在棺椁前面。

      太皇太后看他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便提醒说:“天也不早了,该叫送葬的宗亲回去。”

      皇帝回过神来,点点头道:“就叫他们回去吧!老祖宗也回去歇着。我想在这里过一晚上再说。”

      北风从窗牖的缝隙钻过,发出奇怪的哭嚎声。

      纳兰跑去出传令,太皇太后却没走,只是在边上的圈椅上坐下了。

      她说:“周围连户人家也没有,这里晚上也怪冷的。”

      皇帝摸了摸棺木:“是怪冷的,明明已经开春了……也不知道遵化的地宫,现在修的怎么样……”

      太皇太后听得心神不宁,她捻着佛珠说:“皇帝要住下,晚上就叫太监多烧几个火盆。”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感叹道:“皇祖母,其实那也是我自己的陵寝啊……我竟然已经开始给自己修坟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太皇太后闭上眼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皇帝摇摇头:“这是我的命,也是她俩的命。可怪不得老祖宗。”

      傍晚鸟兽陆续归巢,旷野里传来不知是狼是狐的嚎叫声。

      皇帝走到窗棂前,张开手,伸了伸胳膊:“就算再恐惧,再害怕,该发生的最后也还是会发生。到了现在反而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我现在想,既然结果早晚是进那个坟包里头,活着的时候更该尽情,尽兴,尽力才对,不然岂不是白来一遭……”

      太皇太后稍微放下心来了,她说:“我今天就在这里陪你一宿吧。”

      陈维崧和蒋景祈一大早来织造府找曹寅,见他正在门前支使下人驾马车装行李。

      蒋景祈老远就冲着他喊:“荔轩,不是说好今天上梅花山去看梅花吗!”

      曹寅也冲他们喊:“不成了!临时有了急事,得去海边办差!”

      说话间蒋景祈已经走到跟前,他笑道:“海边?去海边也不错啊!”说着就自己往马车上爬。

      曹寅赶紧拉住他往下拽:“这是正经事……真是正经事!”

      蒋景祈抓住车门说:“我们不打搅你办差,绝对老老实实的!”

      陈维崧十分真诚地看着曹寅:“某得以结识曹老弟,真觉如三生难遇之知己,若能携手同游,荣幸难以言尽……当然要是真的很麻烦你,我们就不去了。”

      曹寅摇摇头,闭上眼睛说:“算了,算了,都上来吧!”

      蒋景祈欢呼一声钻到车里面去了。

      且说曹寅赶到浙江境内,投宿在嘉兴驿站里,换了一身便装走到街道上。

      蒋景祁跟在后面问:“你不先去见见总督吗?”

      曹寅笑道:“那个不急。你看今日街上,到处都是摆摊的人,想必咱们是赶上集市了!先逛逛街再说。”

      两人就在街上一路仔细看过去。

      走了一阵,曹寅停在一家绸缎庄门口,摸着一块锦缎问:“老板,这种料子我好像在别处没见过啊?”

      老板看他穿得很体面,马上热情迎上来道:“公子果然是识货的人!这不是咱们本地产的料,是海上来的稀罕货,叫倭缎!”

      曹寅惊道:“冒着海禁运过来的,一定很贵吧?”

      老板就笑了,左右看了看,凑近了说:“什么海禁……公子要的话,成本价便宜给你!”

      曹寅皱眉:“不会是拿假货次货蒙我吧?”

      老板将缎子展开一角,迎着阳光展示给他看:“你看这里印的洋人字母,东印度公司船上卸下来的,还能有假?实话告诉你,最近风声紧了,台湾过来的船少了,你改天再想要,还不一定有货呢!”

      曹寅问:“台湾人跟倭人做买卖吗?”

      老板说:“不止倭人。荷兰人啊,英国人啊……哪儿的都有,金发碧眼,长得跟《西游记》里的黄毛大仙一样!”

      曹寅又问:“每年大约有多少艘台湾的船过来?”

      老板瞅他:“你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曹寅说:“怕你蒙我啊,要是真的,这一匹倭缎我全要了。”

      老板立刻笑逐颜开:“我就说公子是个识货的人!要说那货船啊……我听他们说,倭人有个港叫什么长崎的,每年能去几百艘船吧,然后再倒卖给各国的人。”

      曹寅抱着布出来,蒋景祁上下打量他:“你买这种花花绿绿的东西作甚,给相好的?”

      曹寅笑道:“拿去送礼也行啊,你看我像是有相好的吗?”

      蒋景祁颇为不屑,他问:“那璇儿是谁?莫不是你相好的?”

      曹寅立刻拉下脸来,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蒋景祁给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是……你晚上,在车里睡觉,睡觉喊的……可不怪我瞎说!”

      曹寅犹自抱着布匹喘气,蒋景祁细细瞧他,仍然是板着面孔,竖起眉毛,似乎颇为紧张。过了片刻,曹寅又问:“你究竟知道此人是谁吗?”

      蒋景祁道:“我才认识你几天,哪里知道她是谁?可能是谁家的小姐,又或者是哪里的戏子粉头?再厉害点难不成是……有夫之妇啊?”

      曹寅并不答他,只说:“可不许说出去,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蒋景祁马上心知肚明地笑起来,撞了曹寅一下:“这还用说?我都明白!再说你这样风流的人品,要是没点故事,反倒奇怪了!”

      曹寅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又买了点海疆舶来的香水洋烟,称了些岛上产的水果以及槟榔椰子、果脯枣干,才掉头回驿站。

      陈维崧正趴在墙上,抄写那些往来官员题写在壁上的诗词,见曹寅大包小包的回来了,不由惊道:“你要请客不成?”

      曹寅说:“某正有此意!这些果子放不住的,不如大家趁新鲜分吃了,只把果核留着给我便好。”

      陈维崧放下纸笔,胡乱挑了一个紫色的果子,咬了一口,又立刻吐出来。

      “呃……那个好像是剥开吃里面的瓤……”曹寅说。

      陈维崧苦着脸问:“你要果核有什么用?难不成拿回去种啊?北方肯定养不活。”

      曹寅笑道:“拿回去给人瞧瞧而已,要能种活可就真神了!”他又叫来驿站里养马做饭的差役,大家胡吃海塞了一通,将一堆东西消灭干净。

      因曹寅白天给蒋景祁吓了一跳,晚上也失了睡意,一直坐在灯下胡乱写写画画。陈维崧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

      曹寅说:“先生还没有睡呢?”

      陈维崧“嗯”了一声,搓搓手道:“我原有件事情想跟你说,正巧你要出门,所以才设法跟了来,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

      曹寅撂下笔道:“先生有话尽管说就是,若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咱俩知道而已,再不会传给第三人。”

      陈维崧就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放在桌上推过去,上头写着:

      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

      曹寅笑道:“这不是皇帝的诏书吗?”

      陈维崧说:“年后知府给我的,说叫准备准备进京考试……你可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曹寅反问他:“先生觉得还会有别的什么意思?”

      陈维崧左右看了看,四周只有黑漆漆的墙角和窗户,他问:“荔轩可知道丁酉科场案?”

      曹寅点头:“知道。”

      陈维崧说:“皇帝莫不是要再来一次,把我们读书人都诓到京城,然后挑个什么罪名,到时候杀的杀,关的关,发配到边疆去……”

      曹寅连连摇头:“万万没有这样的事啊!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

      陈维崧却说:“我料得,天底下有这想法的可不独我一人。”

      曹寅心里渐渐沉重起来。他把两手交叉在一起,盯着油灯上跳跃的火苗:“小弟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说先生才能信我……只是今上这回确实是诚心广招人才。我离京之前常听他感叹说,翰林院的学士们才华不能胜任朝政,恨不能集宇内有才之士为朝廷所用,于是日思夜想,才想出这个办法……反过来说,如今各处叛逆不断,本来就人心不服。如果皇帝如先生所料,做出故意陷害士子之事,岂不是要惹怒天下人,自寻死路吗?”

      黑夜里,有些不知名的飞虫绕着火苗徘徊。

      陈维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曹寅听见对方说:“荔轩……你觉得……吴三桂和郑经现在怎样?”

      曹寅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加上尚之信,耿精忠,都非人主之才。实话说,吴三桂最有胜算的机会在两年前。当时北边有蒙古人压境,整个京城一点兵马没有,他如果牟足了劲打过长江去,这事说不定还就真成了。但是他不敢。现在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了,败相已显。”

      陈维崧点头。

      曹寅又说:“郑经此人,无愧于其名,是个经世之才。台湾岛几十年屯田能自给自足,纺织丝绸,烧制陶瓷,这些都不是容易事啊……他还与各国人往来生意,置办下这么多船只武器,已经相当厉害。”

      陈维崧问:“那你怎么又说他不是人主之才?”

      曹寅道:“为人主者,当胸怀宽广,目光长远,韬光养晦。郑经刚开始打天下,为了蝇头小利就能跟耿精忠翻脸内讧,胸中毫无韬略可言。指望这帮人恢复江山,那是痴人说梦罢了。”

      “看来复国已经是无望……”陈维崧笑了一下,“照你看,这几个主儿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鞑子皇帝的?”

      曹寅拿起剪子,剪掉分叉的灯芯。火苗突然蹿高,把近处的小虫燃成一缕青烟。

      他说:“这话我可不好说。明眼人自然能看得出。然而我却是一烨障目,不见泰山。”

      陈维崧皱了皱眉,问:“我要是坚持不进京,会怎样?”

      曹寅说:“我猜督抚大概会把你绑了去吧,毕竟他们都是君命在身不能不办。但先生若坚决不仕,皇上应该也不会怎样。”他顿了一下,又问,“先生究竟是想进,还是想退呢?”

      陈维崧却没有给他答案,只说:“我这辈子,还未曾当过官的。”

      曹寅突然扶着桌子凑近他:“某今日就说句大话吧!考试过后,先生若是愿意留下,我保证您能进翰林院。先生若是想家去,我保证您好好的家去。只一样,咱好好把这场戏演完。不说给皇帝面子,只说给我一个面子。”

      油灯昏暗的火光摇曳不定,曹寅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恍惚摇动。

      陈维崧问:“要是狗皇帝也骗了你呢?到时候他翻脸不认账,你怎么办?”

      “若真有这一遭……我即便拼得一死,也要帮你们讨个公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德川时期,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崇尚儒学,重视历史,除了下令大量刊刻儒学著作外,也重刻了不少史学书籍,其中就包括有《吾妻镜》。该书庆长年间刻本,卷首有后阳成天皇庆长十年(公元1605年,明万历三十三年)前龙山见鹿苑承兑叟之序。序文中说:“《东鉴》一书……傍罗典探,以大抵记之。不知记者名为遗憾。”
    《吾妻镜》传人我国后,被视为“海外奇书”,深为学者们重视,朱彝尊、尤侗、曹寅以及翁广平(海邨)等人都想方设法要将其搞到手。其中翁广平曾参考此书和其他有关日本的史籍“凡七阅岁,五易稿而成《吾妻镜补》”一书。这是中国学术界直接受《吾妻镜》影响的结果。又因该书“记其国土俗颇详”,所以成为当时中国人了解日本的主要书籍,曹寅在写《日本灯词》时就参考了这部书。
    当时康熙帝非常重视日本的情况,生怕日本与明遗臣、遗民联系,干出危害清统治的事情。例如,公元1701年(康熙四十年,日本元禄十四年)时,康熙帝“因闻动静”,于上年冬十一月就下旨命曹寅、李煦和敖福合共同商议选派人员前往日本调查,至是年春三月,选定杭州织造乌林达莫尔森改扮成商人,于六月二十八日离开上海,到长崎“探视”。他在日本逗留了三个多月。回来后经他向康熙帝汇报,才得知所谓传闻“大抵假捏虚词,极言其懦弱恭顺,嗣后遂不以介意,而开往大洋之举继此而起”。曹寅在此次派乌林达莫尔森赴日“探视”活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曹寅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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