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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蛾眉微有妒 酒人辞易水 ...

  •   不出几日,果放了榜,取一等二十人,二等三十人。有太监来曹寅家中宣诏,陈维崧和尤侗诸人俱授翰林职,入馆纂修明史。唯有杜岕不在榜中,其人则不免有些讪讪。

      曹寅私下对他说:“此番有许多周旋不便之处,还请些山先生见谅。日后或有机会,我一定帮忙说话,再起用也不迟。”

      杜岕道:“想来其实也无妨。我本山野放诞之人,巴不得不用入仕,只是叶藩……”说着将话头咽了回去,犹自摇摇头。

      曹寅宽慰道:“他这么大一个人,也不会说丢就丢,先生还该放宽心。您若有意在此寻他,我家里有房间,随时给先生留着。若钱物人事上有难处,也只管说话。”

      杜岕自是谢之不尽,不必细述。

      只说这天诸人又在渌水亭雅集。

      绿荫冉冉,朱彝尊坐在廊子边上,握了只酒杯,小声对严绳孙说:“我事后想来,卷子上有几处应当是错了韵的。不料竟也授了检讨之职,可见这里头的确有门道。”

      严绳孙眉头紧皱,反复搓着手:“可是我只写了一首诗……没想到,实在没想到……”

      “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想去吗?”朱彝尊问。

      严绳孙点点头,又摇摇头。

      恰巧曹寅从前面走过,朱彝尊便喊“荔轩!”朝他勾了勾手指。

      曹寅凑过来问:“竹垞先生?”

      “跟你打听点事。”朱彝尊说,“这榜上点了翰林的人,可有不愿意出仕的?有什么法子没有?”

      曹寅马上问:“先生不愿出仕吗?是有什么难处?”

      “我没什么不愿意,是帮别人问的。”

      曹寅提着酒壶,看了看严绳孙,小声说:“辞病未试的傅山顾景星他们,都授了中书舍人,恐怕是不会来了。然而皇上说,授不授是朕的事,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故而不追究,都准予放还。陕西李因笃在第一榜上,亦是不愿入仕,以老母无依为由上疏陈情书,上了三十几次吧,眼看也快要准了。”

      他瞧严绳孙并不言语,欲要再说话,忽听得后边有人捶着桌子喊:“北阙已除输粟尉,西山犹贡采薇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姜宸英。

      姜宸英没有入选,牢骚满腹,纳兰成德正好声好气地安慰:“学生知先生狂率,素来不与俗人为伍。此番未能入选也甚是可惜。然而没有笔试的人,有不少也钦点了官职。家父原先也欲要助先生入朝,最后没有成功,先生知道是为什么吗?”

      姜宸英抬起头看着他。

      成德说:“是因为父亲身边有小人啊……我知道父亲心里一直佩服先生才学,如果您今后能对他少假颜色,但凡说话和缓些,他一定很高兴。还怕不能成事吗?”

      姜宸英站起来,把酒杯“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纳兰成德目瞪口呆看着他。

      “小人不就是安三吗?常假托我的名骗人牟利,当我不知道?”姜宸英冷笑道,“叫我学那些好钻营的人低三下四,到处拍马屁求人,实在办不到!我倒要看看,现在那些鸡犬升天的都能得意到几时!”说完撞开几个人,径自朝门外走了。

      纳兰成德仍呆呆坐在原处。曹寅忙几步凑过去拍拍他的肩:“不打紧,不打紧!这种怪人到处都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成德小声咒骂了一句。

      忽又听得那边严绳孙吟道:“昭阳一夜思倾国,家家鸾镜新妆色。狼藉画双蛾,手繁宫样多。”

      他左手擎着酒杯,右手握笔,边吟边写,王世祯倚在桌子边赞赏拍掌,曹寅却听得一愣。

      春风吹面酒醒时。

      “君心难测啊!”严绳孙说,“就如那各朝各代的美人,得了一时的风光宠幸,不免就搭上一辈子的寂寞愁苦。昭华易逝,三年一小选,五年一大选,有才貌者何其多?我们现在是灼手可热的宝贝,再过几年,可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他用筷子击碗哼唱道:“君恩自古如流水,梨园又选良家子。都作六宫愁,传言放杜秋,倾城争一顾。那用论缣素,几个定横陈,丹青不误人。”

      曹寅慢慢把酒壶放到桌上。

      严绳孙依然在唱:“金钗钿合知何许?绿章红泪辞偏苦。岂必九重知?传看出众时……”

      四海之内,大鱼甚多,美人亦甚多,龙阳君在背后窃笑。

      曹寅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一口喝下去了。

      皇帝斋戒禁欲了几天,打算上天坛祈雨。

      四月十五这天一早起来,早膳也没有进,玄烨就在乾清宫里沐浴更衣,换上祭天礼服。天不亮即鸣鞭出行,到了天坛。

      谁也没有料到,祭祀到一半,居然就真的风起云涌变了天色,礼成之时终于下起雨来,把满朝文武和真龙天子浇了个通透。

      下了圜丘,一行人忙忙地给皇帝打伞擦水,用肩舆抬着小跑着躲回斋宫里。大臣皆在敬天殿两侧的厢房休息更衣,只有皇帝和近身服侍的人进了正殿。

      玄烨的衣服已经湿淋淋黏在身上,连辫稍上也滴着水。左右都赶紧上来帮他拿帽子,解玉带荷包,摘朝珠披肩等物,又喊人备热水,忙成一团。

      不一会便脱了靴子外袍下裳,只剩里面小衣服。曹寅自己还套着湿甲胄,只顾上拿干布巾给皇帝裹着擦头发,眼看就有人抬进温水来。

      玄烨笑道:“求着雨便立刻下雨,这也是少有的稀罕事,回去后他们必要大书特书。”说着就自己脱了亵衣往木桶边走,一边欲将手上戒指摘下。因沾了水,退了几次都退不下来。

      曹寅瞧见这般光景,心中暗自琢磨,要是往日在宫里,还可能摸得一摸,只可惜此时此地不能得手。

      皇帝回头欲将戒指递到他手里,见曹寅正盯着自己愣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迟了没有接住,那东西就“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曹寅忙弯下身子去捡。

      皇帝责备道:“怎么回事,拿个东西也拿不好。”

      曹寅顺势跪了,磕头说:“臣罪该万死!”

      玄烨很快间明白过来,啐道:“呸!这是什么地方?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快滚远点!”

      成德本来在廊下门口守着,见曹寅黑着脸出来,仍披挂着湿甲胄,便说:“你怎么穿着这身就出来了?换了干的再换我也不迟。”

      曹寅道:“我不进去了,你去里面服侍吧。”

      成德照着他面上瞧了一瞧,问:“吵架了?”

      曹寅说:“怎么那么多废话呢!”

      突然屋里又传来喊声:“曹寅!子清!”

      成德便撞了他一下:“喂,喊你呢。”

      曹寅仍站着不动,说:“你去服侍吧。”

      成德没法,少不得自己进去。玄烨见了他,便睁大眼问:“子清呢?”成德只能胡诌:“回皇上,他刚才内急,跑去解手了。”玄烨也没再问。

      雨停后起驾回宫,一路无话。曹寅一进屋就找了个角落,躺在炕上歪着,别人叫他吃饭也不动弹。

      玄烨悄声问成德:“你可知他是怎么着了?”

      成德说:“兴许是……叫雨淋了,路上又吹了风,身上不太舒坦。”

      皇帝便掀帘子进去细看。

      谁料皇帝一走,尹达就在边上冷笑:“实在不知这位爷拿的什么娇?混了这么些年,使了那么些手段,连个一等侍卫也没混上呢!也好意思。”另外几个侍卫也跟着笑。

      细珍珠串成的帘子泛着荧光,皇帝撩开珠帘,坐到炕沿上,把手放在曹寅额头探了探:“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来给你看看?”

      曹寅闭着眼笑道:“可别!叫总管知道了,怕我过给你,再赶我出去。”

      玄烨想了想,点头说:“也是。”

      红绡窗纱透进来淡红柔光,屋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水果香味,轻浮甘甜。

      “刚才他们有人来报,粤西又大捷了,你知道吗?”

      曹寅随便嗯了一下。

      “所以我就说,不如把那块的赋税免了,大家都松快一阵子高兴高兴。”

      曹寅又嗯了一下。

      沉默了半响,皇帝又把手放到曹寅额上,“……也没发热啊……”他喃喃自语道。

      曹寅被他摸得烦心,搓了下脑门问:“今日屋里点的什么香?”

      “南方进的木瓜,我叫他们摆着,比熏香好闻,是吧?”

      曹寅点点头,有一只手伸过来,慢慢解开领扣,滑进去,在他胸口上轻轻拧了一下。

      贵妃私安禄山,伤胸乳之间,作诃子饰之。

      曹寅推了皇帝一把,笑道:“快离了我这里吧!仔细脏了身子。若叫神仙菩萨知道,几日里念佛斋戒的功夫全白费了。”

      “什么神仙菩萨?你就是菩萨。”玄烨趴过来,故意压在他身上,“求雨问神不过都是唬人的把戏,真要治干旱,好好修河工才是正经。”

      曹寅见他手上越发不正经起来,转过身来笑道:“皇上放尊重些,我可要喊了。”

      玄烨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不碍着你,你喊就是。”

      曹寅哈哈笑,忙又指着房中一面大镜说:“可见你彻底不要脸了,这还对着镜子呢。”

      玄烨看了看,扔了件外褂上去挡住:“我早叫他们不用就罩起来,结果都忘了……”

      高宗镜殿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

      玄烨凑过来,鼻尖触到他的脸上。眼睛里彼此的五官变得模糊,只看得清皮肤上的纹理和毛发。曹寅抬起手,用指尖抹过对方眉心的竖纹和几点痘印。

      梅花落于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

      珠帘晃动,微风撩过,裸露的皮肤上带过一层寒意。

      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帘子悉索作响,是同昌公主在拨弄着珍珠,流光拂过,是赵飞燕修长的手指转动案上金盘。

      压扁了如意枕、放下了龙凤帐,扯坏了琴瑟幕,震碎了玳瑁床……

      曹寅打了个哆嗦。

      皇帝说:“果然是冻着了。”他扯过一床纱被,将两人罩在里面。

      敢借溪水之纱,权作江皋之佩,持此为定,勿背深盟。

      忽而一股酥麻顺着尾椎骨上来,他憋住声音,把脸闷在枕头中。枕头里有花瓣和草木香味。

      红娘摇头晃脑地问:“接了衾枕者,你怎么谢我?你怎么谢我?”

      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是你进入我,是我占有你。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有一日销魂,应尽情受用一日。

      候补知县傅为格辞陛南下,带着车马行李一路走向永定门。马蹄扬尘,春日风大,柳絮飞绵沸沸扬扬,恍惚令人头晕。他揉了揉进沙子的眼,却见城门外不远似乎聚了不少人。护城河岸上扎着一个尖顶圆底的帐篷,像是骚鞑子的蒙古包。

      傅山正拉住李因笃,往马车方向拽:“走了走了!皇帝老儿好不容易放了人,还跟他在这黏糊什么?”

      李因笃有些犹豫,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曹寅。

      曹寅举着酒盅笑道:“凑巧在这里碰见,都是缘分,喝了这杯再走也不迟啊。”

      “什么凑巧?他分明是故意等在这里。” 傅山上前两步,指着曹寅对李因笃说,“你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吗?就是笑面虎一个!”

      “我近来恰有不少朋友相送,在这等着有何奇怪?清埃不远舣舟便,塞草江花总一春啊,老先生!”曹寅仍笑着手举两只杯子,里面有酒水摇摇晃晃。

      李因笃终于忍不住,伸手接过来说:“喝就喝嘛,人家也不容易。难道还会下毒不成?”言罢一饮而尽。

      傅山摇摇头:“我算明白了,你是真正无赖嘴脸。早知我应当像顾炎武和黄宗羲他们一样,连来也不来,省得临老还得见识你这种后生,平白给自个堵心。”

      曹寅说:“可是黄宗羲的学生、顾炎武的外甥万斯同已经留在翰林院里修史了啊。”

      “那是怕你们把《明史》修的乱七八糟,随意篡改罢了!”傅山气得直喘。

      严绳孙忙捶着傅山的背:“都少说一句不行吗?逞一时口舌之快,再气出个好歹来!”

      顾景星亦劝道:“眼看就要分别,我正有许多不舍,你何必跟当差的置气。”

      曹寅赶紧重新倒满两杯酒,递给严绳孙,鞠了一躬:“客套话不多说。严四先生此一去,又不知何时再见,万万记得要写信给荔轩!”

      长安一雁一归心,何限沧波与暮尘。

      严绳孙颇有些怅然,与曹寅行了个礼,把酒喝了。

      朱彝尊也说:“等修完史,我就想个法子告老还乡,回去找你。你可别死了啊!”

      “谢谢你的吉利话,肯定死不了。”严绳孙捶了朱彝尊一把,又握住他的手好一阵子,方回头上马,恋恋不舍地去了。

      曹寅便回帐篷里归拢桌上众人写的一些送别诗词和扇面题字等杂物。

      朱彝尊看见顾景星在,上前攀谈道:“黄公好像不急着家去?”

      顾景星说:“我亦无甚紧事,好容易来了,养好了伤,总得玩一阵再走,不然岂不亏了?”

      “也是也是。”朱彝尊点头。

      眼见城里又走来一人,朱彝尊看去却不认得,就拽出曹寅来问他:“你看看那是谁?”

      曹寅打量清楚,忙上前招呼:“傅大夫!”

      “曹侍卫。”傅为格停住马车,下来行礼。

      曹寅问:“傅大夫您怎么出城了?这是要去哪?”

      “我正要回老家去。”傅为格说,“皇上让我回江西,去找能种痘的老苗,找着了再回来。”

      “哎呦,这事儿可挺难办的!”曹寅皱起眉头。

      “是这个话啊,也不知几年几月才能找到……”

      正说着,自前面路上有一马奔驰而来,卷起一路杨絮尘土,至圆庐前方停下。

      严绳孙在马上喘着粗气。朱彝尊从帐篷里跑出来看着他。

      “我改主意了。”他说,“自己考的官,不偷不抢的,为什么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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