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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琲珠成颗,柔颐漫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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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四月,天气就慢慢热起来,中午的大太阳已经晃得人眼晕。张涟自己躲在树荫底下喝茶,随手指挥附近的工人砌石头。
“看着是跟一开始不大一样了,但又不像是刻意动过。”曹寅指着河岸说。
张涟抱着紫砂壶笑道:“那么大片水若是用砖石叠岸,看着也太死了,我是叫他们从别处运了沙子重堆的河岸形状,曲岸回沙岂不比方塘石洫天然许多?”
沙暖鸳鸯睡,萋萋草满堤。韶光景美,和风暖日,山林中仿佛正有杜鹃啼鸣。
曹寅抚掌笑道:“这境界就是《园冶》里说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了吧?”
张涟站起身,捶了捶腿:“山峰深林都是造物所为,非人力可得。我们造园的人,其实就像市场上那些捏泥人哄小孩的一样,捏出个大致样子唬人罢了,要说真的很像,也难……你随我到山上去看看。”
曹寅爬了半天坡,出了一身汗,他解开领口的扣子,用手扇着风:“这颜色……有点太素了。”
“做避暑行宫,青扉白屋比邃阖雕楹更清幽啊!”张涟道。
曹寅说:“可是到底是皇家,用朱漆会不会好些?”
张涟不置可否:“那你可以问问皇上再说。”
日头烤着头皮,曹寅忙寻了一处树荫躲着。此时正有几个仆役用圆木运来太湖石,张涟冲他们喊:“这块放在门口的松树底下!”
曹寅问他:“这种石头哪里能寻得来?”
“西苑大修,从白塔底下搬来的。”张涟一面回他,一面责备仆役,“不是这么摆!方向错了!”
“究竟怎么摆呢?”工人张着手问。
张涟只好上前比划着,让他们转动石头:“往左转,对,对……停!”石头重重落在地上,张涟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看了看,点点头,过了一会,忽然噗通一声,仰着倒下。
众人安静了片刻,曹寅跳起来直冲过去,冲着他耳边大喊:“张师傅!张师傅!”见没声响,便狠掐他人中。
张涟悠悠转醒过来,看看他,小声说:“曹子清……”
曹寅忙问:“觉得如何?”对方又不言语了,他急忙背起老头往山下赶,吩咐其子张然骑马去宫里找太医来。
曹寅跑下山,找到一辆马车,将张涟放在车斗里,一路颠簸往东奔。张熊在边上举着一件衣服,给他爹遮着日头。
到了西便门,老头又醒过来了,颤声喊:“然儿……”
张熊抽泣着哭道:“爹……大哥去找大夫了!”
张涟歪头看看他,使劲提起气说:“老二……我……我不行了……你记着,你和你哥……一定送我回江南去……”
张熊闻言,脸色憋得通红,他狠狠点了几下头,附身在他爹胸前号哭。
“别哭……别……再跟我说说话……”
“爹……”张熊六神无主,“说什么?”
“说……说江南……”
“……江南?”他擦擦眼泪,“江南有,有苏杭……有金陵、有扬州……有南湖……有老家……”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东南有红尘天堂,富贵风流。
北雁南飞,穿过了潇湘瘴雾,眼前就有青山秀水,滟滟流波。江水声忽远忽近,拍打着堤岸。船身轻晃,仿佛回到母亲的摇篮。
曹寅亦已泪流满面,他停下马车,放了缰绳,回身对张涟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枕上片时春梦中……流连青萍,万里河山……”
城中街道上一骑已飞驰而来,大夫下了马,上前翻开张涟眼皮查看,手指搭在颈上试过脉,便取出银针扎进他头上几处大穴,又取了一丸药给他喂下去。
很快张涟猛嗽了几声,坐起来吐个不住。
没成想这么一治,还就真把张涟救了过来,只是后来嘴有些歪,腿脚不如原先利索了。这些皆是后话,只说曹寅给吓了这一遭,回去就大病一场,烧了好几天。不日恰逢端阳佳节,天气炎热,乾清宫一伙人就都搬到瀛台去避暑了。
这天明珠带了施琅来见皇帝,他说:“这就是福建姚总督举荐的施琅,臣与李光地商议,此人或可胜任水师提督。姚启圣的妹夫是东阁学士黄锡衮,施琅就是黄锡衮的妹夫。”
施琅跪在地上,满脸狐疑地看向明珠。
“什么妹夫的妹夫?”皇帝不耐烦道,“几年来水师提督三易其人,为的是求一胜任者,亦可谓费尽苦心! 不是叫你们在这里攀亲戚。”
明珠笑道:“举贤不避亲,正是怕日后皇上知道了多想,所以一早说明白才好啊!施将军曾在郑成功手下征战,有海霹雳之称,后来二人决裂,郑成功杀了他父亲兄弟,自此便弃暗投明归顺朝廷,几十年隐忍,是有心报这杀父之仇。”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反问他:“那个姚启圣,好像跟郑家也有来往吧?”
“早年郑成功跟荷兰人抢台湾,他是资助过粮草。不过那都是咱们刚入关时候的事,现在也不好计较了……”明珠冲他干笑。
皇帝点点头,又问施琅:“你究竟怎么跟他闹翻的?”
“这事说来话长,臣自己也不十分明白……起因是我一个手下曾德叛逃,躲到郑成功家中,我就带兵冲入他家,将曾德捉去杀了。郑成功因此大怒,下令拘捕我全家。后来我趁机逃走,父亲和兄弟皆被郑成功处死。我逃到安海之后,郑成功又派刺客来追杀,我就只能投靠朝廷……”
皇帝说:“那曾德为何叛逃?”
“他原是南明将领,当日郑成功坚持南下勤王,我不愿去。他便要投靠郑成功跟着去……可也不值当为这个杀我全家啊!”
玄烨走下来,低头问他:“你们施家父子在军中势力很大吧?比郑成功自己如何?”
施琅抬头看了看他,一刹那恍然大悟,说了声“哦”,低下脑袋自己点点头。
“你还有家人在台湾吗?”
“尚有几个子侄。”
“若你在战场上杀他们,你下得去手吗?”
施琅没说话。
皇帝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一时回来,只见岸边已经设下乘凉枕榻,曹寅正在榻上躺着,他便在榻沿上坐下,伸手放在对方额头上:“今儿可好些了?”
曹寅起身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看见笑话。”
玄烨忙拉住他:“走什么啊?”
“你既然来了,我也不配躺这里。不如洗澡去。”
玄烨把他拽回来,挨在一起坐下,又从桌上玛瑙盘里拿了一颗荔枝剥壳:“我才又出了一身汗呢,不如咱们两个一块洗?”
曹寅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前日不知道哪个宫女打发你洗澡,好像叫良儿的?洗了两三个时辰,洗的床上地上都是水,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我可不敢跟你洗澡。”
玄烨把荔枝给他摁进嘴里,抽出亮晶晶的手指,在曹寅前襟上抹了抹:“你第一天认得我啊?我不一直这个样。”
曹寅摊手:“所以我说什么了?我又没说什么。”
四阿哥晃晃悠悠过来了,朝他爹伸出一只手,另一手指着盘子说:“阿玛!”
玄烨忙喊嬷嬷过来,抓了几个果子给她,嘱咐道:“你可看好了,别叫他把核咽下去!”又对曹寅说:“惯得你性子越发大了。上回我不过说两句你写错字,你就有十句等着我。今天又说上这些话,究竟是想怎么着?”
曹寅只觉得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燥火,烧得他口干舌燥,手脚发痒,待要去什么地方哭喊撕扯一番才好。
他说:“我自然不该说你,但也请你不要束着我罢?”
玄烨皱眉:“这话从何说起?”
“上回我拾到帕子的那个丫头,一年多了,宫里就再没遇见过,是怎么回事?”
玄烨冷笑道:“好家伙!你还真回去找她了?”
“我就想把事说清楚。”
玄烨低下头,剥着果壳说:“倒是不知道有这事。宫里好几百个女孩呢,我哪里管这些?你也别自己瞎琢磨,给我头上乱栽赃,不然就去问问内务府。”
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风里带了些潮湿的凉气。玄烨见曹寅不言语,又说:“才刚南方送了好些果子来,我叫他们拿凉水镇了,你去拿过来吃吧!”
曹寅仍抱着臂,躺在榻上仰面看天。
玄烨笑道:“不过写了几个别字,值得闹成这样?我以后不说你就是了……其实仔细想想,写字画画也没什么定律。一开始你爱这样写,我爱那样写,各族的人写的字本就不一样,字造出来也不过是借人所用,从金文小篆隶书到现在已变了多种样子,以后这些字也未必都是现在的写法……”
曹寅见他满嘴胡说起来,接茬道:“那我乱涂乱画也使得?撕着玩也使得?”
“书画原应爱惜,你喜欢,撕着玩也可以,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曹寅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就爱听个响。”皇帝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曹寅果然接过来,看了看,是米芾的一副扇面。
他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是几声。正好成德走来,不明所以,歪着头朝他手里瞧了一阵,立刻急红了眼,劈手夺过,朝他骂:“混蛋!你少作些孽罢!”曹寅又一把抽走成德手里的扇子。
成德骑上去按住他,费劲从他手里拔出来,大喊:“你要撕,库里有的是,何苦抢我的!”
曹寅捂着肚子笑趴在榻上。皇帝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成德蹲在地上,努力想把米芾的碎片拼起来:“可是这个真的价值千金啊!”
曹寅捂着脸哼哼:“哎……哎呦……”
成德骂他:“你还笑!”
“不是……我牙疼……”
玄烨捧住他的头,掰开嘴瞧了一阵:“黄帝内经上说‘三八,真牙生而长极’。你这是长牙了,荔枝这么甜,今年还是少吃吧。”
曹寅痛得流着泪:“不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曹寅《一捻红·蜜渍荔枝》(向承明卸驮,纪方物南至,寒销烽火)
纱囊露浓,一串兰台驰给。琲珠成颗,柔颐漫朵,已风染,槟榔红唾。问丰肌,濡沐炎熇,依旧色香俱妥。 甘么?难消三百,燥润宜分,左车先堕,和拌搦裹。食屏凉州琐琐,都寻甜,甜里殊怜虫豸,生长蓼株瓜蓏。谁能交趾移根,看他硕果?
古代天子左右路寝称承明,因承接明堂之后,故称。
黄庭坚《题杨妃病齿》:“多食侧生,损其左车” ,冯子振《题杨妃病齿图》亦云:“华清宫,一齿痛。”
康熙《立秋前一日晚同左右闲坐进鲜果》:初到金风天气晚,微凉雨后画帘垂。九重迥出白云远,三殿高临北斗移。珍果满盘新献节,碧桐一叶报秋时。漏深不寐题诗句,月色辉煌照凤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