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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逍遥游——番外 ...

  •   他躺在大帐里,不动不说话。太子的手下以为他睡着了,悄悄进来查看过,其实他也知道。
      也许那些人贿赂了自己的几个贴身太监,日夜监视,互通消息,然后一起围着马桶夜壶讨论。
      “今天解得如何?”
      “看不出来。”
      “几天没吃东西了,应该也没什么好方便的。”

      想来他们是觉得自己就快完蛋了,至少有人真心实意这么盼望着。
      其实某些瞬间,他也觉得,不如就这么结束算了,反正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反正往后也没什么可期待了。

      李煦匆匆打包了行礼就要北上,临走仍不死心来找他妹妹。
      “除了在扬州烧的那些,还有什么别的诗稿吗?”
      “你还不知道他,随手写随手扔。我哪知道他扔在哪。”李熹来来回回收拾东西,虽然房间里已经算是很齐整。
      “那就是有呗!哎呦我的祖奶奶……”李煦又急又喜,“这些东西你留着也没用,给我能救咱们全家!甭管什么,有字就行!”
      李熹反问他:“账本子也有字,拿给皇帝看吗?”
      “你也知道提账本。”李煦眼睛都红了,“不哄着皇帝,咱们几家的账怎么办?都这种时候了,还跟谁耍脾气呢?算老哥哥我求你,我给你磕头……”
      他说着就要往下跪,李熹忙拉住他:“行了行了,我找找。”
      李煦松了口气,眼看他妹妹在屋里到处乱翻,终于从枕头下摸出一叠纸来。
      “小游仙?”李煦低头看,“今年新写的游仙诗啊?”
      “看着像是。”李熹一页页揭过去,兀自摇摇头,“唉……到了皇帝那里,别说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有什么不妥?”李煦小心翼翼将诗稿装进匣子里。
      “不为什么,我不乐意罢了。”

      当夜仍是曹颙和曹頫守灵,李熹撑不住睡了半宿,次日一早送李煦出门,在门口碰见王煐和赵执信。
      李煦用袖子擦擦眼:“南村、秋谷,你们来了啊……”
      “这不一听说……就赶紧过来了。”王煐红着眼问他,“李大人这是要出门?”
      李煦点头:“人死如灯灭,京城那边,好些事总得交代清楚,少不得要我跑一趟。家中治丧之事,须要劳烦我妹子了。你们能帮忙,就尽量帮吧!”
      赵执信拍拍胸脯:“那还用说,我和王煐又不一样,每次来就知道要钱。”
      王煐立刻瞪了他一眼。

      李煦走后,李熹仍领两人进书房,命人摆茶果招待。她自己进了里屋,不一会,抱着钱匣出来说:“老爷这一去,我孤儿寡妇也没有别的依靠。家中外债不少,官中的钱也还欠着,望二位包涵。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往后自谋生活吧。”
      王煐赵执信齐齐摆手:“折煞我等了!这万万不能拿的!”互相推让几次,也没有接。
      李熹便将钱匣锁在书柜中:“近日恐再有别的人来,就先放在这。”
      忽又听闻外间有叩头哭嚎之声,三人疑惑,忙奔出去看,却是有个年轻男子捧着张白纸跪在堂上大哭。
      那人道:“我乃张伯行之子张师栻。家父前日惊闻噩耗,悲恸欲绝,连夜作了祭文一篇,千万嘱咐我送了来!”
      李熹愣了一会儿问他:“张老爷不是还在狱中?”
      张师栻哭着点头:“祭文是我去探监之时,父亲塞给我的,命我务必亲至灵堂吊丧。来日他若能放出来,也要亲自来哭曹老爷。”
      李熹深吸一口气,摇头叹息,命曹颙上前将祭文收了,招呼客人。

      李煦马不停蹄奔至京城,又出关前往木兰围场,于官道上遇见三四阿哥在半途迎他。
      皇帝斜倚在榻上,比他上次所见老了许多,脸上瘦出尖下巴,面颊薄薄地凹进去。
      “……可有遗稿吗?”他嘴唇发白,呼吸急促,朝自己伸出手。
      “子清走得急,东西也乱……他有几个学生还在整理,我先拿了一些过来。”李煦言罢取出书匣,太子接过递上去。
      皇帝抱着匣子看了一会,仿佛舍不得打开,又对太子说:“该摆上香案才对。”
      太子眉心皱起,小声嘟囔:“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皇帝指向帐外,“你叫关保进来,他泰山没了,让他给自己岳丈磕头!”
      太子无奈,招了招手,有人进来匆匆摆了香案,又有一个人年轻侍卫跪着拜完,皇帝方开了匣子,一张张翻开来看。
      一屋子人皆不敢出声,只听得皇帝喘气越来越急,一时又像是被什么堵住,没动静了。
      李煦仰头窥视,见皇帝居然笑了一下,抬头看看左右,又一脸茫然。
      他试探着问:“万……万岁爷?”
      老皇帝已经往后直直倒下去,手中的纸掉下来,落在李煦面前。
      吩咐乖龙守钥匙,上元修药得归迟。
      等闲流出残花片,除问刘郎哪得知?
      太子扑上去喊了两声阿玛,回头冲李煦一指:“给我把他拿下!”

      至曹寅出殡前一天,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
      曹颙在书房陪着前来吊丧的老爷们说话。
      李鼐匆匆跑进来,凑到他耳边:“方才金山寺的超乐和高旻寺的纪萌,还有天宁寺广明和尚聚在一起,商议着要在城里做个大大的水陆道场,超度姑父升天啊!”
      曹颙急得站起来:“我父亲生前特意嘱咐说,要简丧薄葬,这样好像不妥吧?我得去跟母亲商议一下。”言毕冲客座上点点头,转身往灵堂去了。
      郎廷极看着曹颙的背影叹气:“刚满二十,还是小孩一个。”
      陈鹏年也捋着胡子点头:“算起来曹公得子很晚了,三十四五才养了这么个儿。”
      宋荦鼻头发红,抹一把老泪:“想当年宫中初见,此君何等潇洒风流……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谁成想竟走在老夫前头呢?”

      “一身多职,是个人就撑不住。他以前使唤死了李斯佺,这回就轮到他自个儿了。”郎廷极喝了口茶,正托着茶碗细看,打门外涌进来一群姑娘,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哟!这里都坐满了!”“不是还有空位子嘛!”“出去吧,我不想跟老头们坐一起。”

      陈鹏年起身问:“你们是什么人?来干嘛的?”

      前面的美人歪着头说:“我们是教坊中人,也来给曹老爷上柱香,怎么不行啊?”

      陈鹏年怒道:“我朝哪有什么教坊?朝廷命官的灵堂,岂是你们这些贱人能来的地方!”

      “秦淮历来是风月之地,做这行当也算是崇古。”沈老板慢悠悠走进来,“陈大人是不是又要把我们赶出去,把青楼再改成学堂?”

      “娼妓横行,伤风败俗,取缔整治有何过错!”陈鹏年红了脖子,“织造宅邸属内府产业,私闯衙门可是犯法的!”

      沈宛盘起胳膊啐在地上:“我呸!有买就有卖 ,你先看住男人吧!就是曹老爷本人在这,也未必嫌弃我们。再说此地又不是苏州,你苏州的知府管也管不着吧?”

      一群花花绿绿的妓女都给她帮腔助威。

      “就是!没错!”“有本事叫男人不要来啊。”

      “当官的正事不干,只会欺负我们弱女子。”
      陈鹏年气得冲外面招呼:“来人啊!有人没有!”
      李熹从屏风后面出来,厉声呵斥:“吵吵什么!要骂街都回自己家去!”
      一屋子人立即闭了嘴。

      老皇帝安静躺着,曹寅轻轻走进来,从香案上拿起一只桃,啃了一口。
      “今年这贡桃长得可真好,白里泛红,清脆多汁,你不尝一个吗?”
      玄烨一咬牙,捶着床板坐起来:“你还有脸说?都怪你不听我的话,整天就知道胡吃海塞!熬夜酗酒!乱进补药!所以死了!”
      曹寅不出声,皱起眉心看着他,坐在床沿上。
      玄烨狠狠瞪了对方半响,慢慢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怪我自己……洋人的药怎么就没想过让你带回去……我该让他们的马再快些……”
      “不是那样。”曹寅摇摇头,把手放在他肩上,“仔细算算,其实你还没收到李煦的信,我就已经咽气了。”

      棺材上漆着大大的“奠”字 ,牌位前供了瓜果,几张冥币落在火盆里,灰烬中突然窜起一束火苗。

      初秋的庭院里开始有蟋蟀鸣叫,若是诗人没有离开,想必又要再一次触景生情,舞文弄墨。

      曹颙和媳妇一起上前劝说:“母亲回去歇着吧,夜里有我们看着就行。”
      李熹摇摇头,坐在原地没动:“不用了,今天是最后一晚,我送送他。”
      幽风拂过,空旷的厅堂飘舞着白幡。

      沈宛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双小脚敲得地板咚咚响:“相信我!这种事我有经验,你就哭上一回,大哭一回就好了!明天该怎样怎样。”
      李熹仰起头,片刻后抹了下眼睛,手上是干的。

      “我真哭不出来,没有泪。”她反而笑了一下,“想不到你还会为了哪个男人哭啊?”

      “那是夫人你不知道。”沈宛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我原来也想要从良过,打算收了心,好好跟着一个男人生活。真的……差一点就成功了。”
      李熹又往火盆里丢了几张纸:“怎么就没成呢?” 
      “唉,说来话长……公侯权贵之家,岂是我们这种人能攀附的?想脱身出来都得扒一层皮。 ”
      “是这话没错。”李熹点点头,“你年轻时要敢来我家,我也定叫你脱一层皮。”
      “吓唬人哦?”沈宛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我儿子现在可在京城里做大官! ”

      “越吹越没边了。”李熹耸了下肩,抬起头轻笑道,“要是大官儿子能认你,何至于现在被一个知府撵得到处跑? ”
      沈宛不答话,清咳一声,揉了揉眼:“我说,你这火盆也太呛人了!搁得那么近做什么?”

      曹寅将手伸到他眼前,几颗大枣摊在掌心里。
      玄烨笑着摇摇头。
      曹寅蹙眉问:“为什么?”
      玄烨想了一会,抿起嘴角:“就是觉得,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没意思,提不起劲来了。”
      “别啊!”曹寅把枣丢进嘴里,边嚼边笑道,“那么多大小娘们儿要守寡了!”
      玄烨推了他一把,也低下头笑。
      曹寅又说:“我新修的西园,你一天还没住过呢,也都白费了。”他歪着脖子凑近,小声问皇帝,“明年就是六十大寿,不想瞧瞧儿子们送什么吗?也不想知道我备了什么礼?”
      玄烨抬头看着他,把手抚上去:“佳节盛宴,精舍美眷,的确都很难得……但是只靠这些,不足以支撑人活下去。”

      玄烨又问:“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啊,当然有。”曹寅捋着胡子,突然抬高下巴,“但是遗憾这玩意儿,就算你是天皇老子也好,齐天大圣也好,释迦摩尼也好,都不能替我补偿。所以它才是遗憾。”
      他伸开胳膊,张着手:“我年轻时有过很多狂妄的梦想。”
      “想建不朽功业,著千秋文章。也想像东坡太白一样传万世风流。”
      “虽然知道人间混沌污浊,但还是想让它变好一点,尽可能弥补那些裂痕。”
      他的眼睛盯着玄烨,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可是我又怕不能实现,反而耻于跟别人提起。”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敢承认……所以说出口的,都是相反的话。”
      “后来渐渐也就不想这些了,觉得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已经很不容易,能做多少是多少。”
      “很多事做过就足够痛快,未必需要大家知道,都围着你叫好。”

      曹寅突然安静了好一阵子,又摇头发笑:“其实我是真希望能像成汤伊尹,武丁傅说那样,和你做一对千古传颂的仁君贤臣,就可能……还是锻炼的火候不足吧,没有修行出那个造化……”

      “可是你已经是了。”玄烨眼中含着泪,认真说道,“在我心里,你就是……舟楫,霖雨,股肱……随便古书上说的那些什么东西。”

      “是吗?”曹寅笑得发抖,手指用力抹过眼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是骗我吧?”

      赵执信此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披衣起身,沿着游廊慢慢踱步。

      西轩里草木葳蕤,怪石嶙峋,风中浮动着顽固的香烛气味,他忽然听见灵堂方向传来一阵笑声。

      赵执信快步走过去,屋子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你们怎么都在这呢?”

      “睡不着,过来聊聊天。”彭定求摇着扇子驱赶蚊虫,“再说今晚本来也该守灵吧?”

      “守灵就守灵,你们瞎笑什么?吓死人了!”赵执信搬过凳子坐在边上。

      宋荦笑道:“这不正好聊起皇爷南巡时候的事,一高兴就有些忘情。”

      郎廷极眯着眼往地上吐着瓜子皮:“说起来,楝亭这辈子最风光的就是南巡那几年了。当时整个江南都有那么点盛世的意思。”

      朱稻孙点头附和:“虽然费钱又费力,但是怎么说呢……只要经过的人都忘不了。”

      沈三曾说:“为预备接驾的事,不还有人写诗骂曹公嘛,说他是‘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这话后来流传挺广的。”

      张大受突然插嘴问:“唉!你们说,他为什么非要在扬州修一个行宫呢?”

      众人没有答话的,在昏黄的烛光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使心里都有了点分寸,但是哪个也不敢先说出来。

      过了半响宋荦才开口:“荔轩是想让皇爷多留几日吧,毕竟扬州是个好地方。”

      在座诸人立刻附和:“是啊,是……”

      陈鹏年摇着头:“不管怎么说,有这一出,后人论起他来,估计也是毁誉参半。”

      赵执信突然有些激动,站起来打着手势说:“其实想想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不纸醉金迷的盛世吧!要让所有人感到热烈繁华,就得把一些事做到极致。仅仅吃饱穿暖是不够的,没有……没有那种近乎疯狂的激动快感!”

      郎廷极指着他:“难得秋谷也给别人说好话了?”

      “就事论事,讲道理而已!并不表示我本人赞赏他的做法。”赵执信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就好比郎大人你烧窑,为了一样瓷烧废几十炉也不奇怪,那为什么不多烧些普通白瓷给百姓用呢?”

      “当然不一样!”郎廷极瞪圆了眼,“日常粗使家伙,谁都能做。我又并非为了生计制瓷,要做就做常人所不能!一生若能制几样传世之宝,强过烧一万车大路货。”

      “我就这个意思。”赵执信坐了回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朱赤霞问郎廷极:“我听刘廷玑说,大人拿自己仿的成窑骗过曹银台一笔?”

      “哎呦,这桩可是大冤案!本官今日必须澄清!”郎廷极一拍大腿,“那些填白瓷,的确是我仿着玩的。只不知怎么就流传出去,让奸商拿着骗了人。”

      “曹公后来经人指点,知道是买的郎窑,这才专门找上我。”他停下喝一口茶,“结果好嘛!我堂堂一个巡抚,现在还得给皇上烧官窑了!”

      顾昌剥着石榴问:“怎么做官窑不好吗?”

      郎廷极低头苦笑:“有好也有不好。现在是人力物料管够,却不如原先自由。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两样怪癖嗜好,拿来自己哄自己。”

      大家都点头附和。

      宋荦笑道:“子清也是,一好戏,二好酒,三好吃。”

      “不止吧?琴棋书画,园林精舍,华服香茶,古董善本……哪一样他没玩过?”

      “还喜欢好景致好林泉,爱摆弄花花草草。”

      “真是!人世间的好东西就没有他不爱的!”宋荦抚掌而笑,一屋子人也跟着哈哈哈。

      “说到戏,有件轶事!你们肯定都不知道。”

      在座都看向赵执信。

      “二十多年前,当时洪昇的《长生殿》刚出来,很快轰动京城。皇爷也喜欢看,有一天就遍请王爷公侯到园中观戏,你们猜怎么着?”

      顾昌催促:“快说,别卖关子!”

      “楝亭不是会唱戏吗,就扮得是杨玉环。脸上抹了油彩,头面一戴,都看不出来。有个王爷一见就不行了。”

      陈鹏年已经开始哈哈哈。

      赵执信仍一脸严肃,接着说:“台上演着戏,王爷就在底下偷偷写条子,贿赂太监送到后台,说明自己是谁谁谁,什么时候,想请角儿去府里吃饭。”

      彭定求笑得抱着肚子弯下腰。

      “然后楝亭到了那天,大摇大摆去了,坐在席上。王爷还奇怪,怎么角儿还不来呢?楝亭就把条子压在盘子底下,偷偷推过去。王爷一看,立即猛灌自己酒,三杯下肚,趴在桌上不起来,谁拉也不起来!”

      灵堂里笑声大震。

      郭振基提着食盒进来说:“我家夫人叫学生来给大人们添些点心茶水。”

      宋荦忙拄着拐站起身:“着实不好意思!是我等失礼!”

      郭振基鞠了一躬,将碗碟取出来:“夫人刚才说了,哭哭啼啼反而不好,先生本来也喜欢热闹。”

      烛火摇曳,琉璃灯笼底下,皇帝问他:“你想过没有,往后家里人怎样,子孙们如何生活?”
      曹寅抬眼看向门口,胤礽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默默瞧了一会,低头小声喊:“阿玛?父皇?”
      玄烨和曹寅一起望着床上那个皇帝。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

      “你看什么?”

      太子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一步。

      “我……我来看看父亲……吃饭了没。”

      皇帝扶着床,撑起上身:“大半夜的,你又犯了疯病了? ”

      “没……没有。”胤礽慌忙摇头,“儿臣刚才见您在梦中哭泣,所以斗胆上前拂拭。”

      皇帝于是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着手心。

      “他们都说,父皇年事已高,还该尽早节哀,方令朝野天下安心……”

      老皇帝抬起头。

      “他们是谁?”

      “谁是他们?”

      胤礽只是看他,并不回答。

      玄烨苦恼地揉着眉心,小声问曹寅:“你说,我到底该不该让他继位?”

      曹寅打了个哈欠:“又是皇家骨肉争权的戏码,好生无聊!”

      玄烨横眉怒目看过来。

      “别瞪我!我已死了,不用怕你!”

      两人面面相觑,玄烨眉心的疙瘩缓慢松开,他咳了两下,清清嗓子,自己唱道:“你痴也么痴?俺仙家有无穷受用,你就封王位有几年?”

      曹寅忍不住噗嗤一声,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虽是皇帝,可这天下,也并非我一个人的天下。”玄烨摇着头,由衷感慨道,“交到错的人手上,等于白白辜负多少心血。”

      皇帝问太子:“李煦人呢?”

      太子说:“儿臣白天把他绑了,现关在库房。”

      老皇帝一愣:“为什么?”

      “因……因他为了引父皇在意,净拿些歪诗来惹你伤心,实非忠良所为。”

      “胡闹!”皇帝的声音一下子变大,“我还要问他江宁科场案情形。快去把人放了,别耽误正事!”

      胤礽答应着:“是,是。”慢慢后退,走了出去。

      皇帝孤零零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口喊:“关保!关保!”

      小侍卫急急跑进来,立在床前。

      皇帝抓住他胳膊:“关保,回京之前,未经我吩咐,别让任何皇子在院中出入。”

      “太子也不可以?”

      皇帝点头:“对,谁都不行。轮班的侍卫,都安排你最信得过的人。连梁九功也别放进来,有什么事,就只叫魏珠伺候。”

      曹寅坐在书桌后面,面上带着笑意:“你知道修避暑山庄的时候,留出那一大片草地,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皇帝颔首,“是草原。”

      “西山的御稻田,就是我心中的常平粮仓。”他用手托着下巴,眼神不知道飘去了什么地方,“长城内外,落霞孤鹜,荻芦夜雪,邓尉赏梅……我想把全天下最美的景致都变小送给你。”
      “你这辈子最应该在乎的,从来就不是我。”
      遥观沧海,巨人一钓连六鳌。
      为人君者,当胸怀天下,目断山河。
      “地图没有绘完,拉藏也还不太平。你急什么?”
      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
      满树桃花一样还会盛开。
      只要活着,就还有可能,就还有惊喜。
      “该来的早晚会来,你急什么?”

      莫说什么长生不老。
      正因为生命只有这么短,只有这一次,所以才格外珍贵。
      投入全部的情和血,去抓住精魂里转瞬即逝的火花,把它淬炼到极致,然后还原成血肉,溃烂腐败。
      感激上天已经给了足够的时间。

      玄烨朝着他走过来,双手按住桌子上:“可是……不管佛道还是洋人,他们关于天国和阴间的幻想描述,你我都算不上笃信。死去万事皆空,可能就是什么也没有。”
      曹寅笑得露出两颗虎牙:“那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呢?”
      皇帝仰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过神,脸上是无奈的表情。
      “我还没像胤礽那么疯,能分辨出来这不是真的。”
      曹寅笑着摇摇头,起身戴上斗笠,拿起竹杖,拍了拍玄烨的肩膀:
      “只要你相信,就是真的。”

      无就是有。
      虚伪到极点是诚实。
      也许的确存在通灵的一瞬,血肉之躯也可以接近神祇。

      曹寅走到门口,朝身后挥了挥手:“还有时间,好好享受。”
      风起云中,驭龙而行,逍遥天地,纵横六合。
      死亡是必然降临的归宿。
      幸而我们都可以在花园中安眠。
      若是没荒唐过,岂不白白活了一场?

      “惟愿诸佛,般若菩萨,愿赐威光,悲增护念!”

      高僧以杨枝挥洒甘露,披麻戴孝的子侄们将棺椁送出大门。

      门前乌压压都是人,满街满巷蔓延到下一个路口,看不到尽头。

      他们安安静静立在街巷和屋檐之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分不清是机户,漕工,还是盐商。

      送殡队伍只得在门前停了下来。

      “廖工头!”李熹认出前排的老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我跟织厂的人说了,大家都商量好今天要来。他们回家一说,到处就都知道了。”

      旁边的人也跟着说:“大伙来这里,是因为曹大人是个好官啊!虽然我也不怎么会说话……但是自打他来了以后,咱们日子好过了!”

      “大人取消织机上限,二十年来我家场子大了不知多少倍!”

      “虽说他罚私盐确实挺狠的……但要是实在周转不来,也不会往死里逼咱们。还经常想法子通融。”

      “就皇爷南巡这几年,修桥铺路,到处出工出力也不是白干活,大家伙其实都挣了不少。”

      “免了多少重税不说,粮价菜价也比原先贱呢!”

      一个婆子上前拉住郎廷极:“这位大人,麻烦你跟皇上说说,曹大人是好官,曹家的人也一定是好人。要是行的话,就还让他们家的人继续管这儿!”

      街上的人都应声符和。

      李熹抓着身边的人蹲下去,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郎廷极连连点头答应,扭头看着宋荦和陈鹏年:“了不得……咱们这些当官的,最后图得也不就是这些吗?”

      晨雾缭绕,山顶的巨石若隐若现。

      李煦战战兢兢跪在寝宫外面候旨,太子和阿哥们也都在廊子里徘徊。
      无人言语,暗流汹涌。
      一个宫女突然冲了出来。

      “皇上吃东西了!”
      李煦猛地抬头,胤礽几步抢上前,抓住她问:“吃了什么?”
      “他……他吃了个桃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曹寅《小游仙》

      全家奕世列仙曹,长笑三郎钓六鳌。

      来岁东华亲考校,可能分得阿兄桃?

  • 作者有话要说:  王煐《挽曹荔轩使君十二首》
    蹇蹇忠勤结主知,殊恩加自盖棺时。
    行宫御几亲调药,驿骑飞驰九日期。
    生前成命摄监官,遗疏驰闻罢御餐。
    特许佳儿承职务,九泉应惧报恩难。
    康熙五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江西巡抚奴才郎廷极谨奏:为奏闻事。
      窃照江宁织造臣曹寅在扬州府书馆病故,已经具疏题报。
    今有江宁省会士民周文贞等,并机户经纪王聘等,经纬行车户项子宁等,缎纱等项匠役蒋子宁等,丝行王楷如等,机户张恭生等,又浙江杭嘉湖丝商邵呜皋等,纷纷在奴才公馆,环绕具呈,称颂曹寅善政多端,吁恳题请以曹寅之子曹颙,仍为织造。
    此诚草野无知之见,天府重务,皇上自有睿裁,岂臣下所敢妄为陈请,奴才亦何敢遽以入告,因身在地方,目睹舆情,亦足徵曹寅之生前实心办事,上为主子,下为小民也。谨据实具摺奏闻,奴才曷胜冒昧悚惶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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