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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翌亡き春 ...

  •   织田作之助总是被人评价“从表情上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困扰一般也看不出是在困扰,高兴时看起来也并不兴高采烈,硬要说的话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苦相。唯有太宰在喝酒时笑着评价,“一旦习惯,就觉得你是个治愈的家伙呢,织田作!”
      他说话时语气低得听上去带有醉酒者特有的倦怠,但讥诮的目光又使人觉得过分清醒。是一张使人难以意识到是出现在少年的面孔上的面容。也许这也是他能毫不突兀地融入这阴暗的獾巢的原因。人们在酒吧里践行着偶遇般的邂逅。他们从不因为有何约定而共同前往,而总是凭某种直觉前往那里。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哟,织田作。”
      太宰这么打着招呼。他已经坐在了一直以来的座位上,回头露出笑容,“我就觉得你今天应该会来,所以先喝上了。”
      太宰还是老样子。
      只是缠在他身上的绷带又变多了,每一处都象征着新的伤痕吧。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地敲着杯壁。玻璃发出了不够清脆的声音,琥珀色的液体在其中轻轻晃动。
      “我也是。”织田回答。在他拉出高脚凳时,桌面已经摆有带球形冰的酒杯。
      接下来他们聊了一聊不久前男子被妻子和九位情人一起谋杀的新闻,之后话题散漫地扯到了饲养宠物上,这时太宰忽然啊了一声。
      “我最近捡到了一只流浪猫呢。”他笑着说,“那只猫警惕得不得了,但是一旦给了猫食又会挣扎着靠近过来,很有趣吧。”
      一定是饿坏了吧。他回答,“是什么样的猫?”
      “嗯……黑色的。”太宰的回答十分暧昧,“是不详的黑猫啊。既然遇见了她,那么我就算避厄在家不去工作也是可以的吧!正所谓遵循古老的传统!”
      “你相信这个吗?”
      “一切对我有利的东西我都相信,这是保持心情愉快的秘诀。”他自然地宣称。要是被坂口安吾听到,一定又会迎来毫不留情的吐槽。但他今天不在,因此注定没人能对这个男人说些本着做人之理应该说说的话。
      “是母猫啊……”说起来这个酒吧中偶尔也会出现一只非常有气派的三花猫,虽然总是自顾自地吃着小鱼干,显得旁若无人的样子,却有着精明的视线。如果猫中有阶级之分,它也一定有着了得的地位。
      然而对织田作之助这再普通不过的感慨,太宰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他的兴致比往常还要高昂。
      这段对话,最终只是作为某个最为普通不过的夜晚的余谈的一部分沉在了男人的记忆深处。
      不久后,织田作之助认识了千鹤子。
      那是个黑发黑眼,总是有哪里露出戒备的神色、像是正对这世间感到惊惧的少女。她似乎是太宰的新部下。黑色的猫——他的脑海中不觉地划过了太宰曾经的戏言。
      太宰虽可能给流浪猫投食,却不像是会饲养野猫的人。那只猫现在如何了呢。
      下次喝酒的时候问问他吧。

      *

      水槽处传来清洗盘子的声音,织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店主正在叫他。也许是吃咖喱吃得太专注了。
      “小织,你今天老是发呆呢。”店主从厨房深处回过头来担忧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啊。”
      “哦。”店主点了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但过了一会又开口,“你之前带过来的那个女孩子……”
      织田作之助抬起头,“千鹤子吗?”
      “对,小千鹤。”将盘子悉数放入沥水架后,流理台上就只剩下了水不断滴落的声音,“她最近经常过来啊。”店主的声音有些游移。
      “嗯。”
      “是个好孩子啊。”
      “是啊。”
      “是不是喜欢小织啊。”
      “没有。”
      “哎呀,是这样吗……那小织你呢?”
      最后一口咖喱也被吃完了,他疑惑地看向店主,“我?”
      “小织怎么看那孩子。”店主有些唏嘘地说,“小织带女孩子过来可是从没有过,我还焦急了一阵呢。”
      织田思考起这个问题。

      「——把您卷入这样的事态,实在万分抱歉,但我现在非常需要您的协助。」
      少女对他低下头。
      长相秀丽而沉静,是一种非常古典的相貌,皮肤透着长久不见天日所特有的病态白皙。如果搭配上适宜的着装,恐怕可以直接走进王朝剧的片场,扮演因怨念而幽体脱离的魂魄。
      在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他们就一同卷入了惊险至极的追逐剧中,过程光是回想就让人流下冷汗。与此同时,他也渐渐了解了这几小时前还素未谋面的年轻女性。
      她是个惯于用伤害自身的手段保卫自己的人。就像河豚威吓人时鼓起的刺,只不过那刺同时也会深深扎在她身上。尽管有不同的意见,他本来也不应该出言干涉,但他还是说了。
      那时候,她显得非常惊讶。
      然后又有些为难地微笑起来。然而她还是对他道谢了。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在千鹤子询问他日后是否还能与他见面时,他没怎么思考便答应了她。
      但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正确地应对向千鹤子这个年纪的女孩。说起来她比太宰还要小,那么当做有着年龄差距的妹妹也许就可以了。想到这里,织田作之助又变得轻松起来。要论有年龄差距,又如同弟妹一样的孩子,他已经有了好几个,那么再多一个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像妹妹一样吧。”回忆起结论后,他说。啊啊……果然是这样,店主有些失望的样子。

      他离开招牌掉漆剥落的旧餐厅时,午后的阳光还很好。
      是适合散步的时候,如果没有事做,去走一走也不错。耳边传来人群的声音。情感迥异的声音包围了他,每种声音里都自有其故事。他悠闲地行走着,路过书店时决定进去看看。
      最近经常为稀奇古怪的工作而头疼地奔波,也确实很久没有像这样去看什么书了。
      但推开门后,织田作之助停下了脚步。

      在狭小得只能容一人通行的书架深处,有个认识的人站在那里。
      是千鹤子。

      刚刚才被谈论过的人。似乎现在对她而言也是休息时段,因此难得地并没有穿着黑色。旧书店明亮的灯光足以把紧密罗列的书册和少女集中的面孔都照得清楚。
      一排一排地扫过书脊上的标题,比起寻找中意的书目,更像是有意识地在寻找特定的东西。偶尔会抽出一两本,但往往翻开书页后又会合上,像结束了某种确认工程般放回原处。而早已习惯了客人挑拣行为的老板只是平然地端坐在店的最里侧,静静地读自己的书。
      好像看得有点太久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认为自己似乎该做些什么的时候,她正好转过头,视线漠然地扫向他,忽然怔住了。
      是如果手上还拿着书,或许都会被吓得掉在地上的样子。寂静的空气被打破了。
      “……织田先生?为什么在这里?”
      “来看看书。”他说,“然后看到了你。”
      “是这样啊。但是,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真的非常吓人。”大概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她点了点头,视线又回到了书架上。为了不再度惊扰这里的空气,声音都变低了,“下次见到我,直接叫我就可以了。”
      “抱歉。”织田说,“你在找书吗?”
      逼仄的空间中难以面对面谈话。彼此的视线都对着面前的书架,带着旧纸味道的空气弥漫着。新书与旧书、流行作者和从未听过的眼生名字交杂在一起。
      千鹤子的视线梭巡了一阵,有些迷茫地回答,“……也许是。”
      “我的父亲也很喜欢小说。”她说,“不过,他喜欢的书在这里已经读不到了。”
      是绝版了吗?如果那样的话,寻找旧书商应该有机会购买,也难怪会在这里流连。但她摇了摇头。
      “是不存在的书。”少女说话的口气很断然,和所说的带有矛盾的内容组合出奇怪的情感,“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知道一定找不到,我却还想要寻找……”
      千鹤子不再说了。
      一方面是因为旧书店主人刻意的清嗓声——不论如何压抑,两个人的声音还是显得过于突出,而她好像也失去了继续的欲望。灯光让她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只有双目像是蕴含着强烈的情感一样闪烁,却缺乏凝视的对象。

      之后,不管是他和千鹤子都没在其中找到感兴趣的书。出去后,他们在附近无人的街区公园里坐下了。手里还拿着在餐车上买的可丽饼。
      “可丽饼和咖喱,听起来很奇怪呢。不过看到之后就觉得很想推荐您尝试。”千鹤子说,“好像是季节限定哦。”
      大男人拿着这粉色包装纸裹着的点心有点怪怪的,放着洋葱和熏肉的奶油咖喱和平时吃习惯了的是完全不同的味道,但也不坏。
      她倒是没有吃,只是托腮坐在椅子上,很感兴趣似的凝视织田吃东西的样子。阳光照在白色的裙面上,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尽管对女性的服饰没有研究,他也觉得这裙子穿在她身上并不坏。而且必然比那些黑大衣和西装要更适合正当年的少女。
      “……很奇怪吗?”注意到他的视线,千鹤子问。
      看起来有点不安。
      “挺好的。”他说。接着他看到千鹤子丝毫没有露出被说服的表情,反而似乎更困扰了。
      “不适合吧。”她用复杂的神情挑了挑上面叠起的花边,“这种衣服,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太不适合我了。”
      “不是自己买的吗?”
      “是从别人那里。”千鹤子暧昧地回答。不过她只有在提起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因此他轻易地猜出了对象。
      嗯……也许是他不够了解。说不定这衣服对她而言有不合适的地方吧。织田作之助有些意外,太宰想必是个很会给女性挑选礼物的人。难以想象他会在这方面犯下失态。
      “很恶趣味吧。我几乎不能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就算穿了,也经常马上会弄脏。穿起来也很麻烦。明知如此……”
      确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样的烦恼现实得有些残酷。太宰是怀着什么心态选择这种颜色的呢。但有点困扰的千鹤子,看起来也并不是完全只觉得困扰。
      他将空了的包装纸揉成团,但并没有急着丢。
      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的,却并不是令人难堪的那类安静。过了一阵后,她又开口了。
      “刚刚说了在找的书的事情。”千鹤子重新提起了这个话题。
      “是很重要的书吧。”
      “……重要、吗。其实,我根本不喜欢那个故事。只是总觉得很想再看一眼。”
      “为什么?”
      “听说,我的名字是因为那本书才起的。”她注视着公园中静止不动的秋千,上面空荡荡的,如果在适合的时段会常有亲子戏耍,“有那本书,就好像有能够存在的联接。将我和那里联系起来的联接……”
      那模样看起来有些寂寞。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是啊。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她轻声道,“您也有想要寻找的书吗?当时,我是不是打扰您了呢。”
      织田作之助摇了摇头。
      “我已经得到想找的书了。”他说,“是一部很好的小说。看过一遍就难以忘记,会让人反复阅读。”
      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读过几次。游荡于这个城市的人们,他们的生活,还有某个放弃了杀人的杀手的故事。至今他也在思考书页被裁去后的他的结局。
      现在那本书也存在于他的身边,是一个需要很久之后才能作答的问题。现在的他的生,就是为回答那个问题所积蓄的一切。
      “既然您会这么说,一定是很棒的书吧。”千鹤子说,“作者是?”
      而那个写出了这拥有巨大力量的作品的人的名字——

      “夏目漱石。”

      织田说。在还只有书的上卷和中卷时就被记住的名字。他同时也想起了业已面目模糊的,向他搭话、给予他下卷的神秘男人,但不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那个人的样子。
      千鹤子的表情变了。
      “夏目漱石。”她像是咀嚼不可思议的词语一样重复了一遍,“……漱流枕石、的漱石吗?”
      她询问他带有典故的汉字。他点了点头,同时也有一点疑惑,她猜得实在是太快又过于准确,就好像早认识有这号人物一样,“你知道这个作家吗。”
      她侧头望着他,过了一会,突然笑了。
      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微笑。眼睛亮了起来。
      “不……只是和我知道的人名字很像吧。”千鹤子说,“听起来很有趣。我想要找找看。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他想要说的话陡然停在嘴边。
      像这样鲜妍的表情出现在少女脸上还是第一次。她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啊。现在织田作之助才想到。本来,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会有的样子吧。
      “怎么了吗?”
      也许是沉默得太久了,千鹤子疑惑地问。抬起眼看他的时候,那一闪而逝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镇静的模样,“如果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请您不要介意。”
      “没什么。”织田说。
      但他其实觉得有些遗憾。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而这么觉得,所以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想来,那时候应该说些什么的。
      什么都可以。

      ……

      那或许是黄昏吧。
      酡红的光静静地照进废弃的大厅。
      织田作之助就要死去了,纪德的子弹在他贯穿对方的心脏的同时贯穿了自己的心脏。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
      “你真是个笨蛋啊,织田作!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太宰说,他很少使用这种激烈的语气。他用快哭出来的模样注视着他。但织田作之助只是面带宁静的表情,在这世界上已经成就所愿的满足面貌。
      去救人吧。他说。去救人的那一方吧,那样是必定更好的。
      没有人能在他人身上找到生的意义。在黑暗深处不能,在徘徊在生死之境的人身上也不能。他非常清楚。在死之前,他向行走了太远的友人说出了从未诉诸于口的话语。本该永远不被听到的话。
      余晖为他的脸镀上昏亮的光芒。
      要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向朋友的告别也结束了。似乎已经能够没有憾恨地离开。
      ……只是,或许因为将要迎来那一刻,而会突然想起微不足道的小事。
      希望她今后能够一直笑着。最后还是伤害了她,他对此觉得抱歉。
      “太宰。”织田作之助说,“再更相信她一点。”
      与之前的对话相比,这句话真是很突兀。
      太宰的表情动了动,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起唇。
      “……太狡猾了,织田作。”太宰说。
      于是织田作之助又微微地笑了。
      啊……好想吃咖喱啊。男人说。
      再也没有声音。
      血把地面染红。他永远地失去了呼吸。

      *
      *
      *

      他倚靠在白色的墓碑下,在坟墓边。

      有很多要做的事。有些事被决定了,还有些则没有。
      有个女孩子被他扔下了。舍弃——他不这么认为,内心却觉得或许如此。无法忍受,甚至感到恐惧。为了自己不再被影响,他把她抛在了别的地方。即使如此也觉得,若她能成遂心愿那么也不错。她曾经说的话也只是像虚言一样被留在了夜晚的风中,没有东西能够永远存续。
      没有东西会一直存在。太宰知晓这点。而现实就好像为了印证它一样,将一切都留在了他的身后。在还未能死去的路上,太宰被孤独地留下了。
      再相信她一点。友人这么说。看起来比他还要了解她。如果那样的话会有点不甘心。他情愿认为那个男人只是过于了解自己。看穿了太宰的一切,包括他所有阴暗的挣扎、怯弱和叫喊。像织田作之助这样的人再也不会存在了。
      ……明明能够真的去相信什么的力量,他也应该已经失去了。
      但是——
      【如果你逃走了我一定会追上来。】
      在夜晚的沙滩上,少女说。在只能隐约看见对方面孔的黑夜,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追赶他。她一定还没意识到,她离他已经很近了。只需要再接近一点,就能够触碰到对方的嘴唇的距离。若是追求共同忘记一切而得到一时之欢的女人的话,或许已经接吻了吧。
      他只是看着她。

      太宰闭上了眼睛。
      有人在朝这边走来。他听到了声音。
      脚步声一直到他身后才停下。
      现在面前出现的会是什么?只需睁眼就能获得答案吧,但就连这个动作也需要勇气,对失望的恐惧总是大过希望,希望不过是毫无倚仗的幻觉。
      所以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翌亡き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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