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情》春落花还在

3、第 3 章

　　顾思宵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更深夜露时分，他没有半点睡意。斑驳的月影投映在窗上，如太清观后山的竹林，他想起了那只蛇妖。
　　太清观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海，竹子高大挺拔，层层叠叠，覆盖着正片山坡，远远望去，是一片翠绿的起伏波涛。
　　竹林深处人迹罕至，潮湿、阴凉，是顾思宵无事时常去的地方。今日清玄和顾清云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落在了顾思宵的耳内，倘若他再待在那庭院里，恐怕会按捺不住随之而起的躁郁——他不想冲进顾清云房中质问他这些事。
　　无论是顾清云惊讶愕然还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都不想面对。
　　边走边想，等回过神来，他已到了从来没有到过的深处，周围竹影斑驳，阴凉如水，隐隐水声传来。
　　便是在这里，他遇到了那条蛇。
　　彼时日光渐弱，忽有轻轻的嬉笑声，那声音低柔魅惑，颇为勾人。
　　他不动声色，看着竹影深处渐渐出来的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散发赤足，半裸的身子，行走间身姿摇曳，足尖点地带着难以言说的韵律。
　　少年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慢慢走近他，嘴角溢出一声叹息：“总算等到你了，太清观那群臭道士把你保护得真好。”话音里天真中带着一点儿恼怒。
　　他一言一行同人类少年没有什么两样，顾思宵却警觉地感到他身上某种危险而熟悉的气息，湿润、阴冷。
　　如一条蛇。
　　顾思宵并不害怕，问他：“你认识我？”
　　他有些惊讶，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深了，抿嘴一笑：“自然是老相识。”
　　这话说得暧昧，顾思宵皱眉，思索着与这蛇妖的关系，却感到颈边一凉。
　　他沁凉手指已抚了上来，带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沉沉的香。
　　蛇妖手腕上游走着一条细细的黑蛇，昂首吐着猩红的舌尖，正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
　　顾思宵哼了一声，那蛇倏地一缩，飞快地沿着少年手腕游走了。
　　他有些不耐地拨开蛇妖的手，冷冷道：“我却不认识你。”
　　少年顺势往青石上一靠，舒展腰肢，赤足伸入水中，安抚着腕上的黑蛇：“吃了几年素，脾气却越发地坏了。”话语中自然流露着熟极而流的亲昵。
　　顾思宵问他：“山下蛇妖伤人的事，是你做的？”
　　蛇妖晃了晃赤足，溅起一溜晶莹的水花，毫不在意应了：“嗯。”
　　这般轻描淡写，顾思宵心道：书中说妖怪冷血无情，果然未说错。
　　“那些可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为何伤害无辜？”
　　“自然是为了找你。”蛇妖睨了顾思宵一眼，噗嗤笑道：“怎么，当了几年道士，真当自己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的道士了？”
　　他见那人没接话，便唤道：“沧澜。”语声宛转。
　　顾思宵眉头一跳，冷冷道：“我不是沧澜，你大概找错人了。”
　　“那你叫什么？”蛇妖一手撑头，一手逗弄着那条黑蛇，莹白的指尖和墨黑的蛇身交缠成美丽而诡异的姿态。
　　“顾思宵。”
　　蛇妖噗嗤笑了出来：“顾思宵，是他给你取得名字么。”
　　“和你没有关系。”
　　蛇妖骇笑不已：“名字换了，身躯换了，连性子也换了么，他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这妖怪笑得不能自已，见那人起身想走，总算收了笑，叹了口气道：“沧澜，我等了六年，才算见着你一面，这般急着回到那臭道士身边做什么。”
　　顾思宵停下脚步，问他：“见着我，又想怎样？”
　　蛇妖微笑着道：“自然是接你回去。”说罢伸手，掌心托着一枚红色珠子，散发出莹莹的辉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日你内丹被毁，妖身俱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谁料到臭道士使得好一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术。”他笑意不减，冷意却泛上眼角眉梢，“幸而拼死护得你内丹残骸，养了数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蛇妖将内丹递向顾思宵，期待地望着他。
　　顾思宵顿了顿，望着眼前珠光莹莹的内丹，不语。半晌后擦过少年伸着的手。
　　“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那少年似是呆住了，停顿片刻追上前去又是再三劝说，又是苦苦哀求，见顾思宵不为所动，便生起气来，瞪着双眼，喊道：“好啊，你宁愿做人，不想做妖。他将你害得差点死掉，你还不舍得离开他！你可真是……真是……”
　　他气得厉害，一发狠，将手中内丹狠狠掷在地上。
　　顾思宵想：一别经年，这任性的脾气依然不改。这念头闪现出来，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摇摇头，让那少年回去。这里虽离太清观颇远，却也仍受结界影响，呆久了于他无益。
　　“沧澜，你会后悔的。”蛇妖最后丢下了这么一句。
　　顾思宵躺在床上，心道：后悔？人生倥偬一世，谁又能做到真正的生而无悔，死而无憾呢。
　　自嘲一笑：倘若真要后悔，便让这悔，来得晚一些罢。

　　自那一日起，日子又恢复成原样，那少年也再没出现过。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西风老，遍地菊花分外黄。
　　中秋这一天，是顾思宵的生辰。顾清云平日里什么事也不管，却独独记得这一件事。外头夜色冷凉如水，顾思宵将竹榻搬到院子里，又在榻上又加了一层毛毯。
　　如同往年一般，两人坐着赏月、庆生。
　　每当此时，顾清云也会破例小酌几杯菊花酒。
　　酒香醉人，熏得他两颊泛红，他眨眨眼，细长双目微弯：“那一日你醒来，还是个垂髫小儿，一转眼，便这么大了。”
　　顾思宵问他：“长大了，便不好么？”
　　“如何会不好？仍然是为师的乖乖徒儿。”这个人酒量浅得很，几杯下肚，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便荡然无存，实在是有趣。
　　“酒多伤身。”顾思宵将他手头的酒杯拿走，换了一杯茶：“既然这般好，就好生对待着。”心中默默道：少让我泡些茶罢。
　　顾清云笑了：“清云此生就收你一个顽劣徒儿，对你不好么？”
　　顾思宵明知他说的是戏谑之语，却仍然不争气地心中一跳，借故饮尽杯中酒，缓缓道：“师父待徒儿，自然是万中无一的好。”
　　可惜，我却不想要这种的好，这种师父对徒弟的好。
　　眸中化出一抹郁色。
　　顾清云只当没有看到，躺在榻上，抬头望着那一轮冰盘似的明月，清辉落在他双目中，尽是光风霁月，华光粲然。他闭目长叹：“我却不知自己当日之举是对是错，只期望自己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顾思宵凝眉想要问他，忽然观前爆发出一阵坼天动地的巨响，地面震颤不休。
　　塔顶的钟声穿透夜色连绵而来，回荡在山间。
　　这座青铜钟常年不响，只有事发生，才会用作传信联络之用。
　　钟声激荡，响彻上空，是有大事发生。
　　顾思宵起身，想要去观前看个究竟。刚要迈动步子，却发现动弹不得。
　　这分明是中了束缚术，他一时有些无法置信，豁然转头望向顾清云：“师父？”
　　顾清云面色如雪，沉眉敛目，眉间一点淡紫印痕却鲜妍至极，一挥手将我送至房内：“好生呆着，无论发生何事，不要出来。”
　　顾思宵又急又怒：“为何将我禁在房内？”
　　“这一天，终是到了……”顾清云却不理会他，兀自低语，周身法阵莹光璀璨，身影瞬间消失于其中。
　　观中此时应是一片喧哗，然而房内却寂静无声。
　　顾思宵在暗中挣扎良久，却仍然未能动弹丝毫，心中不由后悔万分，当初何必如此听话，若能偷偷习得几个术法，也不至于被处处制肘。
　　正悔怒之中，忽觉身上束缚骤减，他挣脱出来，忙推门而出，只见笼罩于太清观上头的结界已然现形，在法力的激荡下处处迸射出刺目光芒，已有几处现出裂痕。
　　一路急行，弟子尽皆执剑而出，观内反而不见一人。
　　穿过中庭，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风中传来的气息异常熟悉。
　　细碎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出来吧。”顾思宵冷冷道。
　　“嘻……”那蛇妖轻笑着从阴影中走出来，散发赤足，脚踝手腕处缠游着黑色细蛇，蛇头摇摆，妖异至极。
　　“我说过别再来打扰我。”顾思宵绷紧嘴角，冷冷警告。
　　“我也说过，你会后悔。”蛇妖不以为意道，缓缓走近，四下里群蛇蠕动。
　　太清观有结界保护，等闲妖魔无法入内，这蛇妖却带着这么多蛇进来，顾思宵内心悚然。
　　那蛇妖好奇地四处游览了一番：“这般简陋，也没什么好待的呀！”说罢倚身靠坐在廊边，晃着腿，懒洋洋地望着面目冷肃的少年笑。
　　顾思宵喝斥道：“太清观覆有结界，妖鬼触之轻则受创，重则身死，你还当真不怕死，到这儿来玩闹，还不快走！”
　　“我偏不走……”蛇妖嘟嘴道，“这帮臭道士千防万防，将你禁在观内。你不得出来，那便只能我入内来寻你喽。”
　　“算算日子，六年期限已至，顾清云再大的本事，凭一己之力设下禁制，布下结界，也总该到灵力耗尽的时候啦。”
　　听得那个名字，顾思宵不由得眼皮一跳，师父的束缚术为何失效，他明了了，这蛇妖打的什么主意，他亦清楚了。
　　上空结界骤然变小，堪堪护住整个太清观。
　　厮杀声由远及近，太清观众人退入观内，与伺机侵入的妖邪缠斗。
　　观内一片狼藉，早已不见平时的干净素洁，断肢残骸宛如修罗地狱，浓重的血腥熏人欲呕。
　　顾思宵双眼发红，一把抓住这妖怪肩头，喝道：“你疯了吗？快停手！”
　　“你凭什么命令我呢？你是顾思宵，又不是沧澜。”蛇妖幽幽道。
　　“当年太清观这帮臭道士屠我族类，也未见他们手下留情。如今正是好好回报他们之时，我筹谋良久，不尽兴而归，怎能面对枉死的族人呢。”他盯着面前的少年，缓缓道，“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日护我之人，竟成了今日阻我之人。”
　　顾思宵一顿，脸色极为难看。
　　“这般为难……”蛇妖叹了口气，将掌心之物递于顾思宵面前，“你将顾清云当作至亲之人，不过是失却记忆。吞下它，之前种种都能忆起，你便知道顾清云是个多么虚情假意，卑劣无耻之徒，你便恨他比我更甚……”
　　“住口！”顾思宵一掌拍开他的手，心中剧痛无匹。
　　“你不肯服下，只不过害怕知道真相。害怕心中那个完美的形象崩塌。我真后悔，不该让顾清云把你带走。我情愿你作为沧澜为我而死，也不愿你作为顾思宵为他而活……”
　　蛇妖笑着，眼中却流下泪来，伸手搭上顾思宵的颈边，那手指冷得像冰一样，冷得似乎连血管中汩汩流动的血液都能冻结。
　　“放开！”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一道蓝光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