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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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立秋。
夜已深。司莲躺在床上，神志不清。从三日前开始，他已经完全没办法保持清醒，整个人一直处于混混沌沌的状态。
隐约中他感觉到自己床边守着很多人，他听见爹的叹息，听见娘的哭声，听见大哥压抑的痛苦，还有一把娇俏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朱明这些日子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以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刚开始他对上朱明担忧的眼神还会安慰几句，但很快他就连这也做不到了。
他越来越难保持清醒，到最后，无论他怎么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也不过是模模糊糊一片红影。
“莲呆子……”
朱明漂浮在司莲床上方，看着他消瘦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和苍白病态的脸色，心里像针扎的疼。
凡人的生老病死早有命定。四时神掌管季节变迁却不参与轮回，即使法力强大如朱明也没办法干预司莲的生死。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莲呆子一日日衰弱下去，却无能为力。
“莲呆子，你不要死。”
朱明伸手抚过司莲的脸，神色悲戚。
她的晕眩感越来越重，她知道今年的夏季快要结束了，她很害怕，她不知道下一次她再醒来时世间还有没有一个叫司莲的凡人。
“莲呆子，你答应了要一直陪着我的，所以你不能死……”
司莲听见了朱明的声音。他艰难地向眼前的红影伸出手，然后很快感到一只火热细滑的手握住了自己：“答应我，不许死！等我再醒来时我要看到你！”
司莲知道他已经没有下一个夏天了，可是听着朱明的声音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每一次一样回答道：“好。”
或许从最初开始，他便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即使这一次答应的事他注定无法完成。
司慕看见床上的弟弟忽然吃力地抬起右手。
他的动作不大。下人们离得太远，司老爷低头安慰哭成泪人的司夫人，唯有离床最近的司慕看得十分清楚，弟弟的右手微微抬起后，五指微拢，似乎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
他再观察司莲的眼睛，虽然眼神迷蒙难以对焦，目光却始终看向一个方向。司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层床帐子。
他想起了弟弟近两年奇怪的举动和自己之前的猜测，有点震惊又有点疑惧地盯着司莲注视的虚空。
司莲的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声“好”，然后司慕看见弟弟的手像忽然失去支撑般摔回床上，以此同时外面传来当当当打更的声音。
子时了。
司莲整个人激动起来，手挣扎着似乎想拼命举起抓住什么东西，嘴里喃喃不断。这下司老爷和司夫人也发现儿子的异常了，顿时紧张起来。
距离最近的司慕则隐隐约约听清了司莲的话：“朱儿……朱儿……”
人名？
司慕有点明白弟弟在做什么了。
他想起去年夏天，弟弟曾吞吞吐吐地对着他说过自己已心有所属，而他当时没有相信。
他握住司莲还在试图摸索的右手，目光灼灼盯着弟弟方才注视的方向，无视了司老爷司夫人惊异的眼神，对着虚空开口恳求。
“不管你是什么，可否求你留下来陪着我弟弟走完最后一段路？之后不管你要什么，只要不伤害他人，我司慕必定倾其所有，尽力满足。”
司莲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人非人，此时已经没有计较的意义，司慕只希望弟弟最后能没有遗憾的离开。
没有回应。
司慕不知道，在他开口之前，他恳求的对象早已经消失了。不管朱明答不答应，她都无法多停留哪怕一秒。
这或许是四时神最大的悲哀。
*
又是一年夏。
立夏刚过，暑气骤升。凡人苦着脸抱怨今年夏天刚开始便极燥热，殊不知接下来日日气温不降反升。
朱明的心情太焦躁了，以致整片大地的暑气都降不下来。
她找不到司莲。
她一醒来便直奔司府。可司莲的院子静悄悄的，里面竟一个人也没有，房间里的桌椅和窗台纤尘不染，看得出有人打扫的痕迹，但没有丝毫人气，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居住了。
朱明咬了咬唇，脸色相当难看。
她连着一个多月，把整个司府，整座城，甚至整个江南都翻了一遍。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司莲的气息消失了，就好像他已经不在了一般。
可这怎么可能呢？
朱明拒绝承认显而易见的真相。在她执拗地遍寻无果后，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莲塘。
今日是夏至，司莲答应过，以后每年生辰都会陪她到莲塘看莲花。
夜幕降临，游人早已归家，加上远离人烟，夜晚的莲塘显得格外幽深僻静。朱明到达时，远远便看见湖边亮着灯火。
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灯笼，站在去年她精心布置的那块大石头边，似乎在等着什么。
“莲……”
朱明眼睛一亮，一息瞬移到那人面前，却在看清他的脸后戛然消声。
不是司莲。
司慕对朱明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事无知无觉。他和司莲是同胞兄弟，长相身形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夜色下，骤然望去确实容易混淆。
夜色渐沉，湖面上泛起萤火虫荧绿的光，朱明坐在和去年同样的位置上，望着眼前相似的景色发呆。
身旁站着的司慕忽然开口：“你在，对吗？”
朱明猝然抬头看向他。
司慕看不到她，朱明肯定，不然她以往也不会在司府胡闹得那般有恃无恐。但此时他似乎确实是在对自己说话。
“阿弟说，夏至夜，当莲塘湖上泛起萤火虫时，你必定会坐在这块大石头边。所以我从日落之时开始守在这里。我看不见你，但我相信阿弟。”
说完，司慕停顿了很久，久到朱明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他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阿弟已经过世了。”
一瞬间湖面上的萤火虫四散离去，月光也被忽然冒出来的云团团住，连司慕手中的灯笼也毫无预兆地熄灭，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司慕看向身旁的大石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她在听。
司莲去世那天的一切对司慕而言依然历历在目。
去年立秋的晚上，在痛苦中挣扎了将近一天的司莲忽然彻底清醒过来，神色平静，脸色看起来甚至还有点红润。
回光返照。
“爹、娘，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儿子我非但没能伺候二老一日，反而夜夜让你们忧心，司莲不孝。”
司莲依然难以下床，但仍在床上郑重地向爹娘扣头。司夫人早已哭成泪人，司老爷也面色悲戚。
司莲又转向司慕：“大哥，司莲无用，以后爹娘就劳你多费心了。”
司慕强忍住泪水，点了点头，然后抿着唇，似乎不忍，却终究开了口：“阿弟你……还有何心愿未了？”
司莲垂眸，最后指了指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托司慕把里面的东西转交给一个女子。
“我曾答应她，要等她回来，再和她夏至去莲塘看莲花。可惜我要失约了。告诉她，我很抱歉。”
回光返照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时辰，司莲最终死在了立秋的夜晚。临终前，他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双眼失焦地望向虚空，似不舍，又似不甘地呢喃。
“她说……等我好了……我们就成亲……”
“我……不想死呀……”
*
云团散去，月光慢慢落回湖面，萤火虫稀稀疏疏开始重新聚集，湖边的灯火却不再。
司慕已经离开了。
朱明看着司慕留在大石头上的包袱，脑海里回响着他离去前的话：“司家族谱有记，司莲……与其妻朱氏。”
朱明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件金线绣边的大红嫁衣和一双绣着金莲的喜鞋。
司慕说，司莲托付给他的大箱子里，除了这一身新娘子的行头外，还有上百幅画卷，画中人无一例外都是朱明。
不想弟弟走得太孤单，司慕自作主张把画全都给司莲陪葬了，只留下嫁衣和喜鞋，等到今日终于有机会交到朱明手上。
朱明伸出手，五指从嫁衣上轻轻抚过，触感细腻冰凉，一摸便知是顶顶好的布料。再看旁边的喜鞋，鞋面的布料与嫁衣相似，她伸手一摸，果然是同样的材质。
司慕说，司莲夏至之后便偷偷遣人赶制了这身嫁衣，用的是最金贵的冰蚕丝缎，不是因为它名贵，而是为了它自体透凉的触感。
司慕不明白，朱明却清楚，司莲是记挂着她怕热的体质。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嫁衣上的纹路，想起去年这个时间，就在这个地方，她和司莲拥在一起，向对方许下终生。
“莲呆子，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吧。”
“好。等我好了，我们就成亲。”
“你们凡人的发髻太复杂了，我可不会弄。等我头发长了，你就要日日负责给我梳。”
“好，以后我日日给你梳发。”
“还要描眉！”
“好。”
“要和我玩，日日陪着我，给我画画，给我念话本子！”
“好。”
“要画我，只画我，不许画其他姑娘！”
“好。”
“然后每年夏至再陪我来莲塘这里看莲花！以后你的生辰都是我夏神朱明的了。”
“好。”
“莲呆子，你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好。”
“答应我，不许死！等我再醒来时我要看到你！”
“……好。”
骗子。
朱明低低嘟囔了一句，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嘶吼出声：“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司莲你个大骗子！”
忽然轰隆一声闷雷，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朱明站在夜雨中，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大红嫁衣和喜鞋，眼角的湿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此后江南夏季，阴雨连绵。
梅子黄时雨，是在哀悼谁呢？
作者有话说第9章 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