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花章》颜九兮

21、第二十章

　　隋大业616年七月，杨广三下江都，一去不返。自此，遍地民变，各方势力据地称王。全国大乱。
　　安危起见，独孤云祁将白宅一干人接到了他在长安的“雅筑别院”。
　　一个月前，魏紫早产，生下了一个灵巧可爱的男婴。
　　“主子您来了。”门外小厮远远便瞧见一抹深蓝锦裳，赶忙上前迎去。
　　微颔首，独孤云祁步伐轻快，问：“魏姑娘可好？”
　　本来他几乎每日都会来别院探望魏紫，但由于窦建德攻打河北，父亲将他召回商议起兵之事，已有五六日无法脱身。
　　今日一得空，他便匆匆赶来。
　　小厮替他将门打开，“回主子，天芮姑娘正陪着魏姑娘在水榭乘凉。”
　　“好，我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雅筑别院”清新秀雅，雕梁画柱，紫藤绿萝悠悠盘旋；水榭楼台，薄纱飘逸。
　　廊庭内，纤瘦的身影背对而立，如丝的黑发与淡紫的轻纱罗裙随风飘舞，宛若不食烟火的清逸仙子。
　　掩去眼中饱含的浓烈情愫，独孤云祁故意加重步声，以免突然惊到她。“怎就你一人？天芮呢？”
　　四周一片静谧，前方的人没有回首，也未说话。
　　凝视着她，独孤云祁心头掠过难以喻止的酸楚。
　　这八个月里，他只字未提过白术。他在等，在等魏紫放下白术，等她真正让他来照顾自己。但，随着日子一天天逝去，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可等到。
　　或是根本等不到？
　　魏紫不曾提过白术。她也在等，她在等她与白术的孩子长大，将她所有的感情全部灌注到这个孩子身上。
　　此刻，看着她静默的背影，独孤云祁忽然心生悲凉，为她，也为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纤瘦的人儿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顿时苍白。
　　魏紫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拿着一笺小巧的信条。
　　上面的笔迹独孤云祁再熟悉不过，那是这八个月来与他月月通信之人的笔迹。信鸽提早来了……
　　“他在哪里？”
　　他猛然闭上眼。
　　“他在哪里？”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问。
　　“八个月前，”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水榭中幽幽响起，“我收到白术的信，他要我带信于你并告诉你他已死。”
　　他缓缓睁开眼，凝视着魏紫颤抖的神情，“白术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不想你们因他而遭到危险。除非他已死，否则一定会有人利用你们来威胁他。他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你便与他一起来骗我？” 魏紫握紧手中的琉璃坠。
　　“……是！”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你疯了吗？”独孤云祁朗声，“从长安到太原路途颠簸，如今兵荒马乱，你尚在调理身子——”
　　“我要去见他。” 魏紫凝视着他，“孩子不能没有爹。”
　　又是一阵死寂。
　　良久，“好……我答应你！”
　　魏紫轻轻敛下眸子，“谢谢你，云祁。”
　　对不起，云祁……
　　“云祁”，她第一次如此叫他。为了这两个字，便是赴汤蹈火他也甘愿了。
　　独孤云祁已不想再去问在她的心底，是否曾有过他一丝一毫的位置。因为他已明白，在魏紫与白术的生命中，早已契合得如同一个整圆。就算分离再久，即便生死相隔，他们之间也永远不会参进任何罅隙。
　　佛家语：欲望彼岸的幸福，永远是触摸不到的美丽……走出的，留下的，俱是伤痛。
　　人总是在爱的边缘追逐着，却始终不能明白，爱一个人的幸福源于它的痛苦。等到明白时，却已是百转千回，又是一番新的天地。
　　从此以后，惟有真心祝福。

　　斗转星移之下，我依旧站在天地之间带着对你的无限爱恋，忆起你深烙在我心底的面容，即便每一夜被心痛穿越，我依旧微笑着，思念你。
　　白术勉强着从榻上起身，踉跄走到桌旁倒了杯水。
　　心口如针刺班的疼痛，让他喘息不已。喉咙一紧，他吐出暗红色的腥血。
　　习以为常的擦去唇边的血渍，白术苍然苦笑。这副身体，恐怕已支持不了多久了。
　　抚住心口，他喘息着坐下。
　　小紫……
　　脑海中那双澄澈清灵的眸子总是时刻在心头盘绕，将他的人、他的心深深束缚。午夜梦回，他总是在那张布满泪痕的面容的注视下惊醒，心疼痛近乎窒息。
　　气息开始急促紊乱，白术撑桌起身，慢慢踱回床边。
　　半掩的雕花木门外，有一双素缎绣鞋。
　　魏紫捂着唇，眼眶中盈满泪水，晶亮的闪烁着，她努力不让它坠落。她看着他的痛苦，他的寂然，他的隐忍，耳边一直回荡着独孤云祁的声音。
　　“白术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不想你们因为他而遭到危险。除非他已死，否则一定会有人利用你们来威胁他。他不能冒这个险。”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了最后宁可违背承诺也要为我安排好一切？难道你不明白，我愿与你一起面对生死，也不要让你独自忍受痛苦与折磨？
　　魏紫将怀中的襁褓紧紧拥住，悲声啜泣。
　　白术停下脚步，“是大哥吗？”
　　消瘦苍白的面容让她心痛如斯，潸然泪下。
　　白术慢慢的移动脚步，摸索着朝门口走去。窒息突如其来，他陡然倒地上。
　　“白术！”
　　刹那间恐惧占满心间，魏紫疾步冲进屋跪下抱住他。
　　剧烈晕厥下白术的心陡然震撼。
　　“……小紫！”
　　悲欢离合之下，我们相遇。
　　至此，无论经过多少寒冬的分离，即使每一夜被心痛穿透，我们也要坚信着等待再次的相见。

　　山西太原，唐国公府邸。
　　大厅之内，一干人剑拔弩张，气氛僵持紧张。
　　李世民静静的盯着傲然卓立的独孤云祁，神色莫测。
　　一个时辰前，独孤云祁带着一个女子闯进府中，指明要见白术。四大门阀互不交涉，这很难不让他怀疑是独孤筏的阴谋。
　　他命人擒住他，但让他诧异的是，独孤云祁竟无反抗的束手就擒。
　　“让她去见白术。”他只冰冷的说了一句。
　　李靖上前禀明，李世民才知道那女子便是白术之妻。
　　白术诈死之事计划的妥当机密，若非他曾事先告知独孤云祁，否则独孤云祁是不可能知晓。思度之下，李世民不禁佩服独孤云祁的胆色，竟不带一兵一卒竟只身来到他太原。
　　此时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一个丫头匆匆从后堂奔来，“不好了二公子！白先知晕倒了。”
　　众人脸色倏变，独孤云祁无视几把剑直指着他，飞身朝后堂而去。
　　李世民与众人紧随他之后。
　　大夫沉吟着把脉许久，最后起身，摇摇头走到李世民面前，“老夫无能为力……请二公子恕罪。”
　　李世民冷着面，“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把白先知医好！”
　　一声叹息，大夫躬下身，“二公子，即便您把老夫杀了，也是没有办法的。白先知的身体早已苦撑到极限，根本药石无罔。”
　　“你先下去吧。” 脸色冷沉，李世民挥挥手。
　　他叫过李靖，“去把这世上最珍稀的药材都给我找回来，一定要救白术的性命！”
　　“是！”李靖一脸沉痛，步出房间。
　　独孤云祁怀抱襁褓，冰寒地看着李世民，“少惺惺作态！白术会如此是谁害的！他是被你李家害的！”
　　“放肆！”一个手持大刀的莽汉怒喝着冲上前。
　　李世民喝住他，沉声道：“我定会救白术。”
　　“不用——”
　　“我要带他走。”
　　清淡的声音蓦然打断独他们，让在场的人都蓦然一怔。
　　“不行！”李世民断然拒绝。
　　起身环视众人，魏紫清冷淡漠的目光落在李世民身上。
　　“你李家想得天下，便要白术为了你们牺牲自己。即便你用起死回生的仙药救了他，他依旧会为李家送命。先知透露天机会遭到天谴，你不会不知道。”
　　李世民负手盯着她。
　　话音骤然一肃，魏紫的声音中充满冷嘲，“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自己的野心，你们不管牺牲多少人，双手沾染多少生命的鲜血，踏着多少无辜人的尸体，都要达到目的！冠冕堂皇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你们可笑卑鄙的欲望！”
　　她冷笑鄙夷，独孤云祁心中生起无限痛楚悲哀。
　　魏紫……她究竟聚集了多少愤慨、多少悲痛，才会说出这番话的？
　　众人都怔怔站在那里。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柔弱的女子会有如此胆量对他们说这番话，更没想到在面对她冷冷的眸光时，心中竟无法坦然。
　　“……小紫……”
　　黯哑的声音细不可闻，魏紫倏然转身。
　　那惨白消瘦的面容上，一抹温柔如水的微笑。她哽咽着，强忍不流出眼泪。
　　“为何……要来？”他颤抖着伸出手，眸中隐着粼粼水光。
　　握住他冰凉的手，魏紫轻抚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展颜一笑，“……因为我爱你呵，术……”
　　因为我爱你呵，所以再也不要丢下你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
　　我是你的眼睛，我要陪你看被霞光映红的天空，伴你望朵朵盛放的四月牡丹……自此，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白术缓缓闭上眼，泪滚滚而下。
　　“你哭了。” 为他拭去泪痕，魏紫含着泪微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白术，你不可以在孩子面前掉泪的。”
　　孩子……
　　孩子，一个属于他血脉的生命，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竟然在妻儿最需要他的时刻逃离他们。他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抱抱他的孩子……
　　接过独孤云祁怀中的婴孩，魏紫轻拍着襁褓将他递到白术面前。
　　“术，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她握起他的手，轻轻将它放在襁褓上。
　　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忽然响起。
　　这个婴孩，仿佛已知从未相见的父亲就在身边，极力挥动着柔软的小手，想抓到身上轻抚的大掌。
　　掌下动着的触感，耳中婴孩的哭声，白术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他拥住魏紫。
　　“对不起……”
　　紧紧靠在他怀中汲取着惟有他能给予的温暖，魏紫摇摇首，“术，孩子还没有起名，他在等着他的父亲给他一个好名字。”
　　众人看着他们，缄默不语。
　　“倘若你认为自己能是个明君，此刻就放他们走。倘若你不放，独孤云祁在此立誓：独孤阀势必与你李家为敌！” 独孤云祁盯着李世民，一字一句说。
　　凝着那两抹相拥的身影，李世民久久不语。末了，他霍然朝外走去。
　　“你们走吧。白术已于八个月前病故，自此以后——李家再无‘先知白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