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青山》蹊彦

11、第十一章

　　自那日一别后近两月，唐宁见顾青山的次数说多不多说说少也不少。更多的是在报纸上广播里知道的，他和上海政界频繁接触，又和日法英三国的理事屡屡同时在不同的场合出现。评论他的说辞褒贬不一，有说他勾结腐败政客卖国求荣的，有说他以一己之力斡旋于各势力只求独立的。大多还是贬多褒少，更有报纸记者时常堵在军政大楼期待着他能说一字半句出格的来丰富自己的报纸。
　　“您就不要操心他了，少爷心里有谱的。”张晃把他手里的报纸拿过去叠好放了，“倒是您的药再不喝该凉了。”
　　顾青山把张晃的身份说破之后，唐宁对张晃更多地倚重一分，偶尔向他问问顾青山的旧事，张晃就把对顾青山的旧称“少爷”给挂在了嘴上，也更有理由地劝他喝药。
　　唐宁这三年来倒没生什么病，只是体质越发虚弱，尤其是到了冬天怕冷的厉害，如今过了冬至，他就开始过上每天两碗参药养在火炉旁的日子了。
　　“刚刚商会送了请帖来，”张晃盯着他把药喝尽了才接着说。
　　“不去。”唐宁摆摆手，“我不是一直都不出门……”他又一顿，抬头看着张叔，“顾哥的事？”
　　“下周过生。”张晃把帖子拿出来给他，“少爷今年过二十九在北方算三十的大寿了，就办了个生日宴。”
　　唐宁瞪大眼睛，帖子都没接，掀了身上的毯子就跳起来找鞋穿，“他要过生怎么不早和我说，我连礼物都没备。咱们库房里还有什么？”
　　“您还是盖着别凉了。”张晃赶紧把他摁回去，又把毯子给他盖上，“礼物我都备好不会出错的。少爷这过的是新历生日，您要是有心等他旧历生辰送得了。”
　　唐宁只好应了，又催张晃把准备好的贺礼给自己过了眼才放心。等闹过一阵才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大了，张晃知道他的心思，一边往暖盆里添碳一边宽慰他：“你张叔年纪也这么大了没什么看不顺眼的，何况您和少爷都对我有恩，我乐见你两人要好。”
　　唐宁闻言放了心，脸上却发热起来，“顾哥也对我有恩，我为了谢他罢了……”
　　张晃见他越说越没底气，也不去戳穿他，只笑着劝他再睡上一会。

　　顾青山生日那天上海城初雪。
　　唐宁刚走到门厅就被冻的够呛，他平日里出门爱坐黄包车，冬天就闭门不出，家里置办的汽车干脆给了铺子送货，结果真到需要车的时候才发现车子糟蹋得不像样，只好叫了新车来接。
　　唐宁倒不是嫌弃自家车子，主要是他这是要去顾青山的生日宴，总不好邋遢的落自己面子。
　　来接的车子还没到，唐宁就见一辆半新的军牌车停到院门口，何佥一路小跑过来。
　　“顾帅让我来接您。”何佥依旧是利落地敬了个礼，和张晃也打了个招呼，又给他撑开伞，“二少，走吧。”
　　唐宁许久没听到“二少”这个称呼，一时间不好意思起来，何佥没察觉，边引着他走又说：“顾帅本来是准备差人来说天太冷不用去的，后来又想您断然是不肯的，干脆就让我来接您。”
　　唐宁心里一暖，轻声道谢。
　　何佥把唐宁送进车里，又捣鼓一会拿出个锦缎盒子递给他，“顾帅让我替他转告，说他今天不便私下见您，所以东西也就经我手给您。”
　　“我的礼物还没送，他的倒先来了。”唐宁说着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白如截脂的玉石。
　　唐宁嘴里嘀咕一声，但浑圆白腻的玉石实在可爱，他挂上脖子贴着皮肉放好了，又忍不住抿起嘴笑起来。
　　何佥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临到了宴会门口又说，“我弟弟何猷在门口站岗，您要是累了就提前出来让他送您回家。”
　　雪已经停了，唐宁下了车，就见一与何佥长相八分相似的士兵站在门口，遂冲他对上暗号似的一笑，走了进去。
　　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军政商三股人都借着这个平台暗潮汹涌。乔海早知他来，特地找了清净些的桌子又在自己边上给他留了空位，一桌都是和他们算得上交好的朋友。
　　众人都知道唐宁的性子，也没几个再不识趣地来敬酒，倒是留了他们一桌清净。
　　乔海问：“这大冷天的你都肯出门，和顾帅说开了？”
　　唐宁得脸上烧的慌，他摸了摸脖子上刚挂上的玉石，“原来也没什么事的。”
　　乔海本是随口一问，见他的样子倒是看出了端倪，于是摇头一笑也不再多话。
　　顾青山没多久到了场，看起来脸色却不好，他举着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和军政的几桌人聊了一会就径自坐到主桌去了。
　　只是他从坐下开始就没正经伸筷子夹过饭菜。除了各界几个领头的，其他人平日少有机会和顾青山说上话，敬他酒的人排起了队，加上一箩筐的恭喜话，等唐宁吃了一会再抬头还见不少人围在顾青山桌前。
　　“你的眼神，”乔海在桌子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收着点。”
　　唐宁收回眼神，摇摇自己的空酒杯，“你怎么不去敬酒？”
　　“古时候说士农工商，我们做生意的抢前面讨什么没趣，”乔海一笑，看到唐宁不赞同的神色又解释一句：“这是以前的规矩，晚一些再去顾帅也不在意……你和我一起去吧。”
　　唐宁还没来得及拒绝，乔海已经拉着他站起来了。
　　离得近了唐宁才发现顾青山不只是脸色不好，他苍白着脸，下巴刚刮完胡子的皮肤还泛青。
　　顾青山接了乔海的酒，也没多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喝尽酒放下杯子和下一个来敬酒的人碰杯去了。
　　一连串动作下来顾青山的眼睛就在唐宁脸上扫了一眼，连一个多的表情都没给。唐宁见惯顾青山的温和，在报上见顾青山的冷脸也只觉理所当然，如今这冷脸到了自己跟前，他才觉出了些森气，又觉得从他通身里显出来矜贵根骨。
　　“怎么了？”乔海见他又愣神，只得轻推了他一把。
　　“顾哥……”唐宁说了两个字反应过来，把嘴闭上。
　　“你觉得他忽略你了？”乔海啧啧称奇，“我真是难得见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从顾帅来上海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哪还有一点当初精明又发狠的样子。”
　　唐宁也不反驳，捧着刚倒了热茶的茶杯闷笑，末了又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们二人交好还是看出你一颗心都挂在那位爷身上了，”乔海好笑道：“何况顾帅护你也护得够明显了。”
　　唐宁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从哪看出来的。
　　“你以为每个人敬酒顾帅都喝的吗？这么多人敬过去他都是嘴皮一碰最多呡一口酒做个样子罢了，只有我敬过去的那一杯他是全喝了的，那是为着你的面子——说真的我刚还不确定，所以才拉着你去敬酒。”
　　唐宁嘟囔一句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更看不懂顾青山了。

　　说是生日宴会，宴在次会为主，一餐饭大多人吃的食不知味，全力在经营自己的活络心思。
　　唐宁曾经也是这种场合中的活跃分子，他虽然不爱结交兄弟也明白场面上的客气不能少，经常一次宴会下来一双手只举酒杯不摸筷子。
　　但是这次他只觉得懒劲上来，又仗着顾青山做他的底气不想费心思去左右逢源，等到天色刚一全黑就干脆地告退找何猷送他回家去了。
　　何猷与何佥相比起来性格更开朗，两人热热闹闹聊了一路。何猷随口说到顾帅看重他，连只留来自用的车子都用来接送他，唐宁便问那他乘什么车。
　　“送完唐先生还要再回去等着接顾帅的，”何猷地说，“平日这车都是我哥开，今天他得陪着顾帅，还是托你的福我才摸把方向盘。”
　　唐宁“哦”了一声，想了一会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等他。”
　　何猷知道话中的他是谁，为难起来，“我接到的命令是送您回家……”
　　唐宁说：“那行，你送我回家以后我再叫个车自己过去。”
　　何猷哪敢让他这么干，当即苦笑着打了方向盘，“到时候顾帅怪起我来，还麻烦唐先生您帮我说几句好话。”
　　唐宁也觉得为难了他，自然说好话应了，又扯开别的话题和何猷聊了起来。

　　等来顾青山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顾青山一出门就见何猷苦着一张脸站在车外，还没等他问话，何猷就小跑过来，“顾帅，二少还在车里……”
　　顾青山一顿，被酒精熏了一晚上的头脑被风吹得松快了些，“怎么回事？”
　　何猷把事情说了，又指了指后座，“二少后来等困了说要在后座躺一会，我就找了行军毯给他盖了。”
　　顾青山俯下身伸手抹掉窗上积下的薄雪，从窗子看进去，少年身量修长，缩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裹着深色的行军毯，毯子上粗糙的毛边还蹭着消瘦苍白的下颔。
　　何猷惴惴不安地站在后面，用手碰了碰和顾青山一起出来的何佥，做了个哭脸。
　　何佥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弟弟这一出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触了逆鳞。
　　但下一秒他就松了一口气。
　　顾青山打开车门，唐宁似乎被突然涌进来的寒意刺得清醒了一些，他迷迷糊糊地认出了来人，“顾青山？”
　　“嗯。”
　　唐宁咕哝了句什么，不由分说地把男人拽进车里，又抱着他的腰换个舒服地姿势接着睡了。
　　顾青山身体一僵，最后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冲还在雪中等着的两兄弟开口，“你俩坐前面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