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青山》蹊彦

9、第九章

　　唐安的儿子总算是靠唐宁带回去的一管抗生素把命给救了回来。
　　眼见着小孩的高烧渐渐开始退了，唐家三个男人沉默又默契地坐在了一起。
　　唐宁初回来时记挂着小侄子的安危来不及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感触，此时平和下来再看唐褚的头发已是花白颜色占了大半，唐安的眼角也多了皱纹，比起往日更是沉稳，他那些几年未归家的情绪终于是占了上风，只好低头喝茶掩饰这突如其来的鼻酸。
　　“要不是芸儿的事，我看你是要等我死的那天才知道回来。”芸儿是唐安儿子出事后向寺里和尚求的名字，这也是唐宁到家后才知道的。
　　唐褚的口气依然硬拗，唐宁却知道这是他这个向来不喜爱他的父亲难得的服软，他抿了抿唇：“我去年想着回来的……只是正好赶上动乱，铺子离不得人……”
　　“你也不用找借口，”唐褚摆手，“我身体还康健，又有你哥嫂和你姨娘照顾，总归过得比你好。”
　　唐宁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父亲是在让你放心，”唐安怕二人再闹僵，只好给父亲打圆场，“既然回来了就多在家里待几天。”
　　“走的太急好多事都没交代，上海又是一天没见就能变天的……”唐宁说了半晌又觉不妥，只好自己往回找补道：“下次回来一定多待，待到你们都烦我了再走。”
　　唐褚脸色才舒缓了些，“既是这样就算了，正好也回去谢谢你那送药的朋友。”
　　唐褚悬了几天心，眼下孙子救回来小儿子也回了家，心甫一放下只觉得浑身疲惫，摆摆手回房休息去了。
　　只剩下唐安唐宁兄弟俩对坐，氛围倒是轻快了不少。唐安抓着唐宁事无巨细地要把这没见面的几年问清楚，一股脑问题抛出来把唐宁砸个晕头转向，他只得苦笑着喊停：“你这一骨碌问题问下来我什么都没记住，好歹一个个问题来。”
　　唐安闻言也笑，“怪我太急了，那你先说这药到底怎么回事，这抗生素可不是什么人都给得了的。你又和长迁有联系了？”
　　“你还问我——不是你和顾青山说……”唐宁说着突然愣住，又狐疑地看向唐安，“你和他没联系了？”
　　“偶尔吧。”唐安摇摇头：“他一打起仗来居无定所，一年到头能报个平安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联不联系。”唐安又顿了顿，“你刚才说我和长迁怎么了？”
　　“没什么，我记混了。”唐宁摇头，“顾青山前几日调来上海，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见面岑零就来找我了，这药是我在火车上时候他派兵来给的。”
　　“唉……”唐安长叹口气，“我真是欠他太多了。”
　　唐宁想着顾青山把能做的都做了，转头来唐安却只因觉得欠了一个朋友太多人情而感怀，一时间也没有回话。
　　“你再回上海有机会见他，一定替我好好谢他。”
　　“我知道。”唐宁点头，想着顾青山心烦意乱干脆岔开话题，引着唐安问些别的去了。

　　直到回到自己房中躺下，唐宁才来得及细想唐安那句话。
　　“他一打起仗来居无定所，一年到头能报个平安就不错了，还谈什么联不联系。”
　　他初知道自己受顾青山照拂时候不是不惊讶，但没多久就以为是唐安特地拜托的。结果今日和唐安一问，才知道这三年顾青山对他的照看唐安竟然一概不知。
　　这顾青山对唐安的情谊到底有多重，唐宁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那人只对唐安好还不够，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要护在羽翼下才觉稳妥。

　　没过两天唐宁就回了上海，管家来接他都被他大包小包的行李唬了一跳，愣了一会才笑起来：“我就说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只有家人才知道疼人。”
　　“这不是……”唐宁的解释刚开口又停了下来，笑了笑问：“张叔，这几天怎么样？”
　　这管家张叔年轻时候是大户人家的庄子管事，后来主家没落了他才出来讨生活，因唐宁买下了这家店面张叔才留在这工作，也当做养老的地方。虽说是养老，但张叔做事稳妥又精细，唐宁倚重他，如此可算得上是唐家铺的小半个主子了。
　　张叔把这几天的生意交代了一番，最后又说：“乔老板还特地派人来问我，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唐宁念下乔海的情，直接顺路拐去了乔海家道谢。
　　乔海听了来意，却把手一摆，“我那天就是恰巧遇见顾帅顺嘴一说罢了，后面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也是顾帅的意思。”
　　唐宁哑口，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他怎么说的？”
　　“他说‘既然乔老板你和他有深交，这几天若是得空就多帮他些。’”乔海凭着记忆复述顾青山的话，一面瞧着唐宁的神色慢腾腾地道，“要我说你们二人明明是关系匪浅，怎么倒让我这个外人做传话筒了。”
　　“我和他……”唐宁想随口胡诌过去，刚开了口乔海就却是截断他：“我不是想探听什么过往，我只是觉得顾帅是个敞亮人，你也向来不矫情，有什么事还是说开才好。”
　　唐宁只得苦笑一声应下。
　　乔海待人宽宥，但说话做事都再谨慎不过，他能这样形容顾青山，想必几次见面应该是相谈甚欢了。
　　其实不用乔海说他也是一定得去见顾青山的，不管是三年来的照拂还是那把唐芸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一支抗生素，都催着他提着厚礼去道谢。

　　顾青山的住所是前任军头留下来的几栋小洋房。前任军头是土匪发家，前院里乱糟糟堆着的全是各路人马送来的名花异草，离开时候又嫌碍事，全数留在了院里。
　　据说顾青山来的时候快被院子里各种或盛放或极盛而凋的百花香气熏得头痛，连自己屋子都没进就领着亲兵把院子里的花都丢了出去。
　　唐宁喝着茶听眼前这个圆圆脸大眼睛的小兵操着一口苏杭口音说着顾青山的“事迹”，实在想象不出顾青山亲自撸起袖子丢花的样子。
　　但唐宁实在好奇，这小兵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你们平时私下里都是这么编排你们顾帅的？”
　　“顾帅带兵是真正打过仗，为国家打过敌人的，我们佩服他。不像我们只能窝在这里假威风，”小兵咧嘴一笑，又挠挠头，“但顾帅来了以后也从来不觉得我们没用，对我们都挺温和的。反正我不怕他。”
　　唐宁听懂了，刚欲接话，一抬眼却愣住了。
　　顾青山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穿一身军常服，抱着手臂立在门口看他。
　　许是唐宁愣住的时间太长，顾青山还是先开了口，“怎么？认不出我了？”
　　唐宁回过神来，摇摇头，又忍不住看向那人的脸。
　　三年未见，顾青山的模样倒真没大变，除却左眉向上多了一处疤痕，仍然是那张剑眉星目的英气面容。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是周身的气质不同了，从前顾青山是温和的，即使他总是冷着脸，唐宁也几乎是不怵他的。而现在的顾青山虽然脸上多了隐约的笑容，那股战争中积累下来的戾气还是遮掩不住的散发出来。
　　他看着刚才陪他聊天的小兵识趣地敬礼退下，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脸上的伤……”
　　“前两年留下的，”顾青山的气息更温和了一层，“吓到你了？”
　　“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唐宁嘟囔一句，想起小兵和他说的顾青山扔花的事情，忍不住笑起来复述给他听。
　　“这群小兔崽子。”顾青山笑骂一句，抬头看一眼时钟，“这都让你等到饭点了，一起去吃饭吧。”
　　唐宁起身跟他去饭厅，说是饭厅其实就是客厅里用屏风隔出一个安静的空间。
　　“我嫌麻烦，旁的都没让收拾，所有房间都在这栋主楼里了，”顾青山一边走一边指给他看，“一楼会客厅二楼客厅三楼卧房。”
　　唐宁在防川住的传统宅子，到了上海来住的是胡同，平日里为了显得稳重也不能东看西看，这回到了顾青山家里，竟是放开了边瞧边摸，还念叨着要往自己家里添些东西。
　　“我都以为你真长成个成熟精明的老板了，”顾青山无奈，“怎么还是那个乱咋呼的小少爷。”
　　“谁咋呼了！”唐宁不自然地收回手，别扭地开口，“我这不是和你熟一些吗……你还摆顾帅的架子吗顾——顾哥。”
　　顾青山被他一声“顾哥”叫的一愣，他记忆里就没听唐宁正儿八经地称呼过自己什么，刚觉意外余光就见自己的亲兵走进来，心下便知道唐宁是看到了才改的口。
　　“顾帅，这是唐先生送来的东西。”来人给二人问了好，开口道。
　　“你是那天来车上送药的那个？”唐宁看着眼熟，插嘴道。
　　“我的亲兵，何佥。”顾青山拍了拍何佥的肩膀向左边一抬下巴。何佥得了指示便冲唐宁笑了笑，转头又提着东西往偏房走。
　　“你可别把我带的东西放在库房等着落灰，”唐宁看着何佥进去放东西慢悠悠开了口，“里面可有我哥亲笔给你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