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wanderkind

4、尉迟连

　　昭文回到乾城大营时天已快亮，远远地便能听见全军操练的呼喝声。昭文知道祖父这时必已早起，匆匆回帐洗了把脸便欲往中军帐去。刚出帐门，却见一身形高瘦的中年人朝自己走来，一身葛布长衫，不疾不徐的，竟似幽谷中怡然自得的谪仙。

　　待到近前，昭文恭敬地行了一礼，“义父”，身子不自觉往后欠了欠，想藏住自己一身的脏污。他何尝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徒劳。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被祖父斥为祸胎尚洋洋自得的他却总在义父跟前自惭形秽。

　　果然，程复见他一身灰尘，还挂着血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去金口岭了？”

　　昭文虽洗过了脸，可面盘一白净了，便越显出了他眼下的青灰和嘴唇的干裂。在这半明半晦的天色下，令人没来由的觉得惨淡和心疼。

　　“嗯。”昭文垂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来人怔怔看着他，半晌都没再开口。

　　昭文以为他就要走，忙没话找话地补了句，“爷爷让我守五日回来，而今才过了三日，义父一会帮我求求情。”昭文什么德行，全军上下没人不晓得，便是打断了脊梁骨，也不会跟尉迟元帅求个饶的。可眼下却向义父卖弱，颇有小孩子向长辈讨糖吃的样子。

　　“你既知道苦，还去守什么？”程复轻声斥道。这话是别有所指的，有几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意味。他从未赞成过昭文学那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八岁以前，也从来只教他吟诗作画。可八岁以后，程复来的少了，管的自然也少了。昭文只得在祖父将案旁厮混，不知不觉养成了而今好勇斗狠的性格。

　　昭文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得沉声不语。这是他与义父之间亘古的分歧。他虽羡慕义父舞文弄墨的斯文样子，却生性好动，又与军里的兵油子们厮混久了，听惯了沙场杀敌的英雄故事，别说是枯燥的之乎者也，就是才子佳人的千古绝唱，于他都像是清水煮豆腐，干巴巴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程复见他默然，只道自己语气重了，于是叹了口气，将话题往别处引道，“而今还在和谈，照说应无苦战，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昭文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我……我昨夜遇到了居姚二王子，萧远。”他答道，因想到一会还要再跟祖父汇报一遍，便说，“我正要去见爷爷，义父不如和我一同前去？”

　　“萧远？”程复一惊。“他也在乾城？”见昭文神色郑重，不像虚言，思忖片刻，点点头道，“好”。

　　中军账内，尉迟连刚接到斥候的急报，眉头紧锁，见昭文和程复进来，忙招呼道，“子耕，你来得正好，我有要事与你相商。昭文，你先回去休息会。”子耕是程复的字，尉迟连与他虽辈分有差，二人却十分亲近。

　　程复摇摇手止住尉迟连，“尉迟公，昭文也有紧要的事向你呈秉。”

　　“哦？”尉迟连看向昭文，突然想起什么，沉声问，“我不是让你在金口岭守上五天么？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爷爷，”昭文跪倒在地，“我昨夜在金口岭截到了居姚二王子。”

　　“居姚二王子？”尉迟连大惊，“萧远？你怎认得他？他不是在甘泉坐镇么？怎么会打金口岭过？”

　　昭文只得将昨夜始末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尉迟连自二人进来时便面色沉重，待听到昭文以甘泉城为条件，放了萧远时，更是脸色大变，忍不住连锤将案，“昭文啊昭文，你素诩智计过人，岂知这回可是闯大祸了啊！”

　　昭文与程复闻言俱是一惊，“此话怎讲？”程复忙问。

　　“子耕，我原想与你商议的便正是这事”，尉迟连扶着胸口坐下，一手轻扣将案，只见一张布帛摊开在案面上。程复拾起布帛，便听他道，“居姚老单于已借故将李均延斩杀了！”

　　“什么？”昭文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怎么会这样？”

　　李均延一死，萧远一派独大，他又素来野心勃勃，总想伺机染指中原，这么一来……他昨日放了萧远，便无异于放虎归山啊！

　　“李均延是两代老臣，治朝颇有一套，这居姚单于怎会轻易杀他，岂不是自断一臂？”昭文不解地问。

　　程复摇摇头，“他既一人之下，自然有把持朝政的能耐。李均延素与萧远政见不合，萧重既打算把王位传给二子，那么势必需先帮他除了这些荆棘。否则萧远岂敢只带那么几个侍卫就回金都虎狼之地？”说罢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不由垂首慨叹道，“想不到，萧重能有如此壮士断腕的魄力，倒是位雄主。”

　　“哎”，尉迟连无奈地叹了口气，“子耕有所不知，这李均延，可是居姚朝中主和的主力啊。”

　　天此刻已经大亮了。日光投在尉迟连的鬓发上，像洒了一层白霜。昭文原想回，“既和不了，那打他个痛快便是，我大盛铁骑三十万，还怕他居姚一个西北疆小国不成！”可一看到祖父两鬓的白发，便突然明白了他的忧虑与无奈。祖父十几岁就来边塞，大战小战打了数百场。要搁在二十年前，他断不会如此忧心忡忡。即便是现今，他也是不俱战的，可……

　　若他亡故了呢？昭文想都不敢往下再想。“爷爷……”，他歉疚地唤了一声。尉迟连没有应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昭文只得乖乖的行了个礼，退到帐外。

　　昭文一走，尉迟连突然捶胸顿足，叹道，“子耕啊子耕，殿下以性命和帝座换来的太平老臣不知道还能守上多久，大战将即，可……微臣老矣，微臣老矣啊！”

　　“尉迟公”，程复苦笑，“凡事自有天命，非人力可得扭转。你我自勉力为之罢了，公毋需太过自责。”说着，若有所思的望向帐帘，一阵风过，卷起帘角，帘外远去的身影仍依稀可见。半晌，忽没头没脑的问，“昭文今年，十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