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阳高照》单寅

161、幻灭（下）

　　恋爱就像长青春痘，如果你忍得住、顺其自然，最后顶多留个深色的痘印，再过很久，可能一点痕迹都不存在了。但是，总有人会忍不住，就像忍不住先开口说喜欢一般，用各种办法尝试尽快解决它，幸运一点的人，涂点药膏会很快好起来；不幸运的人，则可能溃烂得越来越严重，疼痛越深，最后留下的那个疤，深入肌理、丑陋不堪。所以，有时候你想否认那里长过痘，但那个印痕永远都在，哪怕是肉眼不可见，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就像你说自己没有爱过谁，自己都不会相信，更何况别人。所以，恋爱除了证明你还年轻，大多都会有伤痕，只不过深浅不一。
　　尽管人声再度喧闹起来，我还是感觉空气里有几丝薄凉在我周围蔓延。自从他父亲进门到现在，这一个小时左右，李青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时不时地给我夹菜。大姐和二姐都坐在桌子尾座，李青墨奶奶坐在首座，他父亲进门也是朝着李青墨的伯伯阿姨们点点头，便落座于奶奶旁边。饭菜上齐了，李青墨父亲招呼妻子坐在旁边，但是李青墨母亲笑着摇头，坐在了李青墨旁边。
　　“妈，您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太太摇摇头：“赶紧吃饭吧，今天家里有客人，估计也饿了。”我心下一慌，生怕和李青墨父亲对话，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道：“那就吃饭吧。”我对于这种气氛是完全适应不来，一口牛肉卡在嘴里，不知道该用多大力度咀嚼才显得体。
　　“你尝一点。”李青墨又往我餐碟里夹了一块牛排骨，我只是点点头，拿着筷子不动手。“青墨，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你今天给人家表示表示。”冷不丁地，大姐夫对着李青墨说了这句。我莫名有些不快，原来李青墨已经有女朋友了啊。“怎么表示？”李青墨抬头看了一眼他父亲还有他姐夫，眉头微皱道。“给买个钻戒，然后再给点零花钱。”我挑眉，心想：今天什么日子啊？“这才认识几天，这才哪儿跟哪儿？”大姐和二姐齐齐出声，坐在旁边的伯母朝女婿轻轻摇摇头，我也是随意一瞥看在了眼里。至于李青墨父亲点点头：“差不多了，就赶快定了。你早点结婚，我也少操点心。还有，老二，你也抓紧，我不想再多说，你自己心里有点准备。”
　　二姐一头短发，她闻此便缓缓将筷子搁在筷枕上，缓缓抬抬眼镜柔软却坚定地说：“爸，我自己的事情，我能自己做主并且做好。您不要把我当成青墨，我不是这个家的继承人，所以，我的婚姻对您来说，没有决定性的实质帮助。看在我一介女流的份儿上，您能不能让我找个适合自己的？”接下来就是家庭日常催婚，我看着八十多的老奶奶开始数落二姐，李青墨父亲则是一言不发，伯母和大姐也加入好心劝说的行列，至于李青墨则是听得实在不耐便丢下碗筷，示意我起身离席。“你去哪儿？”伯母出声，李青墨又换上笑容：“同学结婚，我去随份子。”“哎呀，小姑娘还没吃呢，你带过去会饿着的。”李青墨则是抓了大衣起身笑道：“我带她去外面吃，家里太影响食欲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出来了，我看着伯母拿了红包跟在我们身后，我拉着他直接狂奔：“伯母，我以后来看您，您快进去吧。”“你这孩子……”我和李青墨拐出巷子，见后面无人跟上来便缓步前行。
　　他走在我身边，海军样式的深蓝色大衣衬得他整个人挺拔英武，淡黄色的头发在渐盛的阳光下显露着年轻的飞扬。我看着他咧开的嘴角不禁好奇：“笑什么？”他摇摇头：“我姐夫就是个傻子。我才认识那姑娘几天啊？钻戒？钱是风刮来的吗？”我心下充斥着淡淡的失落，却笑道：“没事，现在才认识，钻戒是为了更长久地认识嘛。你姐夫让你先下手，也没错。”“我这一走，晚上回去会被我二姐打死的。”我哈哈笑出声：“你把锅留给她一个人，我要是你二姐，我真得打死你。”“你有没有被催婚？……和单程阳怎么样了？”他轻描淡写地带出这句话来。我看着街上热闹的人群，微微叹气：“我妈旁敲侧击，和程阳应该是……”他满眼问询，我压压帽边儿，既然被鸣笛打断，那就不说了。“没事，我们去蹭吃蹭喝。”他揪揪我的帽子：“可是咱俩跑出来，把车落家里了。”“打车啊……”
　　时近中午，我十分困乏。李青墨和我坐在后座上，出租车上又上来几个人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挤得很近。我不得已只好向前挪挪，把整个人扑在司机的靠背上闭上眼睛。“你乏了？”李青墨道。“有点吧……昨晚过于亢奋一夜没睡。”“你是不是心里有事都不好好睡觉？”他极少不带笑意地说话，我懒懒道：“我也想睡啊，一想到今天要出门，就报废了一夜美梦。”“你确定不是因为会见到我，才那么亢奋？”我全身莫名一热，见旁边的大叔没有异样便轻声斥他：“我见谁之前都这样。”
　　我也没有看他的神情，但是他半晌不出声倒是惹得我只好回头看他。“你今天给我奶奶红包，其实我挺高兴的。但是，以后，千万别再给了。你现在还在上学，需要钱。再说了，我这次回来还没给她呢，你给什么啊。”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不给还不允许我给，也太不讲理了吧。我第一次来你们家，就一个老人家……哎，你爷爷呢？”我才想起李青墨之前有跟我提过，但不知道为何这次没有见到。“我爷爷四十日刚过。”我见李青墨脸上又浮上了那种淡漠的神色，想要藏起来什么似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怎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小心翼翼出声。“为什么要告诉你啊？我爷爷去世跟你有什么关系？”从李青墨姐夫抛出那个话题带来的落差这时瞬间击溃了我对这份友谊里的自信，我苦笑着点点头：“嗯，确实没什么关系哈。”
　　车厢里除了大叔们的笑谈，剩下的全是静默以及尴尬。我索性趴在靠背上装睡，李青墨也没有再说话。原来我们的友谊深浅全在于他的一句话，原来我在他心里的分量不过是一个悲伤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诉说的对象。“梁炎，到了。”我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机械地下了车，站在路边。我的余光扫到他朝我看了看，却是点燃了一支香烟，站在我旁边缓缓抽完。“过马路。”闻声点头，却不想抬步。车辆穿行而过，我抬眼看着，他已经站在了对面。他见我还在这边，便又左右看了看，低着头过来牵着我的胳膊。一路无话，转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长串黑色轿车流过我们身边，他没好气地笑道：“我们来得这个点，估计得挨饿了。”
　　院子里吵吵闹闹的，李青墨站在我旁边拿着手机乱点，我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靠在墙上晒着二月的暖阳，昏昏欲睡。我将头抵在墙上，以防自己歪着头得颈椎病。“你饿了？”他开口笑问。我转过身子对着他微微颔首，再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追随着新郎和新娘而去，我也抬眼看了看，无奈近视看不太清，便站直了身子低着头想自己的事。“这两人都是我们高中同学，没想到，人家最后走到一起了。”我听出了他语气中极力克制的羡慕和祝福，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头道：“嗯，挺好的。”“我找根棍子去。”他咧嘴笑着抬步。“你要干嘛？”我没忍住好奇出声。“折磨新郎！”我摇摇头，李青墨很多时候不太喜欢别人幸福得那么嚣张。
　　良久，我站得有些无聊便去了对面的一家幼儿园看孩子们玩滑梯，我站得累了便坐在了秋千上闭眼睡觉。风轻轻飘过，暖阳溢满空气，要是有一张床，该多好。“你在哪儿？”微信语音传来李青墨的声音，我不知是饿得没力气了还是介怀他的那句话，总之就是不想说话。“和我去吃东西。”我没好气的心想：你才知道。“我好像不太饿了，你先去吧。”“一起吧，我等你。”我拉着脸起身对着地面踢了一脚，却见他站在大门口盯着我笑。我拉下口罩冲他笑笑，我也知道笑得很凑合，可是让一个单身狗在别人结婚的时候开心，有点残忍。
　　“这位和你什么关系？”李青墨走在我前面，在门口遇到一群男孩子如此问他。他弹弹烟灰：“你看像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我低着头没有迎接那些打量的目光，这个回答让我很没有面子，甚至有些生气。“这是……”不知为何，我和他又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李青墨刚想开口说，问这话的男生便意味深长地猥琐笑道：“备胎？”口罩已经无法遮掩我的厌恶，我皱着眉看他，将那句将要冲口而出的“去你大爷，你们全家都备胎”极力压到心里又浮上喉咙。“你这话说得……”李青墨说了这半句便低着头开始戳手机。我咬咬牙，李青墨的朋友，我忍。
　　我坐在他旁边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门口吹进来的凉风让我十分难受，头沉眼干。李青墨不让我随份子，但是鉴于我与他这位朋友一起玩过并且刚才被他撞见了，我便让李青墨先吃，自己去悄悄掏钱。我回来时，李青墨还在和桌子对面的叔叔阿姨聊得风生水起，我坐在旁边，喝了一杯开水，拿了包站在门外。“这是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师妹的师姐。”戴金丝边眼镜的男生看看我又看看李青墨，随意地点点头。我往门外走了走，身边好多人也打算离开。我转头，李青墨站在了我身边：“你什么时候去找你师姐？”“你走了我就走，不用管我。”“师姐家有地方住吗？”他又问。“肯定有，不然她也不会贸然提早叫我。”“嗯，如果她那儿不方便，我给你开个房间。你一个人敢睡吗？”我不禁笑道：“我疯了吗？大过年的跑出来住宾馆？”他也踢踢地面：“确实。”“再说了，我一个人不敢睡，难道你还要把我放你们家啊？不用想都觉得奇怪。”“嗯，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觉得好笑：“李青墨，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来见见师姐，毕竟大学四年她对我真的很不错，而且我们也两年没有见到了。知道你在家里，所以我就顺道看看你。你千万别有负担，我自己出门肯定有计划。”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走吧。”
　　我跟着他的步子，走过这个城市的街道。新年临近，路边也有很多买年货的小摊。“给你买一个这个。”我顺手拿了一串头顶有西瓜形状糖的糖葫芦，他的手里也拿了一串满身是芝麻的糖葫芦。“这个就好了。”我举了举手里的糖葫芦，他脸上溢着忍俊不禁的意味：“都拿着。”我绷着的心有了一瞬间的放松，低头笑着接过。“便宜点。”听闻老板要五块，他光鲜亮丽地站在路边砍价。我没好气地笑看他，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老板像是和他很熟识，只是笑着将钱塞到他手里，然后被李青墨退了回去。没多久，我们便行到车站。“你觉得我会中吗？”他随便从旁边的彩票店里买了一注彩票。要是平时，我一定会假装坚定地告诉他一定中，但是今天我被“备胎”两个字打击得一点不想说假话，我摇摇头。他笑出声：“果然……”他顺手扔掉了那张彩票，我本想说有钱人都这么拼？但还是忍住了，我好像没有立场和他玩笑。
　　一路行到师姐家，我紧紧握着手里的两只糖葫芦，想起之前车窗外他的身影，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送我上了车，只是叮嘱司机把我送到地方，然后付了车费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了。“我到了，墨哥。你忙的话不用管我，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他秒回：“嗯，到了就好。”我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也不想找话题了，就这样吧。不管哪种关系，人啊，都要有自知之明，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你是他周边人的其中之一而已，尤其是朋友，大家都不缺，你何必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成唯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