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清穿]》柳虚颜莹

17、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弘旺怔怔地看着这四个字，面色煞白。

　　康熙四十八年，圣祖仁皇帝将距离畅春园北约一里远的园子赏予了时为雍亲王的皇四子胤禛，并赐以园额曰“圆明”。

　　自此，雍正便以“圆明主人”自居。

　　而这方印章，正是雍正皇帝本人的私印。

　　弘旺手抖得厉害，险些拿不住手中的纸张，这个力透纸背的“御”字，如同一座高山，几乎瞬间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呼吸也变得困难，眼前泛黑，头脑因为过度的紧张而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暮秋天凉，带着寒意的气息刺激得他又忍不住连连闷咳。

　　“你没事吧？”观音保看他咳得厉害，脸色也难看，又赶忙上前倒水侍奉。

　　弘旺没接，只是不住声地咳嗽气喘，足足过去数十息的功夫才勉强舒缓几分。他用力闭了闭眼，扶着桌案坐下，将手中被他无意间揉皱的信纸铺开压平。

　　见弘旺如此反应，观音保心下好奇，想要询问的话几次溜到嘴边都被他硬生生忍下了，直到弘旺开口问道：“那位与你回信之人，可有说过什么话么？”

　　他声音哑得厉害，不复先前的清亮温和，似乎是在刻意压制着情绪。

　　观音保闻言愣了愣，片刻，摇头说道：“话倒没有，只是……”他暗暗打量了眼弘旺的神色，斟酌半晌，才又续道，“小的瞧着，回信的那位老爷，不太高兴。”

　　其实，又何止是不太高兴？

　　雍正觉得，自个儿被以老八为首的那一大窝抱团扎推、拉帮结伙的弟弟给气死气活的也就罢了，不是一条心不在一条船，给他找不痛快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怎么事到如今连十三这个跟他曾经同风雨共患难、不离不弃、情重姜肱的好弟弟也跟着学会欺上瞒下、诓骗他了？

　　说什么弘旺被古彦胆大包天地借着问案之机用了大刑，伤重病危，眼看就要熬不过了……

　　弘旺若是当真病入膏肓，还能有力气跟看守私相授受、往家里递送书信？！

　　亏他竟然信以为真，连他最宠爱的福惠阿哥病重都顾不上，巴巴地借着老八的再期忌辰跑来热河一探究竟！

　　雍正气得心疼肝疼肺也疼，差点没一口老血呛出来直接喷到观音保脸上，默念了几十遍先帝爷临终前送给他的“戒急用忍”四字箴言，才堪堪控制住脾气，脸色阴沉地听着观音保和穆腾说话。

　　“这是他托我带的书信。”

　　观音保见穆腾许久没应声，还当他没听清，遂又重复道：“你放心，他的伤已经大好了。”

　　穆腾木然地点点头，神情怔忡地看着站在府邸门口的雍正，直到观音保将信硬塞到他手上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精神紧张到极点，脸面都有些苍白，手也哆嗦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勉强将书信收好，抬头僵硬地朝观音保笑了笑。

　　“有劳了。”

　　他暗暗深呼吸一口，明明是深秋的时节，可他却汗透重衣，连手心里都细细密密地浮起了汗珠。

　　“分内之事而已。”

　　观音保摇摇头，见穆腾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那位老爷，心中不由有些纳闷。

　　那老爷是他方才在宅邸门口前碰上的，虽然脸面长得好看，周身也一派贵气，但看向他的目光却莫名地透着几分阴沉森冷，一看就不好说话。倒是对方身边那个带着长刀的侍卫，不仅长得面善，性情也随和，知道他是来送信的，还主动提出要帮他去找穆腾。

　　也不知这两人与菩萨保有没有关系……

　　观音保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见穆腾仍是不眨眼地看着雍正，想了想，又说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的？”

　　穆腾下意识地摇头，尚未待他说话，站在观音保身后的雍正却抢先开了口。

　　“我有。”

　　这话说得突兀，观音保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不想却直直地撞上了对方森寒冷厉的目光，他不由呼吸一窒，连忙低眉敛目，暗自深吸了几口气，许久都未捺下心中的惶然与惊怕。

　　雍正负手立在府邸门前，冷冷盯着穆腾：“你没话给他带，我有。”

　　他幽幽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声冷笑，伸手：“信。”

　　穆腾脸色一白，“噗通”跪倒在地：“主……主子开恩！”

　　雍正阴森森看他：“拿来！”

　　穆腾顿了顿，又复重重叩头：“求主子开恩！”

　　雍正怒极反笑，抬腿就狠狠一脚照着穆腾踢了过去：“夹带笔墨、私通信件、抗旨不遵、公然违逆……你还有胆子求开恩？！”

　　穆腾闻言一抖，也不敢躲，硬生生地受了这下，当即疼得他倒吸两口冷气，脸面瞬间惨白。

　　雍正气得发晕，眼前一阵昏黑，用力闭了闭眼才缓过来，狠咬着牙摆摆手，示意身旁侍卫去穆腾身上拿信。

　　穆腾终究没敢再继续抗命，眼睁睁地看着侍卫将信件打开呈递给雍正。

　　三张信纸，两张满文，一张汉文。

　　汉文的那张内容很短，只是简单地报了个平安，想来是写给家中女眷的；满文的倒是稍微繁复了些，总共交代下两件事，其一是要穆腾好生照应着家中琐事，其二则是提醒穆腾，前廉亲王的再期忌辰将至，要他万勿忘记带着永类去左山祭拜。

　　雍正不由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弘旺家的男丁，如今就只剩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了。

　　他下意识地皱眉，沉默良久都没说话，脸色阴阴晴晴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足足过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才抬脚入门走到前厅的桌案前，铺开笔墨信纸，大笔一挥就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御”字，想了想，又生怕弘旺认不出这是当今圣上的御笔亲书，干脆拿出私印，往上重重盖了个戳。

　　“拿回去给他。”

　　雍正的声音冷得渗人，观音保下意识地打了两个哆嗦，也顾不上再继续琢磨眼前这位老爷到底是不是皇帝，赶忙上前接过回信揣进怀里，恭恭敬敬地告声退便扭头走了。

　　“然后……小的就来给贵人回信儿了。”

　　观音保说完，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即便只是简单地复述，他也觉得心有余悸。

　　弘旺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被他平铺在桌案上的回信，良久，轻轻苦笑了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使天高皇帝远，也不可肆意妄为。

　　这个“御”字，既是威慑，也是提醒。

　　他那位皇帝四伯在警告他。

　　弘旺暗暗叹气，抬手抵在唇边又复咳嗽了两声，想了想，还是将信折好仔细收起。

　　“那位老爷……”观音保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询问出口，“那位老爷到底是不是……？”他抬手指了指天。

　　弘旺没回答，只紧紧掩住口唇轻声闷咳。

　　观音保皱了皱眉，看他咳嗽得几乎不断声，赶忙又复将水呈送过去。

　　弘旺脸色不好，神情也透着几分倦怠，观音保看出他无意回答方才的问题，想了想也不再打扰，告声退起身离开，只留下弘旺独自坐在桌案旁，看着桌上早已熄灭的油灯发呆。

　　雍正为何会突然到热河来？

　　弘旺想不通，直到次日辰时，穆腾前来探望，他整整枯坐了近十个时辰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穆腾刚从左山祭拜回府就匆匆赶了过来，离雍正起驾回京才过去不到半柱香。

　　“如……咳咳……如何？咳……”

　　弘旺一夜未眠，眼底满是血丝，声音也分外嘶哑低沉，他抬手紧抵住口唇，费力地压制着咳嗽，原本苍白的脸颊上隐约透出了几分红晕。

　　见弘旺咳得厉害，穆腾也顾不上回话，连忙取了热水与他，又翻出件新带来的毛皮氅衣给他披上，等他终于缓解过来，才低声说道：“皇上也一道儿去了左山，因为立碑的事儿，又在王爷坟前发了好一通脾气……”

　　弘旺闻言一怔，片晌，苦笑着摇了摇头。

　　“立碑之事只是引子，他早该知道我不会奉旨。他这顿火，其实是冲着昨日那封家书来的。”

　　穆腾面色顿时一白：“爷……”

　　照常理，私藏笔墨和勾结看守，哪一个论起来都该是杀头的重罪，但雍正此番除了让观音保带回一封警告信，又在前廉亲王坟前发了通火气，其他处置却是只字未提。

　　如此天大的罪过，当真会这般轻轻巧巧就被揭过去么？

　　弘旺没言语，双手紧贴着盛满热水的瓷碗取暖。

　　深秋寒凉，屋中没有炭火，他素来畏寒，在桌案旁枯坐一夜，手脚愈发冷得厉害。

　　约莫过去半盏茶的功夫，他才轻叹了口气，又复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待他日数罪并处，只怕是没活路的了。”

　　“爷……”穆腾忧色更重。

　　弘旺不说话，轻轻闭了闭眼。

　　他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眼睑周围微微透着青黑，看上去憔悴得紧。

　　穆腾心里不由一涩，好半晌才低声劝慰道：“也许、也许事情没这么坏……奴才瞧着，皇上也不大像是要追究论罪的模样……爷，您可万万放宽心、保重身子才是啊！”

　　弘旺仍是沉默，手指轻轻拢着肩上的氅衣，直到观音保敲敲门进来送饭，他才又复轻轻叹气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或许你说的没错，事情没准儿还真不是那么坏。”

　　他轻轻勾了勾嘴角，露出个苍白的微笑：“古人道，祸兮，福之所倚，不是么？”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只是，尚且未待弘旺心中的这份担忧焦虑消散下去，另一场变故却又如狂风过境一般，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突兀地卷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