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清穿]》柳虚颜莹

29、棠棣之华（下）

　　☆、棠棣之华（下）

　　弘旺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六月，暮夏时节，热浪袭袭、蝉鸣不止，入夜后也不见一丝凉风，只有清冷的月光穿过天上稀薄的云，从院中的梧桐叶间漏下，在地面上投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达崇阿正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述道听途说来的关于雍正和怡亲王兄弟情深的各种轶事传闻。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嗓音清亮柔和，如同玉盘上泠泠的明珠，分外悦耳。

　　弘旺听着，不由浅浅笑了笑。

　　他出生得晚，及至记事，先帝众皇子间的争斗已是白热，除去同他阿玛交好的九叔十叔十四叔，以及住在他家隔壁的雍正之外，其他那些年长些的叔伯他几乎都未曾接触过，脾气秉性如何，大多都是听说来的，记忆最深的也不过就是他们在雍正登基后，都曾陆续因着各种或大或小的缘由而受惩被责。

　　除了他十三叔。

　　弘旺忍不住有些慨叹。

　　他这位四伯，大抵是真的把所有的兄弟情义都倾注在十三叔一个人身上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与这位十三叔的交集其实并不算多，除了年幼时候曾跟随弘昌去府中玩耍时见过几次面，大多都已是雍正登基以后的事了，而这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雍正三年的那次来往。

　　那会儿他尚不及弱冠，才进工部，奉命跟着他阿玛学习办差，结果因为一句话惹恼了雍正差点挨板子，多亏他阿玛全力护着才逃过一劫，被龙颜大怒的皇帝赶去养心殿外罚跪，没有圣谕不准起身。

　　他吓得够呛，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一动不动地端端正正在养心殿门口跪了大半个时辰，养心殿里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动静，也不知雍正同他阿玛到底是何情形。

　　他心里惴惴得厉害，既委屈又后怕，紧咬着嘴唇不错眼地盯着膝下的青石砖，直到又大半个时辰过去，身旁忽然伸过来一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顿时骇得一个哆嗦，差点没叫出声来，本能地抬头往上看，片晌，才嘎嘎嘴唇哑着嗓子唤了句：“十三叔。”

　　胤祥皱着眉看他：“这是怎地了？”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摇摇头抿了两下嘴唇没应话，又复低垂下眼看着膝下的青石砖，良久，他又听对方问了句：“八哥也在？”

　　他闷闷地轻嗯一声算是回答，想起接连一个多时辰都没听到殿里有动静，又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他阿玛为了护他，不仅当着诸多太监侍从的面抗旨不遵，还直呼皇帝名讳与皇帝叫板，这是妥妥的犯上之罪，倘若雍正有心追究，那绝不是被扔几盏茶杯砸几方镇纸就能了了的。

　　枉费先前他阿玛几次三番耳提面命地教导他说话做事务必谨言慎行，如今事到临头，他还是将这些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禁有些后悔，眼瞧着胤祥入内见驾，忍不住紧紧攥了攥衣摆。

　　……

　　胤祥再出来的时候，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

　　弘旺见状不由心下一紧，忍不住偷偷往对方身后瞧了眼，仍是只有对方一个人。

　　“行了，起来吧。”

　　弘旺闻言愣了愣，诧异地抬头看过去。

　　胤祥叹气：“起来，跟我回去。”

　　弘旺又复怔了怔，半晌才挣扎着想站起身。可惜他跪得太久，腿脚早已麻木僵硬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站立不起，险些又跌倒在地上，幸得被跟出来送胤祥的苏培盛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他赶忙低声道句谢，腿脚麻痹狼狈到极点，连站都站不稳，最后被胤祥带来的仆从半扶半架着离开宫城，带回怡亲王府。

　　弘旺自幼养尊处优，皮肉娇贵得紧，在养心殿外硬邦邦的青石砖上跪了快两个时辰，膝盖红肿青紫得厉害，轻轻一碰就能疼出一身冷汗。

　　胤祥看他伤得不轻，忍不住皱了皱眉，赶忙命人拿来伤药给他涂抹，又亲力亲为替他揉散淤血包扎上药。

　　弘旺不由呆了呆，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可惜却被对方伸手制止。

　　他那会儿还不明白对方此举的意思，甚至都不清楚对方为何要替他求情带他回府，直到对方同他聊起一些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雍正。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从长辈口中听到雍正的事。

　　早先他九叔看不惯他同弘时弘历走得近，就背着他阿玛告诫他，说弘时弘历不过就是看着纯良，尤其弘历那小子，心机又深又好记仇，非得逼着他答应往后不再跟对方往来。

　　他听了却只是笑，也不应声，急得他九叔恨不能揪着他耳朵再多讲几遍自个儿小时候偷偷剪光了雍正爱犬的尾巴毛、被对方记仇记了二三十年的事，义愤填膺地数落雍正薄情又寡义，三句不离当初他阿玛为良妃娘娘守灵，自个儿好心请雍正一道去给他阿玛送饭结果却被无情拒绝的过往。

　　他九叔跟雍正从小就不对付，而交恶的缘由，据说也跟当初他九叔剪光了对方爱犬的尾巴毛，还威胁十三叔，要十三叔背黑锅的事情有关。

　　他十三叔那会儿尚且年幼，还不到进学的年纪，正是贪玩儿闲不住的时候，软磨硬泡老半天才终于央着雍正同意让他带着对方的爱犬到御花园里游戏，结果没想到，他十三叔才刚走进御花园的门就被他九叔截了胡，抓着小京巴的尾巴剪光了毛不说，还威胁他不许告状、不准让雍正知道。

　　他十三叔被他九叔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够呛，看着委委屈屈冲他呜呜直叫的小京巴忍不住憋出来一眼眶的泪，既不敢回住处也不敢去找雍正，一个人带着小狗躲到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哭鼻子，直到入夜雍正见他未归，来御花园找他。

　　看见自己心爱的小京巴被剃光了尾巴，雍正瞬间面色大变，冷声质问他十三叔是怎么回事，他十三叔又害怕又委屈，支支吾吾老半天也不敢说实话，直到雍正冷着脸追问再三，他十三叔才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雍正当即要找他九叔算账，可瞧着他十三叔惊慌地抓着他的手臂央他万万不可去找胤禟的样子，又有些犹豫，思忖良晌终究还是没去，只阴沉着脸抱起被剪光尾巴的小狗，拉着他十三叔回了阿哥所。

　　胤祥说起这事的时候一直在笑，好看的眉眼浅浅地弯着，好像天上的新月，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愉悦。

　　弘旺也跟着笑，莫名地就想起了自己从前听弘历讲过的一件事。

　　弘历性子皮，打小就爱玩闹，有一次调皮捣蛋，拉着弘昼一起偷偷摸摸去把雍正侧福晋年氏养的那只总爱学舌骂人的鹦鹉给捉来拔光了毛，结果不想竟被弘时给意外撞见了。

　　弘时性子素来刻板又不苟言笑，见状当即就冷了脸，对着两人二话没说便是一顿冷言厉色怒斥教训，恨不能当场就押着弘历弘昼去跟雍正请罚向年氏赔罪，可真等到雍正听了年氏的哭诉把他们都叫过去问话的时候，对方却又开始可着劲儿地替两人打掩护背黑锅，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这外冷内热的性子，大抵也是随了他这位四伯？

　　弘旺又禁不住叹气，出神地看着不远处正对着他的那道斑驳颓败的院墙。

　　他从来都没听十三叔有跟谁讲过这么多话，从雍正年少时候被生母冷待开始，一直说到对方继位登基都没停下。

　　雍正刚出生时，孝恭仁皇后位份尚且不显，还不够养育皇子的资格，所以雍正就被抱给了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抚养，对方自幼便同生母不太亲近。后来孝懿仁皇后病逝，雍正照例回到生母身边，可不曾想，对方有了十四叔之后竟不愿再要他，后来还是圣祖爷出面，对方才勉强将人认回去。

　　大概也是因此，雍正与孝恭仁皇后的母子关系几十年来都有些疏间，后来直到对方薨逝，雍正也未曾遵祖宗礼法为对方加谥徽号。

　　亲生的母子能相处成这般，也是鲜少见的了。

　　弘旺忍不住感慨，孝恭仁皇后素来偏疼他十四叔，对方与雍正的关系差到如此地步，很大程度上其实也与他十四叔有关。

　　他还记得，当初雍正刚刚继位，孝恭仁皇后不肯移宫接受朝拜，皇帝因此气得够呛，风风火火指派了他十三叔去劝解，结果不仅没达到目的，反倒闹得朝野上下几乎人尽皆知。

　　皇帝听闻险些没当场背过气去，得知皇太后吵着闹着无论如何也要先见一见他十四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疼肝儿疼肺也疼，窝在养心殿里狠狠摔了一整套茶盏都没舒缓，琢磨了半天就又把差事派到了他阿玛身上。

　　他阿玛一直与十四叔交好，又素来有手段会说话，这种棘手之事自是得安排给对方处理。

　　可惜他阿玛这次也没能劝动孝恭仁皇后这尊大佛，回府的时候，他阿玛脸色很不好看，不知是孝恭仁皇后说了什么，还是又被皇帝刁难了。

　　他琢磨着不对，就悄悄摸到正房外头的花坛底下去偷听，才刚刚躲好，就听房间里郭络罗氏不满地哼了声：“太后这摆明了就是拿十四当借口想让皇帝当众难堪，他们母子不和满朝皆知，如今却叫爷夹在其中作难，咱们这位新君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出人意表。”

　　他阿玛没说话，沉默良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是吃准了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没脸下不来台……如今该劝的能劝的我都劝了，他也说不出旁的。”

　　他阿玛的声音有些低沉，听不出情绪，但他却能感觉得到，他阿玛似乎并不想多说这个话题。

　　郭络罗氏闻言果然也没再多说，只吩咐里头伺候的奴才婢女打水洗漱，准备传膳。

　　他不好再躲在外头，又赶忙偷偷摸摸溜回去。

　　弘旺没想到，胤祥竟然也会同他讲起这件事。

　　他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垂眼看着红肿发青的膝盖，抿抿嘴唇没有作声。

　　谈话至此，胤祥虽然一直都没有明说，但意思却已表达得很明显，对方之所以愿意花几个时辰的功夫与他讲这些，不过就是想告诉他，雍正这一路走来也甚是不易，望他切莫只因些许小事便心怀怨怼。

　　他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良晌，又复轻轻苦笑了声。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可即使他心里再明白，事到临头，也不会真的释然。

　　弘旺半仰着头靠在身后的偏殿外墙上，目光从院子里那株梧桐树生机勃勃葱葱郁郁的冠顶转向空中，圆月皎洁，光华如水，幽幽地透过云层洒落在地面上，犹同冬日雪后地面上积聚的冰雪，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是彻骨的寒凉。

　　薄云消散，正是每月十五最月朗星稀的时候。

　　他不知道弘晸弘暄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恨过雍正，有没有怨过九叔十叔，他当初吃尽苦头受尽欺负的时候，却是怨过他阿玛的。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如果当初他阿玛没有卷进夺嫡争储这摊浑水，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只是，没有如果。

　　弘旺又复叹一口气，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披着熹微的晨光被额伦特恭恭敬敬请进门来的御前侍卫，良晌，忽然极浅极浅地露出来一个微笑。

　　雍正八年六月十七日甲寅，御前侍卫来文奉上谕押解大罪人犯菩萨保及妻子家眷回返京师，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