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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牛牛牛牛(上) ...

  •   在怀桑教导着外甥该如何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时,王女好也在承担着来自母亲的“重担”。

      按照惯例,阿好接下了“将军”之职,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在怀桑的引领下检阅庞国的军队,可现在怀桑正在庞国戍卫,寸步不离柳的寝宫,自然没有人带阿好熟悉军中。

      最重要的是,现在是农忙时节。

      刚刚结束了田猎,大型野兽都已经被驱赶离开了庞城附近,正是夏种最好的时节,哪里有人组织练兵,整个庞国从比大腿高的小孩,到白发苍苍的老人,现在几乎都在田间劳作。

      即便是庞宫中轮值的戍卫,哪怕是王位和鸮卫,在不轮值的时间里,也是要下地干活的,这毕竟关系到来年的吃饭问题。

      阿好又不是刚刚拿到玩具急于炫耀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她接过令旗和斧钺后,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开库检查了库房里各项武器和甲胄的保养情况,清点数量并记录下来。
      二则是暂代“刑罚”之能。

      这个时代治理百姓的手段特别粗糙,没有成熟的刑法,也没有专门的官职。负责管理百姓纠纷的通常是聚族而居的族长,如果有难以调节无法服众的“案件”,就会一层层往上汇报,最麻烦和最严重的那些,往往最后会上报到国君那里。

      无论是执行抓捕、斩首还是处罚,都少不了武装力量的支持,于是“将军”往往也负责掌管刑罚,“钺”就是行使这一权利的象征。

      在庞国,各种纠纷通常一个月审理一回,地点在庞城正中心的大广场上,所有庞人都可以前来观看,一来显示公平,二来以儆效尤,避免国人再犯同样的错误。

      于是阿好新官上任才几天,恰好就轮到了这个月“断案”的时间。

      正如弟弟子期第一次参加田猎所代表的意义一样,阿好第一次“执钺”也代表着她即将被庞国百姓所熟知。

      她是一位什么样的王储,她行的是什么样的治国路线,她是一个仁慈的还是一个残酷的人,她更同情百姓还是更倾向于贵族……

      所有的一切,都将由她判例的案件为人所知。

      如果说,一直以来,她代理国政和领导田猎这样的职务走的都是不会出错的“上层路线”,那这次柳侯交给女儿的,是治国中最重要的核心——“平衡”。

      如果她过于酷烈而不具备仁心,不必柳侯出手,国人就会发动暴动,将这样的继承人推翻下去;
      如果她一心偏袒普通百姓而疏忽贵族的尊严与利益,这些公族的族兵也会不再听从她的调遣,她就只能做个“光杆将军”。

      如果她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偏向以女子掌权,在庞国的男人就会因此纷纷投奔他国,让庞国变成一个只有老弱妇孺的国家。
      别以为这是玩笑,几代之前,就有一位偏执的庞王执意要让庞国军队的首领全是女人,结果引发庞国动荡,无数男人失去了在军中的晋升通路而投奔他国,那一代的庞国最后连盐池都丢了十几年。

      在一个政治环境、社会习俗都如此复杂的国家执政,非但要有出色的治国才能,为王者还必须具备极大的个人魅力,才能让无论男女老少的国人都甘心情愿的追随。

      在这一点上,庞侯柳一直做的很好,而阿好对于普通国人的民众基础,大多都只是从预言而来。

      所以,面对她人生的第一次“执钺”,阿好是非常慎重的,不但早起更换了看起来更贴近百姓的短衣,也没有佩戴她的头冠,只是简单束成了发辫,只是在手臂和颈项这样裸露出来的地方佩戴了一些环饰,象征着她的地位。

      此时此刻,坚持亲自握着母亲送来的大钺站在烈日炎炎下,此刻阿好内心一直在不停闪现几个字:
      “好沉”。
      “好重”。

      “好热”。

      她甚至严重怀疑,母亲和舅舅在这个时候将这柄铜钺给她,就是为了躲避今天这场“集会”的!

      她在这里晒得头晕眼花,庞国的国人们却早就在树下各种荫凉的地方摆开了架势,比她这个王女还要惬意。
      有些甚至还带来了解暑的水果和甜美的甘泉,互相交换着自己的吃食,带着期待的表情,一边津津有味的边吃边喝,一边听着近一个月来发生的各种案子,间或还要讨论下自己的观点。

      对比之下,她这个王女虽然手中持钺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却说不出的凄惨。

      阿好皮肤白,最怕的就是晒,为了让百姓看清她的风度仪态,作为见证的公卿坚持让她一直位于最显眼的位置,偏偏今天还穿着齐膝的短衣,真要晒一天下来,恐怕要脱一层皮。

      眼见着王女好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渐渐发红,原本站在阿好身后的子昭有点心疼,便不动声色地微微往左边走了一点。
      于是他那高大的身材完全笼罩住了阿好的身影,将灼热的日光挡在了身前。

      阿好眼见着面前的妇人喋喋不休着家里分出去的牛如何如何,翻来覆去说着一些细碎信息却又不肯说重点,心里燥不说身上又热,人正处在不耐烦要发火的边缘,正想要怒斥出声让她说重点,突觉日头一暗。

      她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子昭替她遮了日头。

      见到子昭悄悄对她微笑,她对他也露出感谢的笑意,脚下调整了下方向,让自己能完全躲在子昭的影子里。

      子昭个子高,肩膀与腰背宽阔,又刻意找好了角度给她留了风口,现在阿好不但感觉不到晒了,身上也因为穿得单薄又有小风吹着,变得凉快了起来。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因为有了子昭身影的遮蔽,阿好再没有被晒得脸红耳热,也有耐性静下心来听这些国人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叙述。

      来之前,她的谋士就对她分析过,因为她是第一次“执钺”,各方肯定有考量她能力的意思,会在集会前出现大量稀奇古怪的案件……

      但阿好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决断,是从一头牛开始的。

      这个要求决断的人家有三个女儿,家中并没有儿子。现在三个女儿都已成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又都要抚育自己的孩子,为了更好的照顾家庭,年迈的母亲生出了分家的念头,让她们自己去寻找合适的男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分家就涉及到分配财产,所以这位没有经验的母亲就尝试着,先从分牛开始,将自己的三头牛分出去。

      结果家还没分,仅仅是分牛,就出了问题。

      三个人三头牛,每个女儿都能分到一头,但母亲想将最好的一头给小女儿,却想将一头瘦弱的老牛分给家中承担绝大部分家务的大女儿。

      大女儿在分牛之前知晓了母亲的意图,于是采来了会让牛拉肚子的草,喂了家里那头最健壮的牛吃了,那头牛就开始腹泻不止,仿佛得了重病的样子。
      结果母亲果然将病牛给了长女,老牛给了次女,小女儿分了原本不好不坏的那头。

      大女儿在得到健壮公牛后就停止了喂腹泻的草,公牛渐渐痊愈,非常强壮有力;小女儿得了不好不坏的牛,在耕田时也有了助力;
      唯有家中的老二,因为老牛力气小又瘦弱,眼看着随时要死,所以将这件事闹了出来。

      无论在哪个国家,牛都是非常重要的资产,尤其在庞这种母系氏族为主的国家,耕种除了看哪家生的孩子多,更多倚靠的是劳动工具。
      一个拥有三头牛的家庭当然不是什么普通国人,有财富的家庭可以靠雇佣别人和购买奴隶来为自己耕种,牛反而更加重要。

      只有家中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家,才需要牛这种珍贵的资产。

      除此之外,这个案件还涉及到“继承权”和“继承方式”的决断,一旦判决不好,其他人就会上行下效,所以这个案子说说不大,却很复杂,才被压在这种“集会”上解决。

      从头到尾,作为当事人的母亲、长姐和小妹都没有说话,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能证明长姐曾经给牛喂了泻草,只有次女在颠来倒去的叙述,哭诉着自己被“牺牲”了,控诉着自己虽然也是家族的一员,也在为家庭提供助力,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既然长女给牛喂泻草的事情是个秘密,她又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没那么晒了,阿好却很不喜欢这个人,干脆出声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

      次女哭声一顿,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上方站着的王女。

      “你看见了,但是没说,对吧?”
      阿好用肯定的语气又问。

      有好戏看了!
      围观的庞人们眼睛一亮,支起脖子等待着王女的判断。

      “长女操持家务,家里的牛作为重要的财产,以前应该也是由她来照顾的,所以即使她喂泻草,也很难被人发现。但是那时候你们的母亲要分牛,你肯定因此而格外关注家中几头牛的情况。”

      反倒是幼女,如果有母亲的宠爱,未必会关心牛会怎么分。

      阿好握着斧钺有些酸,换了下手,又说,“所以你最早发现了长姐对家里的牛动了手脚,但是你以为你的姐姐是想毒死那头牛来报复妹妹,大概也觉得痛快,于是你虽然看到了,但对谁也没说。”

      反正她是次女,长幼有序,哪怕只有两头牛,她也会得到一头牛。

      “哪怕分到瘦弱的牛,也比没有牛的妹妹好。你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民众多“单纯”,这位次女也不例外。
      她没想到自己隐瞒了的秘密就这么当众被人说破了出来,甚至王女好连她当时的想法都丝毫不错,脑子里一片空白,竟连辩解都忘了,就这么瞪大了眼睛立在那里。

      “看样子,八成是了。”
      “啧啧啧,这是害人不成反害己啊……”

      国人们吃着瓜,在一旁窃窃私语。

      “谁知道你的姐姐虽然不满意母亲的做法,却没有想过损害家族的利益。”
      王女又说,“作为家中最年长能干的人,她虽然让牛生了病,但病牛在她的照顾下也好了起来。在那种情况下,谁接了那头牛,最后也只能得到一只死牛,所以你从来没想过试着争取那头牛。”

      “直到所有事情都已经被确定下来,你越想越觉得不甘,才把这件事揭露出来。”

      她转过头,问这家沉默的长姐。
      “是这样吗?”

      这家的长姐已经年约三十,常年的操劳让她的脸上有了风霜之色,手指的关节粗大,手掌也粗糙难看,相比起外貌姣美的幼妹和身材丰腴的次女,她看起来瘦弱而木讷,是那种非常老实淳朴的样子。
      如果次女不闹出来,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会给自家的牛下毒。

      “……是的。”
      被王女紧紧逼视,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坦白。

      “我确实给牛喂了泻草。”

      顿时,庞人们一片哗然,都觉得长姐要倒霉。

      牛是重要的生产工具,庞国有明确的规定,任何无故伤害耕牛的行为都要受到惩罚,根据不同程度的伤害,从“鞭十”到“断掌”来量刑,如果是伤害自己的牛,牛还会被罚没。

      这也是次女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闹开的原因。
      如果上面将这头牛没收了,还有可能因为补偿她的损失,而将牛给她。

      现在,长女承认自己伤害了牛,哪怕这头牛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按照庞律,她至少要承受十鞭。

      “这件事并不光是长姐的错。”
      出人意料的是,年轻的妹妹在这时突然站出了来。
      “我也知道那头牛被下了泻草,但是我没说。”

      她向着王女好屈膝而拜,羞愧地说:

      “……如果说长姐因此要受罚的话,我甘愿一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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