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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无人永生 ...

  •   听到鱼国王子的话,阿好下意识反应是“不信”。

      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的母亲、那位庞国鼎鼎大名的女王性格是何等的强势,她这一生,从不愿任何事情脱出自己的控制范围,包括她自己。
      以她的性格,哪怕是知道自己生了重病快死了,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就那么病恹恹地等死,让自己的死讯变成所有人的负担。

      就如同上次病情恶化还趁机处理了几个蠢蠢欲动的不臣之人一样,她绝不会瞒着自己,只会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将所有能安排的事情全部托付。

      母柳怎么会突然病逝呢?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知道她病逝的消息,唯有她这个得到她亲口允诺要继承她一切的人不可以。

      所以她咬着牙,强忍着内心剧烈翻涌着的情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假话。”

      相比较之下,倒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其他庞人更加震惊。

      “不可能!”
      “你在胡说什么!”

      原本还张扬得意的庞人们现在却一个个表情仓惶,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撕了这个鱼国人的嘴,然而神情中却隐隐带着外厉内荏的不安。

      他们的女王怎么会死?

      一位已经统治了一个国家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国主,在这个人均寿命不到三十的时代,几乎就等于亲手看顾长大了三代国人。

      对大部分生下来就活在女王庇护下的人来说,那位威严的女王不仅仅是王位上坐着的一个符号,而是每夜出现在柳梢的皎月,天阴时能吹散乌云的狂风,是无处不在的“恩泽”,也是能发出让敌人惧怕之声的“怒吼”……
      更是让所有人过上安稳生活的“母亲”。

      “说,这是不是又是你们的什么阴谋?你们想用这种方法动摇我们的军心,让你们能有机可趁,我告诉你,没门!”
      在所有人之中,情绪最激动的是王女身边的女卫首领羽。

      她颤抖着身子,眼神中写满不敢置信,蹲下身子捏住王子鳌的下巴,恶狠狠地质问着。

      “如果真有这种事,为什么连王女都没得到消息,倒是你们知道了?”

      是的,这是最大的疑点。

      毕竟阿好是大部分庞国人心目中的下任国君,如果柳侯病逝,第一件事应当是召阿好回国继位,将出使队伍交由其他宗室,而绝不会任由他们走到了鱼国却悄无声息。

      “说,是谁指使你这么说的。”
      阿好的声音压抑而阴沉。

      即便对方说出来的“谣言”足以让这位王女慌乱不安,可她的背部依旧挺拔,她的下巴微微高抬,顾盼间有让人不可逼视的凌厉之色。

      她极力维持着王女该有的身份与尊严,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崩塌失态。

      “我没有撒谎。”
      王子鳌不知道使队中居然没有一人知道这个消息,但他出身于王室,不必细想都知道会产生这个结果是什么原因。

      何况这也是无法编造的消息。

      “这个消息两天前就由庞城传到了庞周边的附属国,鱼离得近,所以得到消息是最早的。相信再过几天,周边所有的国家都会得到庞国通报的国书。”
      他脸上的同情之色更甚。

      阿好眼前一黑,身子微晃了晃。

      在一阵头晕目眩中,她的后背有一阵坚定而强力的力量支撑住了她的身体,某种熟悉的气味与温度笼罩住她,。

      不必说也知道是谁,两人之前还刚刚“坦诚相见”过。

      和子好一样,子昭出身在一个“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教育环境里,他在外面时很少和阿好腻歪,此时却因为担忧阿好的精神情况而伸出了一只胳膊支住了她的半边身子。
      乍眼看去,仿佛他正张着半边臂膀,将王女揽在了怀里安抚。

      此时,庞国所有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倒是他这个“外人”更冷静。而比起庞国的内政,他更担心的却是阿好现在的安全,所以他越庖代俎地问起这位王子来。

      子昭拍了拍阿好的手背,向她投去担心的一眼。

      “柳侯去世,和你们烧毁使队的粮草有什么关系?你说你们是受制于人,又是何人授意?”
      他抬起头,语气沉稳地开口。

      王子鳌没见过子昭,但这人一望便是不凡之人,又出现在王女身边,和王女姿态亲密,现在他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自然不敢在任何庞国高层面前拿乔,老老实实说:
      “我们鱼国这次真是冤枉,下令这么做的不是我的父亲,正是你们庞啊!”

      “哦?”
      子昭明显不信。

      “正是如此!”
      说起此事,王子鳌也委屈的很,他有意向这位王女表述他们这样小国的难处,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倒了个干净。

      两天前,随着庞王去世的国书抵达鱼国的,还有一封烙印着庞王印信的诏书。
      那张羊皮诏书里要求鱼王设法伏击庞国的出使队伍,即便不能,也要毁了出使队伍的所有粮草辎重,让他们产生动乱。

      任哪个附属国的国主看到这样以下克上的命令都会吓得魂飞魄散,更别说之前王女好为了井人的事情和这位国主还打过交道。
      他知道这位王女是个不好糊弄的人,别说有将出使队伍全歼的自信,就连烧了庞国使队粮草的信心都没有。

      况且这件事还透出一份特别诡异的气息。

      毕竟这位庞国王女在周边国家名声赫赫,除了素有贤名,还早早就代理国政,有治国之能,这几年这些附属国的国主都使出浑身解数交好她,就是笃定了她是下任国君的人选,这才趁早打好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封国书不但不该是要杀她,而是应该委托他这位鱼王传递消息请她回国继位。
      王女在路上,消息稍微滞后点也有可能,但她肯定是要来鱼国补给的。

      鱼国国主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庞国国中有人不想让王女活着,想趁着王女好不在国中势单力薄的机会,谋夺庞国国主的位置。

      这世上大大小小几百个国家,像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多少王位的更迭伴随着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就连殷国这样的大国也为了王位血雨腥风了几十年,所以鱼国国主看到第二封国书的下意识反应就是——这事沾不得。

      可处在他的位置,他也根本没有反对的能力。

      现在看来,庞国国内肯定是变了天了,都能用上庞王的印信,意图篡位之人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要么手中握有权势,要么身份贵重威望过人,能让庞国上层愿意暂时将代表国君的印信交给他/她管理。

      在这种情况下,王女好基本没有胜算。

      她出使的队伍只有三百多人,还带着累赘一样的贡品,只要庞国内乱、王女被视为眼中钉的消息传出去,不必庞国那幕后之人出手,各方觊觎庞国财富的势力就会打起那些价值连城的贡物的主意。

      以往他们是惧怕庞国的国力和威望不敢冒犯,可现在这个情况,无论哪方暗中把这位王女及其她身后的使团毁了,绝不会受到庞国的报复。
      不但不会报复,庞国甚至不会追究这批贡品的下落,顶多会汇报殷国国主,告之庞国的王女在这次出使中不幸遇难。

      一国的王女都为了给您朝贡死了,你若是殷王,还会继续追究为什么丢失了纳贡吗?

      在那一瞬间,鱼国国主是真的生出过贪意,毕竟这批贡品里也有一小部分是来自鱼国,他比其他人更了解庞国这次使出的是多大的“手笔”。
      别的不说,就鱼国这么多年来采珠纳贡庞的大珠,多数都在其中了。

      “王女莫怪国主鬼迷了心窍……”
      王子鳌苦笑着说,“那下令的人实在是深谙人性,那封国书里只提了要将您的人马铲除,却绝口没提怎么处理您带的东西。”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很难对这批贡物不眼红。就算迫于您过去的声望不敢下手,哪怕为了这批贡物,多半也是要搏上一把的。”

      王子鳌说到这里,其他人心里已经有几分相信了他之前说的话,在场的十来个庞人如今各个神情茫然,犹如失去了方向的孩子。

      他们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会变了天,他们还成为了鱼国人口中被国家抛弃的“牺牲品”。

      阿好也不例外,哪怕她向来以自制力惊人闻名,此刻也是靠指甲嵌入掌心的痛觉在维持冷静,眼眶因为强烈的恨意和悲怆红成一片。

      “那你们就不该只是烧粮,而是调集全国兵马,想办法灭了我们。”
      她咬牙切齿地说。

      “实不相瞒,起初国主真起了贪念,但和几位将军商量了一夜后,他最后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王子鳌叹息道,“我鱼国是小国,国中能动的族兵不过千,还并不善战,一来根本就没有靠这些人打赢您的底气,二来,就算我们真的能得到这批贡品,就凭我们这样的国力,最后也只是由人予取予求。”

      宝物虽好,也要有福享受。
      别说其他国家,谁知道现在庞国那掌权之人如意之后会不会翻脸不认人,随便找个什么借口逼他们将这批贡物还回去?

      到时候鱼国人伤亡惨重,既为别人铲除了异己,又没得到任何好处,岂不是得不偿失?

      “算你们脑子还清楚。”
      子昭瞟了这个王子一眼,嗤笑着。

      收回目光时,他看见了王女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伸出自己的手掌,包住了王女的手,压低了声音说:
      “别伤了自己,难受就掐我的,我皮糙肉厚,不怕疼。”

      阿好果然下意识松了手,但也没依言去掐子昭,而是反手将他的手指一把抓住,捏得死紧,力气大的仿佛要捏碎他的指骨。

      王子鳌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闪过,心里对这个男人与王女关系也有了几分了然。

      他们这些有资格接近阿好的属国王子,没有人不曾报着和对方有点什么的遐想,就连他现在这么“老实”,都是存着几分因此能让对方“另眼相看”的心思。

      为了掩饰眼中的妒意,王子鳌低下头,继续说道:
      “到了第二天,土方那条路上传来其他使团被袭击、贡物被洗劫的消息,国中有将领又有了想法,认为趁这个机会搏一把,可以顺势把责任推到袭击这些使团的歹人身上,撇清鱼国的嫌疑……”

      “我父王却越发害怕。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亲自下令只烧掉你们的粮草,不准伤害你们,绝了其他人的心思。”

      “那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你们的‘退让’?”
      女羽被气笑了。
      “我该感谢你们留我们一条命吗?”

      “我知道王女此刻肯定将我们恨之入骨,而且此事若不成,肯定要受到你们的报复。但庞国的掌权者便是我鱼国的主人,王女一日没有继承王位,我们一刻就只能听令于人。”
      他哀声道,“况且,我鱼国三位王子、数位王女都在庞城为质,国书上拿他们的安危要挟我父王听令,我们又能如何?”

      自古都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这样的弱国,拿什么去违抗庞这样的大国?

      “……所以,我们才不得已,两害取其轻。”

      “杀人夺物是不敢的,违抗来自庞城的命令也是不敢的,只能设法烧了粮草辎重,好向那头复命。”

      那么多好油、好酒,原本是用来讨好这位未来庞国国主的珍贵之物,是慰劳他们旅途辛苦的礼物。

      他们鱼国为此耗费了不少粮食筹备,多少人因此忍饥挨饿,就连他们这样的王子都几个月不食油腥,此刻却为了庞国的内斗,成了引燃之物,一把火烧了。

      王子鳌眼中有着痛惜与不甘,但最后也只能化为一抹无奈。

      弱国如祭品,在大国面前,弱小的那方要么摇尾乞怜,要么任人宰割。

      当他将所有经过全部说完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远处的田野有高高低低的矮丘,那是庞国的方向,既遥远又似乎触手可及。

      在昏暗的夜色中,高低起伏的矮丘好似一片鬼蜮之地,还有极低的云层压了下来。于是那些矮丘的轮廓显得越发荒凉阴森,在昏暗的天边,衬托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

      一如现在王女的面色。

      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棵亘古不变的古树,凝神伫立在原野里,在这片苍凉的夜色中挺直着她的枝干,带着一种突然被大地束缚后无法动弹的凄凉意味。

      如瀑般披散开的卷发,犹如张扬的柳丝,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如此的天空下,如此的原野里,如此黯淡的神色,如果说这些庞人之前还对这位鱼国王子的话将信将疑,现在也从王女突然反常的沉默里本能的感觉到了那个可怖的答案。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的嚎哭。

      紧接着,悲怆的情绪仿佛像瘟疫一般传染开来,庞人们的膝盖突然弯折倒向大地,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倒,他们热泪不绝,痛不成声。

      “母柳”真的走了。
      庇护庞人几十年的“母亲”走了。

      他们哭的比少女更柔弱,比孩子更慌乱,痛苦的庞人们用双手抓着头发,有些抱着膝盖,将脸躲在膝盖中间,有些则发疯一般,在旷野中高喊着“母柳”的名字。

      月亮出来了,照亮了王女的脸,却照不亮她晦暗的眼底。

      阿好也想和其他庞人一样,在旷野中悲号呼喊狂奔,在野渡旁投入苍茫的河流里痛哭流涕,然而身上的重担、头顶的阴云都在提醒着她,她的悲伤和仓惶只会让她的敌人更加得意,让她的国人更加仓惶。

      她终于失去了人生中最强有力的庇护,也失去了她最大的倚仗,至亲的离去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然而她脑中又反复地响起一个声音,提醒她这十几年在母亲身边受到的所有训练,本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降临。

      那些天不亮就起身的清晨,那些月落鸮啼的深夜,那些累倒在案牍上的日日夜夜,那些无数次被否定而推倒重来的禅精竭虑,都是柳侯一次又一次地残酷地提醒着女儿:

      【我总有一天会死。】

      【而你,将因此为“王”。】

      阿好开始恨起自己这令人痛恨的“清醒”,可她的理智却比她的情感更快一刻给出了的反应。

      “哭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那个被母柳庇护宠爱的“女好”,躲在她内心的深处,悲伤的啼哭。

      “没有人能永生不死。”

      而另一半,却任由泪痕从腮边无声划过,眼神里喷出对所有人“软弱”与“不甘”倾泻的怒火。

      “我们走的每一步路,最终都是靠自己。”

      庞人们渐渐歇住了哭声,泪眼模糊的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绝不屈服,不会被任何人击垮,仿佛喷着火……
      ——那是“母柳”的眼神。

      “我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清醒自己处在一个什么境地,那今天的这些痛苦不会是结束……”

      正是这样的眼神,引领他们一次次走出困境,也引领他们赢来一次次的胜利。

      她看着自己的国人,一字一句。

      “而是刚刚开始。”

      这一刻,王女好的身影仿佛和那位威严的女王重叠在了一起,在用同样的方式,号令他们警惕共同的敌人。

      庞人的眼泪逐渐干涸,他们的神情重新坚毅,他们慢慢挺直起因为痛苦而佝偻的身躯。

      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那些无法融入的人,原本应该因为此刻的格格不入而冷眼旁观,可此时此刻,他们却如同庞国那些骤见日出的鸮鸟,因更耀眼的存在而炫目,心甘情愿地选择暂时“失明”。

      “告诉我……”

      同为“目眩”之人,王子鳌还未回过神来,便感觉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抬起了他的下颌。

      是王女抽出了身边男人的佩刀,抵住了他的咽喉要害。

      “那个以庞王身份发出国书的人,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写改改,改改写写,所以来晚了。
    本来想让阿好心如刀割,后来想一想,以柳侯那样的性格,又是那样的“高龄”,怎么可能让女儿为了迟早会来的这一天仓皇失措,在她和对方相处的日子里,必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过迟早有这一天,她必然要接过所有的重担,承受完全不会意想到的重担和波折。
    这才是一个母亲该教会女儿的东西,不是溺爱,也不是完全放手,而是给她可以立足于世的能力,竖立她绝不会被击垮的心智,让她有勇气去接受一切,能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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