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谢安传》尹玲娜

2、夫唯不争（上）

　　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世说新语·排调》

　　说起谢安的夫人——刘夫人，就不得不提当朝名士刘惔。

　　刘惔字真长，出身名门，雅擅玄谈，少时即有令名于江左。后累迁丹阳尹，为政清整，门无杂宾。先后为丞相王导，抚军将军、会稽王司马昱所爱重，仕途顺遂。

　　未几，又得尚晋明帝女庐陵公主，复有皇亲国戚之贵，朝野名士无不推服。

　　刘夫人是谢安的结发之妻，同时也是刘惔唯一的亲妹妹，刘惔对她素来疼爱有佳，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只不过刘惔体弱多病，年不过三十又六，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临终前，刘惔为病痛折磨，痛苦万分，可还是不忘叮嘱谢安善待刘夫人。甚至从枕下拿出好些“约法”，一定要让谢安“签字画押”，对天毒誓，才肯安心撒手西归。

　　是日，游湖结束，谢安匆忙赶到家，已是日影西斜。

　　翠珠心中忐忑，问谢安：

　　“明公，我们这个时辰才回来，若是让夫人撞见定是要怪罪的……”

　　夕阳洒在谢安脸上，翠珠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得清他渐趋急促的呼吸声和慢慢放得轻缓的脚步声。

　　谢安把声音压得很低：“一会儿我们偷偷从后门溜进去，没事的。”

　　哪想，谢安话音才刚落，一个女声便自不远处悠悠飘来：

　　“做何放着大门不走要走后门呀？”

　　谢安顿时身子一僵，抬头望去，只见那扶着孕肚，倚门框站着的，正是刘夫人。

　　“夫……夫人……”

　　谢安定了定神，忙疾步上前搀扶，

　　“日暮天寒，夫人怀着身孕，薄衣轻衫站在寒风里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得了？”

　　刘夫人下意识耽了翠珠一眼，

　　“哼，整日只知和卿的那些个友人游山玩水，还知管我死活？”

　　“夫人……这…这话不能这么说……”

　　“不能这么说该怎么说啊？卿知不知道，今日从晨起到现在我都吐了三回了！三回！什么都吃不下，卿关心过我吗？若不是阿万带着玄儿、胡儿去山里采了些鲜酸梅来让我开胃，我到现在都还吃不下东西呢！”

　　“……逸少平日公事繁忙，这次难得回一趟会稽，我若不去见，于礼不合……夫人雅量，就别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刘夫人背过身子，插着腰，看样子并不打算接受谢安的“抬举”。

　　谢安于是绕到刘夫人眼前，卸了背上的鱼篓在刘夫人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夫人好一口鲜鱼，今日游湖特意为夫人钓的，夫人看，还活蹦乱跳的呢！”

　　刘夫人不肯看，谢安只好软磨硬泡：“看一眼，就一眼……”

　　刘夫人拗不过，免为其难的一瞥，不料，只这一眼，竟让她绷不住冷脸，咯咯笑起来：

　　“这……这鱼……”

　　谢安也不知刘夫人在笑什么，但是见她笑，便也跟着傻笑。

　　刘夫人掩着嘴：“我们家那么多口人，玄儿和胡儿又都在长身体，能吃得紧，卿这几条小鱼，够他们塞牙缝吗！”

　　刘夫人这一笑，谢安知道自己这“危机”算是解除了，遂趁机赶紧岔开话题：

　　“对了，夫人方才说阿万带着玄儿、胡儿去采青梅……阿万今天来了？”

　　“可不是吗，”刘夫人边说边拉着谢安走进院中，抬了抬下巴：“喏，卿这宝贝弟弟可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谢安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弟弟谢万正和侄儿谢玄、谢朗在石桌上玩樗蒲。

　　谢万此时正极认真的摇着一个石杯，谢玄和谢朗屏息凝神，目光随着谢万手中上下摇动的石杯忽上忽下。谢万摇罢石杯，陡然掷出五木，旋即拍桌大笑：

　　“哈哈！雉！雉！向前走十四步！哎呀，胡儿，看来卿今天是输定咯！”

　　谢朗和谢玄见状都泄了气，谢朗更是怒而搅乱了棋盘：

　　“不玩了不玩了！凭什么卿每次都掷到雉，而我和阿羯却老是掷到枭？一定是卿作弊！”

　　谢万一手捏起谢朗脸颊上的肉：“臭小子没大没小！对我竟也敢直呼“卿”？我可是卿的叔父，卿好歹也该尊称我一声叔父！”

　　谢朗的脸被他捏得变了形，却仍是不肯跌软：

　　“卿不过长我三岁而已就想占我便宜？我就不叫卿叔父，我就是要叫卿！卿放开我，疼死了！”

　　谢玄在一旁看傻了眼，转而试着劝谢万：“亲卿爱卿是以卿卿，堂兄言卿意在亲近，并非有意冒犯！”

　　谢万鄙夷的啐了一口：“我又不是王戎，这臭小子又不是我妻，谁要跟他相亲相爱？少恶心人了！”

　　谢玄见劝谢万无果，又去扯谢朗的衣袖：“阿兄，博戏博戏，游戏而已嘛，一家人不要为了小事伤了和气！”

　　谢朗自然也不愿听：“呸！谁跟他是一家人？！我今日就是要跟他分个高下！”

　　刘夫人见状不由长叹一声，对谢安道：“阿万也真是不像话，带着两个孩子从晌午一直玩到现在不说，竟还动起手来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安只好笑笑，转而悄然走至几人身后的石桌前，不声不响的取了五木投入石杯中。

　　听见石杯摇动五木的脆响，谢万、谢朗也都停下手来，回头凝眸观望。

　　谢安摇罢石杯，掷出五木。

　　五木在棋盘上转动，其中四木未几停转，皆为黑，最后唯剩一木还在棋盘上旋转不已。

　　谢万和谢朗四只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那悬而未决的一木，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唾沫。

　　片刻，最后一木终于落定，亦是黑面向上。

　　樗蒲有贵采与杂采之分，贵采有四，即卢、雉、犊、白。谢安所掷，即是五木全黑的卢采，乃贵采中的贵采，极为难得。

　　谢万、谢朗、谢玄望着那全黑的五木，无不目瞪口呆。

　　谢安见状一笑：“怎么，架打够了？”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谢万随即站直身子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显得有些心虚：

　　“阿……阿兄……我……”

　　“行了，不必解释。时候不早，都进屋吃饭吧。”向里屋的方向走了几步，又道：“对了阿万，去把棋桌收拾了再来。”

　　谢万不忿：“他们都玩了，凭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收拾？”

　　谢安不说话，只默然瞥了谢万一眼，谢万倒也识得眼色，撇了撇嘴：

　　“好吧，我去就我去，阿兄就知道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见谢万吃了一瘪，谢朗偷笑不已，积攒了一下午的恶气总算是有了出处。

　　谢朗和谢玄跟着谢安先行入席，可谁知，几人坐垫还没捂热，谢万就已收拾好棋具，挤进了餐桌。

　　谢安：“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谢万：“当然！就那么点东西，能不快吗？”

　　“卿做事总是这般敷衍，这……”

　　“哎呀，阿兄别啰嗦了，”说着，凑近谢安小声道：“小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

　　“欸！上菜了上菜了！阿兄快看，这道菜可是阿嫂特意为阿兄做的，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呢！阿兄快尝尝！”

　　谢安无奈，摇摇头，转而看向面前那道汤菜。

　　竟是用红泥砂锅盛着的扁尖鸭臛。

　　扁尖鸭臛是谢安的心头好，尤其是用这红泥砂锅炖出的鸭臛，香酥软烂，鸭肉中透着老火的香气，再配上那带着淡淡咸味的扁尖笋，浓厚鲜香，堪称一绝。

　　谢安只闻着那香气便已食欲大起。

　　想着刘夫人怀着身孕还下厨为自己煲汤，谢安心头一阵暖洋洋的，又有些歉疚，随即拿起小碗，先为刘夫人盛了一碗。

　　可待一转眼，却见身旁的谢万竟都已经开始添第三碗了。谢安一拍他的手：“别光顾着自己吃，也照顾照顾玄儿，玄儿还小，卿帮他盛，别让他烫着。”

　　谢万呼哧呼哧的喝汤，含混应道：“行行，阿兄，知道了。”

　　帮谢玄盛着汤，谢万的余光不经意扫到一旁站在角落里的翠珠，便随口招呼道：“翠珠妹妹在那儿傻站着做什么？坐过来一起吃啊！”

　　翠珠忙欠身后退：“翠珠不敢！”

　　“都是一家人，坐一起吃个饭有什么不敢的？快过来！”

　　翠珠闻言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谢安，谢安则看向刘夫人，见刘夫人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转而训谢万：“吃菜！话多。”

　　谢万见这架势，知道自己多半又说错了话，暗自撇了撇嘴，没再出声。

　　翠珠心头一阵难过，怕抑制不住情绪，又怕谢安和谢万为难，只得匆匆告退，远远的逃离。

　　屋外，凌冽的秋风很快吹干了翠珠的眼泪。

　　谢万的话犹如舂米，一下一下，敲打着翠珠的脑袋。

　　“一家人……一家人……”

　　翠珠苦笑出声。

　　她怎么可能有资格和谢家成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