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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的大世界 ...

  •   (一)钝痛

      周平安一梦惊醒,睁开双眼看到蓝白格子天花板的瞬间,解脱般地叹了口气。浑身是汗坐起身来,她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细水珠子,抬手的时候觉得牵连的肌肉酸痛,特别是肩胛,在梦里都痛。

      她发烧了,虚汗津津。她撑着身子伸向床头柜,取出里面常备的退烧口服液吞了两口。

      还好不用工作,她可以再睡一会儿,天才刚蒙蒙亮,薄纱窗帘在灰灰的一片,只有东边的一角泛着微微的白。周平安侧躺着枕着手望向窗外的某个点,听着楼底下摆摊卖早点的大妈的吆喝声,她觉得有些庆幸。辞职之后就算有小毛小病,也不用担心无法早起和无法集中精神盯着电脑,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日子真的舒坦了很多。

      周平安原本是个会计,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从底层小妹做起,直到今年年初她满三十岁,多年的坚持辛苦使她爬到了年薪二十万的主任位置。

      但她还是毅然决然辞了职,她觉得钱已经赚够了,不能再消耗她所剩无几的青春,她还有好多想要做的事。

      除了赚钱,周平安从小到大的任何一个梦想都没有实现过,因为没有钱。

      她闭眼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便干脆起身做饭吃,她总是不修边幅的,一条麻中裤,一件皱皱巴巴的白T恤,这套衣服成为她的睡衣已经一年。

      早餐是粥。周平安光着脚在厨房忙活,十月的天气已经挺冷的,至少瓷砖地冰凉,但她感觉不到。短短半年,她脚底已经破过几层皮,并且生了厚茧子。

      按照以往的习惯,煮粥的四五十分钟她不会闲着。首先是洗漱,她洗漱很快,并且不怎么照镜子。她长得不好看,并且因为长期曝晒,不好看却白的脸也被晒得黑红黑红,甚至长了几个斑点在脸颊两侧。

      这并不代表她不爱自己,她只是不够关注自己的形象而已。

      这一次她留了十天的时间在家,今天才第二天。昨天的一天的休息已经让周平安恢复了精神,今天她终于有力气收拾一下屋子。

      客厅登山包里的东西要拿出来洗,屋里的家具地面也得都擦一遍,通风换气更换床上用品她昨天就做了,今天要做的全是体力活。房子很大,打扫起来不容易。

      这是她父母留下的房子,上大学的时候农村旧屋拆迁分到的这套公房,是她家的全部财产,为了装修,她父母还借了债。而她的父母,因为三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已经故去了。

      周平安从卫生间接了一大盆水,卧室是她待最久的地方,角角落落需要细细地擦。

      她身子娇小,心想着一盆水总能承受得住的。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水洒一路。

      “哐当——”

      不锈钢盆应声落地,滚了几圈稳稳定住,大片的水在卧室的木地板上蔓延开来。

      周平安脚趾蜷缩发抖,身子弓着,她咬紧牙关捂住左上臂,强烈的钝痛感直击每一个神经细胞,让她脸部青筋突跳,让她全身汗毛直立。

      (二)王川

      周平安自己打车去了医院,过了最初的痛劲儿,她的左手已经全部发麻。因为没有办法抬手换衣服,她披了件毛衣外套,另外还带了一些换洗的。她的左上臂折断脱节,要不是她用右手捂着,左边的膀子许是要直接挂着肉垂下来。

      王川不是第一次见周平安,但他没想到周平安是这种程度的女人。她挂号,他坐诊。

      “哪里有问题?”

      周平安艰难脱下毛衣外套,里头皱皱的白T恤遮不住她左上臂的断裂处。一只两截的手臂断成了三截,而周平安的脸色除了苍白些,再没有其他表情。

      “你……”王川坐不住凳子,皱着眉头赶紧扶住她的手臂,“你不知道先找东西固定一下吗?!”

      周平安没有认出王川来,她觉得面前的医生应该是个有真本事的,因为他长着一张古板严肃的脸,大概四十岁,比她上一次看脚腕时面对的小年轻医生要沉稳得多。

      “严重吗?”周平安幽幽地开口,仿佛她那只断手,长在另一个人身上。

      “你说呢?!”他无法理解周平安的淡定,快速给她打好固定,赶她去拍片。

      究竟是做了什么,没有外伤的情况下一只手能断成这样。王川觉得不对劲,趁着没病人也去了趟拍片室,远远就看到周平安的x光片显示在屏幕上。

      “小刘。”王川跟拍片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周平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衣服穿了一半,略显憔悴。

      “她骨质疏松太严重了,得做精密的检查。”

      小刘当着她的面这么说。

      周平安怎么可能不怕,她从手臂“咔嚓”一声断裂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怕得要死,她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多少医学常识,但光凭端盆水就断了手,她多少会怀疑,也会恐慌。

      “你跟我过来。”

      周平安被王川带走。她跟在他高大的白色身影之后,每加速一步,断处的肉就被牵扯得更痛一分。

      王川回到办公室,给她打了其他检查单:“你身体状况你自己也清楚吧?做个详细的检查,来的时候吃早饭了吗?”

      周平安摇摇头:“没有。”

      一锅粥没煮好,就被她关了火。

      医院里的医生每天都在经历生老病死的事情,而王川不是。因为一次医疗事故,他被安排来外科坐诊,他没有机会上手术台,也没机会处理重大急诊项目,能来到他办公室的,基本上都是伤得不重的病人,她周平安是个特例。

      “你这只手没法打石膏愈合,断裂错位太严重了,只能手术用钢钉固定。”

      周平安点点头,她知道这肯定不是全部。

      “就算打钢钉,也得等你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才能做安排。你赶紧一样一样去检查。”王川记录着什么,突然抬起头:“你一个人吗?让家里人过来办理住院吧,一个人不行的。”

      “医生,”周平安蠕动了一下嘴唇,“我一个人行的。”

      (三)平安

      周平安这个名字是白取的。三十岁,还没有过上好日子,还没有恋爱,没有成家,没有给周家留下血脉的她,被告知得了骨癌晚期。

      王川亲自告诉的她。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那副样子,捂着手,脸色不好看,但没有什么躁动的情绪。

      “那我不打钢钉了吧,给我打个石膏固定一下就行。”

      在忍了几天以后,她终于不用每天小心翼翼护着这只手了。王川对她的决定感到诧异,她竟然不问问,自己还有多久活头。

      打完石膏她被转去了肿瘤科,医院建议她保守治疗一段时间,也许可以延长生命。

      她觉得可笑,生命真的想书里写的一样脆弱,偶尔发个烧,偶尔觉得骨头痛,拖着拖着,居然就变成了癌症。

      那个该死的肿瘤长在她的左肩,主治医生问她要不要做手术切除,她拒绝了。晚期,癌细胞早就扩散到肺部,费那个力气做什么。

      新病房和原来的的外科病房到底不同,这里蔓延着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脸上,都是死亡的气息。

      周平安找了个女护工帮她换衣服擦洗身体,这几日她思维放空,身体也麻木,从前的羞涩脸皮薄在死亡面前,变得连个屁都不是。

      王川交班的时候会过来看看她,问问她情况怎么样,偶尔会在她床边坐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坐一会儿就走。

      周平安对他毫无关心,他就只是个帮她打了个石膏的医生而已。她这样一个孤身且快死的人,就这么招人同情么。

      一周之后,周平安觉得胳膊好像没有那么疼了,因为她正在慢慢习惯。但医院的生活毫无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最近她夜里觉得身体越发疼痛,也越发地对外界敏感。这病房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家属病人,仿佛都在催促她快速死去。

      她出院了,医院没有留她,比她这种临死病人需要床位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她的离开是一种贡献。

      断臂挂在脖子里,另一只手里拎着她带来的衣物。周平安站在医院门口,看马路上车来车往,不停地有救护车开进又开出,乌拉乌拉的。她第一次知道秋天的太阳也能如此炽烈,仿佛要把她包围烧焦一样。

      我要是哪天突然死了,会有谁送我火化吗?她突然这么想。

      “周平安!”王川站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今天到他轮休,因为有要交代的事,他特地又来了一趟医院。

      周平安眯着眼打量这个高高黑黑的男人,太阳底下的他也眯着眼。

      “你怎么就出院了?”王川质问,说得好像周平安跟他有什么关系一样。

      “我想回家。”

      周平安定定地说。

      (四)爱情

      王川是在两个月前的西藏之行里遇到了周平安。周平安是个菜鸟,而王川是个骨灰级爱好者。

      他们俩本属于两个不同的队伍,但两个旅行队中有很多人因故退队,于是在启孜峰脚下两个队伍相遇的时候,合并就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时周平安爱笑,王川记得。即使在高海拔的山峰上,她喘着气不能说话,但她也是笑着的。他不住地关注她,大队伍二十个人,其中有四个姑娘,周平安是长得最不好看的一个。

      八月份是启孜峰最好爬的时候,王川爬过超近八千米的雪山,这种六千多米的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征服感,他愿意参队完全是因为组织者是他的朋友。但这次登山对他还是有些收获的,一路上,有经验的队员被安排去扶持没有经验的新人,他“有幸”被他朋友安排去照顾最漂亮的一个姑娘。

      而他眼里,却总是有意无意看到周平安。周平安一路上都在帮助一个智力低下的男队员,那队员情况特殊,有三个人一起帮他。周平安有多善良,从她对那陌生男人关怀备至的体贴就能看出来。

      因为两个队伍出发地都是他和她居住的市,王川在结束两天的合营之后也曾想过以后说不定还会碰着,那时候他一定会和她交个朋友。可王川没想到,是这么个缘分。两个月前还在雪山顶峰幸福微笑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成了癌症晚期的可怜病人。

      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王川把周平安送回了家,周平安家里客厅上摆着雪山顶峰的合照。他看见了以后,笑着把他的傻样指给了周平安看。

      “这是你啊?”周平安回了家心情好些,露出了第一次微笑。

      王川叹了口气:“你也太迟钝了。”

      至此以后,周平安对王川产生了些好感,王川积极主动,常常来她这里照顾她,叮嘱她吃药以及日常要注意的地方。周平安一生没有恋爱过,学习的时候学习,工作的时候工作,所以她没有预感到这是爱情的开始。

      直到有一天,王川跟她告白了,他说他爱上了她。

      “你疯了。”周平安把他推出了门外,以后他再来,她都没有开过门。

      王川38岁,32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因为高度紧张的工作没法陪妻子,一年之内就因为各种矛盾而离婚,没有孩子。他也原以为一辈子不肯能再爱上别的女人,因为他爱他前妻,爱了整整十年。

      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王川再次登门,这次他发现门开着,而周平安面色铁青倒在玄关的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王川以为她死了,僵在门口身体无法动弹,一个活了三十八岁的大男人,眼里满是泪水。

      还好抢救及时,周平安活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她还有力气跟床边的王川说:“你赶紧给我走。”

      王川握了握周平安的手:“我走了你还有谁可靠的吗?”

      周平安没有血色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嘴唇干裂。她这次没有说那句她一直说的话:我一个人能行的。

      后来王川问了周平安的主治医生,那医生说,最多一个月,而且是在照顾得当的情况下。

      (五)朝圣

      周平安活到三十岁,才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她知道这世界大得她无法想象,每一处都在吸引着她,于是她辞了工作,开始梦想中的旅行。

      对于旅行她已经做足了功课,从买车票到收拾行李,再到准备出发,她都怀着认真而虔诚的心独自做好一切。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四川盆地的一个苗寨,跟着一群背包客一起上山翻山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进寨。一路上的青山绿水清新空气让她不觉得累,寨子里的少数民族村民虽没多少能说汉语,但是还是对他们这些毫无关系的游客热情友好。这种景与情刺激了周平安,从苗寨回来以后她又立刻制定了下一个行程。

      旅行让周平安平凡的生活多了分迫不及待,这种迫不及待到最后总会给她带来惊喜。

      她曾经跟一个古镇的环卫女工一起打捞了一天护城河里疯长的水草,晚上她躺在床上腰酸背痛但当夜做了一个这辈子都没做过的好梦;进黄土高原的时候她见证了那儿最贫穷的村民合力修了通往城市的公路,这种对于外界的渴望深深打动了她,因为她也是如此渴望着未知的世界。

      时间久了,她翻过高山,渡过河流,顶着雨雪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旅行中短暂的缘分成了她回忆里的一朵小花,偶尔想起的时候都是那花摇曳着芳香的样子。

      周平安一直不觉得自己在旅游,而是旅行。中国的汉字千变万化,一个字的差别,普通的观光体验就升级成为一种另类的文化体验。

      这大好山河是掠夺周平安视线的第一步,真正夺去她的心的,是这世间底蕴丰厚的各种文化。

      旅行中她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是为了吃喝玩乐而来,也有些人是为了消悠解愁而来,但跟她所怀心情一样的人,她却没有碰到几个。

      独自旅行并不代表孤独,这是她在旅行中常常告诉那些萍水相逢的知心人的话。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孤独,当她小小的身体背着巨大的包行走在人群,行走在密林,她心理上获得的巨大满足感胜过了一切。

      文人墨客喜欢把旅行这种东西比作“朝圣”,在周平安眼里,她的旅行连朝圣的一小步都算不上。朝圣是一件需要用一辈子来完成的圣事,如果没有生病,她也许也想过朝圣。

      王川经过一段时间的和周平安的相处,渐渐了解了这些,也用同样的心情来体验周平安所描述的一切情感体验。其实真正促进他和周平安感情发展的,不是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两颗心之间的相互聆听。

      周平安处变不惊的性格跟生养她的家庭有关,从小她就是吃够苦的,无论是□□还是精神。以至于长大后的她比常人坚强很多,工作中的坚持耐劳是她能站稳脚跟的法宝,在旅行中她没少碰到糟心事,但最终都解决了。也正是这种性格吸引了王川,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周平安甚至不像个女人。

      但周平安的的确确是一个女人。自打她生下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像王川对她这么好,也没有哪个人能与她一拍即合一点即通。这种陌生的情感体验让周平安悸动,冥冥中有个声音在牵引着她,对她说:这是老天对你的最后的恩赐。

      (六)理性

      他们相爱了一整个月。周平安一次都没有表现过的消极情绪,在王川帮她洗完澡的这天晚上爆发了。

      起初是癌痛,痛着痛着周平安突然悲从中来。

      她埋在被子里,王川抱着她,即使是一点点小声的抽噎他都能感觉到。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抱着她瘦弱的骨头,心中祈求着老天让她少痛一些。

      周平安紧咬着牙让自己别出声,她知道身边的这个人总是会感同身受的。她无声地流泪,任由眼泪打湿床单和被子,她想要抗争啊,为什么是她!偏偏是她!

      她还很年轻,好不容易有了生活的乐趣,也有了爱人,为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平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把这一切强加给她!

      癌痛的可怕是不允许病人痛着痛着睡着的,只能越痛越精神,周平安也是如此。

      直到深夜,她眼泪流干了,各部位的痛感也少了些,她埋在王川怀里说:“你放开我吧,转过去睡。”

      王川一转过身,眼泪也掉了下来,爱一个人会让人心痛。

      周平安在王川熟睡之后起床,她端详了会儿王川的睡颜笑了笑,人如其名,他连睡觉的时候眉毛都拧成川字。

      她行动起来很困难,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走,每走一步浑身都会剧痛。

      卧室外面有备用的轮椅,她坐上去打开门出去。

      目的地是近海,的车司机扶她上车,把轮椅收到后备箱。

      在很久没有出过门的情况下出门就像解放,初冬的天气很凉,周平安穿着睡衣把轮椅推到了海边。

      不知怎么的她今天特别渴望海,大概因为她的心情像海一样既悲凉又平静。

      前几日为了梳洗方便,她让王川帮她把一把长头发剪了,这会儿她的齐耳短发遮不住她的脖子,冷风直往睡衣里头灌。

      很舒服。周平安满足的叹息。

      如果让她再活一次的话,她想对父母更好些,旅行的时间也提前些。挣钱的时候不要这么拼命,说不定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到时候最好还能碰到一个像王川这样的人,然后谈个恋爱结个婚,有儿有女,大家一起散散步,喝喝茶,能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岂不快哉?

      热泪划过冰冷的脸颊,周平安突然觉得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抬手是浩瀚的星河,天空很低很低,那些星仿佛唾手可得。

      她觉得身子慢慢变凉,也慢慢变轻,仿佛要融化在这冬夜的海风里,一直吹吹到海的那边去。

      最后一刻她想起了一首诗。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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