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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隐忍与懦弱 ...

  •   日头西斜,高府前院还有最后一班家丁在洒扫庭院。萧旸浑浑噩噩地经过那两个低头干活的壮汉,竟没发觉自己的下袍被水溅湿了——这实在是因为刚才高衍说的话,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愿做皇帝,那一定是他。他的母亲是高望云高太后的侍婢,子因母卑,他一出生就注定无缘大宝。这在旁人看来是遗憾,他自己却乐得轻松。
      本朝儒士皆渐染玄风,萧旸也好老庄之说,故而以全性保命为要,深明膏火自煎的道理。他进可以要财货,退可以要清誉,就是坚决不要皇位。这是他的恬退,也是他的自私。
      才出府两三步,他就已把高衍的话抛诸脑后,也不愿再想朝局上的纷争。橙红色的霞光易使人产生慵懒倦意,他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一种“已尽人事,但听天命”的释怀感。
      “三皇五帝作古,江山代有枭雄,世事真如洪流,霸王都只得自刎江东……一朝气运,又怎是我这样的人能改变的?哈哈,哈哈……”
      自言自语毕,萧旸看见了低头跪在街口的离容。他解开愁眉,略微加快步速上前。
      “啪嗒—”
      离容眼疾手快,接住了萧旸丢给她的帕子,里面包着几块花糕。她抬头感激地望向梁王殿下,但萧旸已带着笑意转身离开了。

      “又是你。”一个并不陌生的男音从后方传来,“在偷吃?”
      离容抬眼的功夫,手里的点心就被那人抢了。她正要把东西夺回,一看来人是高衍的大哥,赶紧缩了手。
      “嗯——是……日、日、是我……大大大少爷。”她腮帮子还鼓着,说话含混不清,“不是偷、偷吃!梁王殿下给我的……”
      高义轻巧地扔了一块花糕到嘴里,离容眼巴巴地看着,咬咬嘴唇,颇有点舍不得。高义瞧她这小气的模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没用力揉,但跪了半晌还没吃饱的离容依然觉得眼冒金星。
      “跟你说过多少次,叫我大哥。”高义蹲在她眼前,用手掌比划了一个西瓜的大小,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离容鼻子一酸,立即低头掩饰突然泛红的眼睛。九年来,她做丫鬟早做习惯了,自己身世如此,能在高府混口饭吃就该知足。是的,她没有不知足,也不嫌日子辛苦,她只是觉得孤单。这倒得怪她自己,因为她把空余的时间都用来背书了,脑中被之乎者也填满,自然无心与府里的其他下人攀谈。久而久之,别人亦视她为无物,于是她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高义的一句话,也许出于无心,但毕竟给了她一种久违的温暖感觉……
      她想起自己有一个哥哥。
      她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这位哥哥。想象中的他,肯定不及高义身姿英伟,更没有高氏兄弟的显赫家世。他或许正耕着几亩薄田,或是做了衙门胥吏,或者已经娶妻生子?总之是一个平凡不过的青年男子,可……
      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他,该多好。
      “大哥……”九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叫,声音很轻。她觉得也许这辈子她就只敢叫这么一次,不过叫着还蛮爽的就是了。
      “哈哈哈!”高义大笑,一边伸出大手去拉她,“起来!三弟平日里以稳重见称,对你却还耍这小孩脾气。”
      高义跟高衍长得不算太像,尤其是精神气度上更有一种劲爽高迈的风范,不过传闻他有点惧内……那也难怪,高义的妻子是公主,他在家自不敢如此趾高气昂。
      对了,大嫂是公主,二嫂出自河西大姓张氏,高衍排行第三,却被母亲要求娶仆役之女,他能没点脾气么?他能不有所怨恨吗?想到这里,刚起来一半的离容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她用哀求的眼光看向高义,摇着头道:“我、我没事,还是让我跪着吧。”
      高义眉头一皱,粗厚的大掌松开了离容的胳膊。顿了一会儿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对眼前人说:“寄人篱下,自是不能不低头,但你别忘了,你是有靠山的。隐忍与懦弱,只是一线之隔。既然母亲看中了你,我希望你是前者。”
      离容似懂非懂地目送高义离去,才发现高衍就站在二十步之遥的府门前,面露不悦。

      离容试图揣摩高衍那不悦的神情的含义,生怕与自己有关。在兄弟二人把臂入门之前,她捕捉到高衍以非常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而高义则大袖一挥,一副“我早料到”的模样,于是她猜测高衍的坏心情应别有缘由,暂时放了心。

      亥时到,因城中有宵禁,离容必须起身回府了。奇怪的是她却没见高义出来,莫非他要在高衍府上留宿?或是走了侧门?她没有再想这个问题,只是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

      一路都是清甜花香,这多少有点安抚身心的效用。高府自今年初春便栽花无数,还不时遣下人把次第开放的五色花卉送去西市售卖,这倒不算违犯朝廷诏令。其时士大夫经营产业者不在少数,因高衍卖花利薄,此举不仅没让他被人诟病为贪财好利,反给他博得一个“莳花夕郎”的风流美称。

      离容浑浑噩噩地走向高衍的卧房,直到门前十余步处,忽地想起一个月前高衍收了几个微有姿色的侍寝婢子,所以近来睡前都不需她伺候梳洗了。她一拍脑袋,调转方向,朝西面走去。
      有醋意吗?
      她不敢有。她也没时间想这些。
      此刻她的任务是去厨房把面揉了,次日凌晨还得做馒头。

      皓月当空,除了守门的护卫,府里的下人均已安歇,四下只有虫鸣和风吹叶动声。

      离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是冷醒的。
      暮春夜间,总有几分夹带湿气的寒意。而她,仍在窗门大开的厨房内,任由夜风悄无声息地钻进她单薄的衣衫。
      油灯早就灭了,就着洒进屋内的月辉,离容看到自己散落在前的长发上都是面粉——面已经揉好了,她本想稍微趴一会儿,不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她添油点灯,关上门窗,打算一鼓作气把早饭做完,然后回房睡个懒觉。

      “嗯?”
      第一个馒头捏到一半时,离容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偷吃剩下的糕点发出的咀嚼声,后来发现好像不是。
      她起身朝四周一看,心想但愿不是那种会咬人的大老鼠。
      不是老鼠。那声音闷闷的,虽然听不清具体是什么,但以停顿的节奏判断,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她常年隔墙偷听国子学的讲课声,最擅长分辨模糊不清的人语。然而此时的人语声实在太轻,若不是夜阑人静,恐怕连她也不会察觉到。
      离容打开窗门,东瞧西瞧,愣是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果然,府上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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