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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只爱阑珊处 ...

  •   乱。
      萧馥被东南西北前后矛盾的好消息坏消息弄昏了头。有人说东城门被攻破了,有人说段长秋死了,有人说东面来了广陵军,有人说西面来了江州军,还有人说西面来的不是江州军,而是鲜卑的援军。
      事实是,最早进入东城门的鲜卑军已开始在建康城中烧杀抢掠,跟城内守兵发生巷战。较晚抵达东城门的鲜卑军得知了大单于的死讯,有人后撤,有人想好歹抢一把再跑。溃逃者多被广陵军所歼,但广陵军只在东城门外呆了一个时辰左右,见鲜卑军已乱作一团,便离开了。
      萧馥命苏颖去东城门督战,而自己则爬上北面的城楼眺望上游,但见远处有楼船万计,密密麻麻地向建康驶来。旗幡招展,但还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扬州州兵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萧馥等人都松了口气。
      原来此次顺江而来的船舰上,没有江州旗帜,却有三分之一的江州军。季伯卿再著戎服,立于船首。谭容舟因年老病重,并未同行。
      剩下的,是来自江州上游的荆州的人马,以及谁也没有想到的——
      中军!
      那个谭容舟奉命等待的人——急需杀敌立威的大都督高义——来了。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攻下江南的鲜卑段部因大单于段长秋中箭身亡,群龙无首,大势已去。
      不知道也好,免得轻敌。
      最后,进入建康城中的鲜卑成了瓮中之鳖,在扬、江、荆三州州兵与高义率领的部分中军的围剿下,无人活命。
      折损最多的自然还是扬州兵,功劳却大抵算在了高义头上。
      说起来,去年关东沦陷被归咎于萧子钊布局失当,高义在关键时刻杀萧子钊,起用名不见经传的季伯卿坚守洛阳,最后居然能逼得鲜卑兵退,可以说是他任人得力,因而他有功无罪。
      但关东数州毕竟落入了鲜卑手中,朝野迟迟不见王师东进讨贼,这不能不让高义深感压力。此番鲜卑段部攻打建康,打的算盘是汉人不会轻易相信鲜卑人会在春夏之时南侵,身在长安、不得人心的高义更不敢冒然离开京城。他们勉力攻城,攻下则守,这是最好的结果。攻不下,立刻转侵三吴,大掠而归,也应收获颇丰。
      他们没想到高义是个大赌徒,直接调集部分中军及两州兵力顺流东下,丝毫不顾关中空虚。

      陆南生退军退得十分干脆利落,其部众在当天日落之前已全部撤出战区。
      回程路上依然军伍整肃,唯一不正经的倒是匪首陆公子。在途径闲龙山时他看到杏花正开,抽出短剑割了一枝。
      站在江北向南张望的离容,恨不得踏水飞过去。待陆南生上岸,见他神情自若,胳膊腿都还在,才放了心。
      “回来啦……唉,打仗真叫人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回太平日子。”离容长吁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好像没有多么激动。其实她眼眶早就红了,只是不好意思被眼前人看到。这两天,她是真的食不知味,睡难安寝。
      “只怪江南风物好,惹得北人垂涎。”陆南生趁离容背对自己,把捏了一路的杏花插进她鬓间,然后将她拨过来仔细端详,却见暮色中人面娇花两相映,于是愈懂了鲜卑人要不惜代价大举南侵的理由。
      漠河以北的民族需终年穿着大皮裘,眼中尽是茫茫雪色,脸上也早早被风刀霜剑刻下沧桑。听闻江南一入春夏便轻纱曼舞,这里的女人双眸犹如春波流转,这里的男人不必四季操持生计,甚至有时间乘车啸咏遨游。这里不管男女贫富,都能活到四五十岁而不显老,怎不令人艳羡?
      “江南风物好,你却不流连么?”离容笑问。等待的过程中她度日如年,好在陆南生回来得比她预想中的早。
      陆南生还没听说朝廷援军的事,但说:“首领一死,鲜卑兵马必乱,相信王爷能够收拾残局。我等未听号令便南下擒贼,终究是越俎代庖,有违定盟。”
      “功成弗居,可谓善处危地。”离容说这话的样子,活像表扬秋山坞里的一个少年。
      她懂了,陆南生不等论功行赏就立刻撤军,是不贪图胜利果实。这样既证明了广陵军的威力,又表明了陆南生不恃功倨傲的谦退态度,如此方能进一步赢得江左军府的信任。
      就萧馥个人而言,只要他心照不宣地默认广陵军南下是授意于他,那么这还能显出他广陵养寇之举的正确性,有利于增长他的威望。这样的默契一旦达成,萧馥与陆南生,是可以互利共赢的。
      而这种共赢的关系,离容也能从中受益。
      陆南生道:“谁说我不邀功?我倒想问王爷要一样东西。”
      离容睁大好奇的眼睛问:“你想要什么?”
      陆南生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说:“等王爷忙完这阵,我再命人送信过去。暂时保密。”
      离容撅了下嘴,心想看他这神情态度,要跟王爷讨的东西多半与自己有关,这有什么难猜?
      她眼中灵动的光芒一转,看得陆南生心襟一荡。
      突然,离容想起陆南生应该还饿着肚子,连忙钻进自己住的帐篷,取了一盘糕点出来。
      “嘿,让你见识一下我的专长。”离容把托盘举到陆南生眼皮底下,“你们军中的食材和调料有限,我尽力了,你别嫌弃。”
      盘中有十二块糕点,陆南生捡起一块放入口中,油酥的面粉在舌尖化开,明明没加多少蜂糖,他却觉得这比他从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更甘甜。
      “再吃点啊!不喜欢吃吗?”离容催促道。
      陆南生虽然饥肠辘辘,但却还是把剩下的十一块收了起来,回道:“军里有其他粗食,我用那些东西果腹就可以了。这个……我、慢慢吃。”
      “你若不爱吃就罢了,你若觉得好吃,我天天做,又不费事!”离容拿起一块糕点就往陆南生嘴里塞。
      陆南生默默吃了,想了想,他说:“军营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你喜欢看书,我就叫人多买些书来。饭你不必做,在这里,你不是厨娘。还有……别把我当作高衍。”

      高衍?离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想起这个曾经紧密伴随自己前半生的名字了。
      这名字对她来说,好像一道锁,锁住她的自由,锁住她生而为人的尊严,锁住她对美好生活的一切幻想。这道锁这么可恶,可被锁久了,竟也对之产生了一点依恋之情,真是莫名其妙。
      她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应该感谢高衍。她那么发奋地读书,固然是为了达到崔夫人的期望,是为了追寻更广阔的人生,但难道不也有想被高衍认可的心理掺杂其中吗?
      她被高衍看不起,所以她想要拉近与高衍在识见上的距离,证明自己至少在头脑上不低其一等。她希望有朝一日,高衍能够发现,奴仆之女并不比相府小姐差。
      她成功了吗?大概没有。高衍婚后的转变是她没想到的,不过他向来喜怒无常,所以她也不想深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后来,她认识了陆南生。不是因为陆南生外形俊朗,不是因为陆南生文武双全,而是陆南生那种“别人看重什么与我无关”的生命状态,给了她最强的刺激。
      人,最重要的是认可自己。外界毁誉不过是隔膜外的一些杂音。这种思想的苗头她从前也有,但她一个人时不够坚定,不够自信。直到在陆南生这么强大的生命个体前获得确认,她才有勇气去做真正的自己。

      “高衍?他怎么跟你比啊?”离容脱口而出,这话听得陆南生通体舒畅。
      “对了,你刚才说,过一阵叫人送信给王爷。我啊,让我去送信,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你……很想回去么?”陆南生想,这广陵虽然也曾经兴盛过,如今却成了满目疮痍的荒城野地。离容从小住在洛阳城,那可是最繁华的都市,现在让她呆在鸟不拉屎的军营,恐怕她是很不习惯的。
      “想回去?什么想回去?”离容不解陆南生此问,“我……就想帮你做点事。”
      “呆在这里,是不是很闷?”陆南生接着问道,“这里没有茶馆酒肆,听不了丝竹管弦,连给女孩家打扮的东西也买不着。这儿跟金陵城没法比,跟洛阳更没法比。可跟着我,或许就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你……想清楚了吗?”
      “哎呀,我之前没想这么多,你这么一说倒真是!”离容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好吧,我反悔了,本记室要回建康!”
      陆南生死死攥着离容的手,盯着她,却不知可以说什么。他这次立了功,但朝廷是赏是罚还不一定。如果萧馥要追究他的毁约之举,那离容的官还当不当得下去?让离容跟着自己,是不是注定会颠沛流离?
      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女人嘛,他的部下又不是没抢过。他也抢一个,就一个,不管对方愿不愿意,这辈子好好待她就是了。但现在他的心态变了。且不说离容表明了不愿意,就算她说愿意,他还担心她口是心非,将来会闷闷不乐。
      离容见陆南生好像把她的话当真了,才连忙解释道:“开玩笑的,你太不了解我了!你们这些公子哥当然喜欢洛阳了,但在街头要饭的人会喜欢洛阳吗?穷人和富人眼中的洛阳是天差地别的。我从前在洛阳讨生活,每天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你以为我有时间去茶馆酒肆听丝竹管弦?……说实话,我对洛阳没有什么好印象,我早就厌倦了这些朱门酒肉臭的地方。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住在小村子里。最好是跟邻里街坊都很熟悉,可以‘隔篱呼取尽余杯’。再不济,处荒郡,居空山,也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陆南生知道离容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放心,心中不由地涌起一阵感动。
      “抱一下。”
      “啊?”
      离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眼前人拥入怀中。
      半晌后,陆南生笑着在离容耳边轻声道:“庄生若地下有知,应引你为知交。”

      一旁的朱迈、郭俭已听得不耐烦了。朱迈一拍大腿,说:“陆公子、崔参军到底都是读过书的人,谈情说爱都这么文绉绉。”
      郭俭道:“唉,读书人也不能不吃饭吧!公子,参军,开饭了。”

      来自朝廷的援军所乘楼船十分宏伟,而其中最大的一艘,就是高义暂住的地方。
      舱内陈设齐全,就是光线偏暗。金丝银线绣成的屏风后,有个黑巾遮面的人,淡淡地对屏风前的高义说:“你赢了。”
      高义冷笑一声,回道:“我平定江左之乱,斩鲜卑首级万余计,你不高兴么?”
      黑衣人语气中无喜无怒,只是说:“何时斩我呢?”
      高义不屑地说:“斩你做什么?你对我没有什么威胁,我倒希望你长命百岁。”
      黑衣人道:“呵,你若真的不怕我,又何必带我来这里?”
      高义笑说:“你放心,我并没有高估你,我只是怕别人对你心存幻想。”
      黑巾背后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紧的拳头牵动铁链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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