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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1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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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空气不太流通,草药燃烧的烟雾几乎是凝滞的,床铺周围被弄得一片迷蒙。庄溯尘脑子里想着那片灰痕,一直走到床边,才发现刚才还好好待在床上的小猫的身影不见了。

      他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脑海中冒出的各种可能性从“小猫醒来后没反应过来已经脱离危险,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一直排列到了“张廷旭吸引他的注意让别人带走了小猫”——虽然理智已经否决了小玄山参与其中的可能性,但就算是他,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总是听从理智的。况且,理智只是觉得“小玄山”不至于做这种事,还没确定张廷旭这个人就同等地值得相信呢。

      庄溯尘暂时立在原地没动,专注地分辨着周围的动静,他似乎听见了细微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方法:利用链接。

      ——自从最初察觉到小猫对这个链接不太接受的态度,庄溯尘就一直尽量避免去触动它、使得小猫更在意这条“锁链”的存在,也忍耐住不会刻意利用它去窥探小猫的情绪。他在自制这方面一向做得不错,以至于偶尔会忘记这东西还是能“用”的。

      就像指尖拨动琴弦、琴弦嗡鸣发声一样简单。庄溯尘触动链接,链接给出回应。小猫原来就在床铺底下的角落里,只是将气息收敛到了他几乎没能察觉的程度。

      庄溯尘不知道小猫是又陷入了某种梦境、试图躲避梦中的敌人,还是已经醒了过来但还是不想见人。他扶着床沿边跪下来,谨慎地放轻动作俯身往床底望去,试图确认小猫现在的状态,以免贸然做出安抚的举动反而会吓坏它。床底下的草药烟雾稀薄得几乎没有,光线十分昏暗,庄溯尘看到了一双睁得圆圆的、在暗中反射着光线的猫眼。小猫大睁着眼睛,缩在床底角落里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外面。

      庄溯尘和小猫对上了视线,云应舟对“一张人脸出现在床沿边”这个有点惊悚的场景没有任何反应,身子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但好像只是睁着双眼,并没有在看。

      “小猫?”庄溯尘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他看到小猫哆嗦了一下,眼底终于回过神般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但那双蓝眼睛依旧没有表露出情绪——无论恐惧或熟悉,只是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疑惑他到底是什么。庄溯尘保持着跪在地上往床底探看的别扭姿势等待了一会,没能等到更多反应,心里琢磨着:这样看起来呆呆的……算是还没睡醒的表现,还是神魂损伤导致的什么后遗症?

      张廷旭向他具体解说过神魂受创可能导致的后果,严重到直接爆体而亡,程度轻微的也会造成剧痛、眩晕和灵力失控。庄溯尘当时耳鼻流血就是灵力失控的结果——他感觉上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同时被迎面狠狠打了一下,实际两者都没有发生,而是神魂受到冲击时失控混乱的灵力从内部弄伤了经脉,接着撕裂了附近脆弱的血管。

      妖兽的神魂本就不如人类凝实,更容易受损,还可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庄溯尘自己其实没感觉有多痛,或者说正面冲击的那一瞬间确实很痛,但那疼痛就像水渗进沙子,随即就被分散转移而变得不明显了;当时他甚至没觉得眩晕,还能行动如常地趁张廷旭拦住敌人时抄起迅速猫脱离战场。大概是不管不顾灵力用得太狠,回来后他终于开始晕了,刚才回答张廷旭“差不多适应了”的时候他也还得努力控制住脚步别撞到桌子上,但站在屋外吹了会风,那眩晕感毫无预兆地突然消退了下去。

      现在只剩下隐隐的头痛还阴魂不散了。庄溯尘希望这不是他身上又一种和血肉愈合速度类似的异常,而是那道神魂攻击本身威力不强,这样的话小猫就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其实小猫突然发疯时他除了被挠,也分神仔细观察过,觉得它看起来不像是痛得太厉害,更像是困在噩梦中害怕才胡乱攻击。

      “云应舟?”庄溯尘又轻轻唤了小猫一声,依旧没得到回应,便往那个角落伸长手臂试着去触碰他。他的指尖碰到了柔软的绒毛,云应舟反应剧烈地猛地往后一缩。庄溯尘试着用链接传递过去安抚的情绪,一边缓慢地将手掌覆盖在已经缩进角落最深处再无可退、变成浑身僵住静止在原地的小猫身上。最终不知是链接、触碰的力度还是他手上的温度起了作用,总算像是让小猫稍微放松下来了。

      庄溯尘正考虑着是要强硬些把小猫抱出来,还是就让他待在更安心的地方,然后感觉到小猫将身体的重量往他手上倚靠了过来。他调整姿势,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耐心地等待小猫终于蜷缩在他的手掌之间,然后慢慢地从床底挪了出来。云应舟似乎又睡着了,回到有光的地方也没有再挣扎或试图逃开。庄溯尘抱着他放到床上,小心地逐处拨开乱成一团的绒毛查看,没发现新的血迹才松了口气。

      链接传递来微弱的不安情绪。庄溯尘试着用手把小猫身上凌乱的毛发理顺,但剪过的地方无论怎么梳理都还是乱糟糟的。比起神魂攻击导致的眩晕和头痛,似乎链接带来的这种瑟缩的不安才更让庄溯尘感到极度的不适。因为陌生,更因为不知道能做什么的无能为力。

      云应舟平时也总是会任凭情绪流淌过来……明明他才是更在意链接问题的那一个。庄溯尘其实并不介意小猫时刻感应到他的情绪,结果最后反倒是他一直在小心控制,云应舟则因为无需防范而不自觉地愈发放任——不过他也没打算就这一点做出提醒。当然偶尔小猫情绪特别激动时,就像在他脑子里大喊大叫一样,这就由不得他不去关注了。

      这次他就是这样接收到“呼救”的。他立刻做出了回应,试图指引,并迅速开始计划应对各种情况的反击和逃离策略。没想到这些计划后来全没用上,因为小猫根本不听从他的指引,自己一声不吭地带着危险跑开了。

      察觉到小猫选择了刻意远离的那个瞬间,庄溯尘曾下意识地想要将“回应”变成“命令”。链接传递的是情绪,也可以说是意志,如果足够强硬到混淆甚至压制住原有的思绪,就相当于能直接对行动施加影响——链接刚建立时他对这东西的作用不明所以,就曾经无意这样做过一次。

      但……也是在那一次导致了小猫格外激烈的反抗之后,他做出了“再也不会尝试”的承诺,并确实一直信守至今。所以察觉到这个背约的念头是何等轻易地浮现出来的时候,连庄溯尘自己也稍稍吃了一惊。

      就在这片刻迟疑之间,小猫跑得更远了,联系开始变弱。可供选择的余地消失了,他唯有动身全力追赶过去。幸好,最终没有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他也要承认小猫的选择的确也有道理。但此刻感受着贴在掌心里一动不动的一小团温度,庄溯尘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推演当时的情况,设想着——如果当时小猫顺从地来与他汇合、由他来做出应对,结果会是更好还是更糟?

      庄溯尘无法用没发生的事情做出判断。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一件事情:张廷旭抵达现场的时间其实比他现身更早一些。

      庄溯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先冷眼旁观,又是哪个理由最终让他决定出手:是小猫无法从再次攻击中幸存,还是他这个目前还独一无二不能毁弃的鬼界混血挡在了魂火前面,或者根本是因为白冰原烧了他的树、威胁到了他的秘境,才让他动怒?

      小玄山或许对他神识特别敏锐这件事有所了解,但还没掌握具体的程度。庄溯尘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态度,没有试图完全不在张廷旭面前流露出不满和质疑,而是将其表现得像是对援助者放松了戒备才忍不住抱怨。他觉得张廷旭应该还没发现被他察觉了,所以还会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直说出对小猫的评价——“胆子太小”,以及“意志薄弱”。

      当时张廷旭带着伤药过来探望,顺便带来了“那段时间裂缝正好出现异动,原本这个区域的执律使赶去处理突发情况”的说法作为防护力量突然消失的解释。对白冰原的冒犯举动怎样处理则还未有定论,庄溯尘也没有去问。他收下了药,张廷旭站在床边俯视着小猫看了好一会,最终似乎挺失望地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庄溯尘能听懂这声叹气的意思:不是同情、可怜,而是在说:“身为罕见的云狸、神魂貌似还有什么特殊,结果居然这么弱……”

      ——真是令人失望。

      庄溯尘摸了摸小猫的耳朵尖,那里格外细密的绒毛被烧掉了一小块,底下脆弱的皮肤受了伤。猫耳朵在他指间细微地弹动了一下,庄溯尘松开了手。

      失望吗?他想,可是本来又在期望什么?要问妖兽自己的话,恐怕一点也不会想要这种“能被人类修士利用”的价值吧。他从得到小猫的最初就不曾在这方面期待过什么,所以并不会失望。

      他只感到非常的担忧。

      小猫留在他手上的抓痕和齿印,让他想起还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候,村民有时抓到活的猎物,不会立刻杀掉,而会试图驯养它们。通常这项企图的后续发展是闹得鸡飞狗跳,最终宣告失败,鲜少有能够成功的时候。

      动物有时有着人无法理解的固执。有的动物永远也不会接受驯养。鸟在笼子里拼命挣扎乱撞,弄得身上血肉模糊,被捕获的狐狸不吃不喝,直到生生饿死。有种生活在树上的类似猴子的动物一旦被带出森林,就会像鱼离开水一样自行窒息死去。人们说它们是“性子太烈”,不肯屈服。但可能它们只是过于害怕,因为害怕清醒着受伤,宁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往死亡中撞去。

      也有时候,驯养成功了,无论所用手段是威胁引诱、挟恩求报,甚至可能只是巧合的误解,它们接受了新的规则,然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鸭子,如果第一眼看见了错误的对象,一生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妖兽不是人类。人类的婴儿和小动物很像,一样的原始、愚蠢、迷惑,但婴儿无需学会使用灵力也能成长为有着极度复杂思维的成人。妖兽的开灵不是同样自然的过程。即使开灵妖兽拥有了近似于人的心智,能够逐渐思考复杂的问题、了解人类的想法和理由,在这些相似的表象之下,它们心灵的质地必定依旧和人类不同。

      这种区别,也许会像能消融再凝结的冰,与碎裂后再难拼合的晶石;其间更加微妙的差异,因为不可见而永远不可能被准确地描摹。

      他不知道小猫的过去。他知道小猫对此讳莫如深。或许它已经被曾经历过的事情永远地改变了,或许受伤的地方将永远保存有一道裂痕。

      ——又或许那裂痕终究会愈合,但仅仅等待时间流逝并不够做到这一点。愈合需要特殊的契机,这契机终其一生都不一定会降临。

      庄溯尘没来得及在裂缝产生之前遇到云应舟。而就算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就算他们相遇了,完好无损的小猫还会有可能愿意待在他的身边吗?此前轨迹的曲折塑造了他们身上的碎裂之处,那个契约只是令他们相向触碰的最后一道推力,他们凭借裂痕达成如今这样微妙的契合。如果裂痕从未存在、不复存在,也许他们之间的一切就会随之烟消云散。

      庄溯尘触摸着小猫柔软的皮毛,随着手指的游移,仿佛看到了那道在血肉深处、灵魂深处闪闪发亮的鲜明的裂痕。这是另一道不可见的“链接”,是小猫如今为何会在他的身边。他试图勾勒出这道裂痕蔓延的形状,一路追溯向起源,感到某种迷蒙晦暗的痛苦一路咬噬着指尖——这就是小猫一直在恐惧、逃避的东西。

      他从云应舟最初对契约的激烈抗拒、对人类怀疑不信的态度中窥见过这片暗影,现在又在混乱的噩梦中触摸到了它压抑的轮廓。而另一方面,他见过狐狸在惊恐中拒食而死,见过雀鸟在笼中仓皇挣裂羽翼。他知道人们害怕的时候会变得多么笨拙盲目,不管逃向哪里,不管前方是不是有更可怕的东西,只要能从此时、此地、这一种恐惧中逃走就好——

      小猫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吗?

      如果它选择了错误的方向……如果它弄错了想要追寻的东西……如果它下次还是固执己见不肯接受帮助,再让自己遇险受伤、甚至是更糟糕的……?

      庄溯尘深吸一口气,将手从小猫身上拿开,从原本跪在床边的姿势突然站起了身。他在床边来回踱了几步,转过身来面对着桌上灯罩中明亮稳定的火光。

      我知道你到底在心烦意乱些什么,他脑海中有个异常冷静的声音一针见血地说。

      危险和阴谋确实需要关注,对小猫状况的担心也是烦躁原因之一,但归根究底,你最在意的其实还是小猫身陷险境寻找出路时却没有听从你。你在后怕,若他的选择是错误的而你会因此失去他——

      你愿意承担自己做出的决定的任何后果,你不相信存在不能被粉碎和跨越的障碍。若有人无视你的示警坚持自寻死路,你就无动于衷地放任他去——可如今你已在意到无法放任。如果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是对方不肯听从,结果却还是你被留下来承受失去的痛苦……这种失控的可能性,是不是让你连想一想都完全无法忍受?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声线里透出微微的嘲讽,冷静得带上了一种阴暗的质感。庄溯尘放慢呼吸,闭起眼睛,让映入瞳孔的火光在黑暗的背景中继续闪烁,专注于契约链接在他脑海深处那脉搏般细微的跳动——小猫就在链接的那一头,他手中仿佛握有一根带着温度的亮线。他早已知道用这根线能做什么,但足够自制到不去用它;直到此刻失控的焦躁感卷过全身,他终于意识到:先前那所谓自制,原来只是从未受到过诱惑的幻觉,实质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庄溯尘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掌心灼烧般发热,口中尝到一股苦涩如药的味道。他心里同样苦涩而自嘲地想:因为小猫受伤而慌乱担心的心情,转变成想要保护他的迫切还算情有可原,但到底是怎么走到这最后一步、变成“不能再让他不听话了”的强硬掌控冲动的?

      或许……就像妖兽不同于人类那样,血脉驳杂的他也确实就是一只扭曲的怪物。他分析着人类的思维、模仿着人类的情绪,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同类混在人群之间。但他似乎在要舍弃时太决绝果断,有所求时又猛冲过头,总是要失败地凸显出自己的格格不入。庄溯尘之前对此感到并无所谓——这些不恰当的“无所谓”又再加重了他的异类感——这一刻却突然觉得有点挫败。

      他重新睁开眼,低下了头,望向自己的掌心。他掌心里当然并不真的有什么“亮线”。小猫在身后的被子堆里轻轻地呼吸着,小猫的情绪在他识海里像一个蜷缩起来的柔软小毛团,让他想要将它捧在双手之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从此用最严密的方式把它保护起来。庄溯尘缓缓将手掌虚握成拳,他想象正面对着脑海中那个冷眼旁观的自我,低声自语道:“我向他承诺过……”

      ——是的。他已经承诺了。

      云应舟从混乱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醒来的瞬间他忘记了梦境的全部内容,又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之前云应舟也短暂地醒来过几次,虽然思绪混乱到几乎判断不出周围情况,不过他能感觉到庄溯尘一直都待在他的身边,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

      梦中他被久远以前的恐惧困住,清醒后想起先前遭遇或许还会心有余悸,但此刻云应舟在半梦半醒之间,意识迷迷糊糊的,迟钝到没有了不安,只觉得头也痛、身上也痛,周围昏暗又窒闷,浑身难受极了。云应舟努力撑开沉重异常的眼皮,发现屋内没有点灯,薄薄的窗纸上映着银色的月光。一个身影侧对着他坐在桌边,一手支额,动也不动地像是坐着睡着了。

      庄溯尘还能坐着而不是躺着,看来是没受什么伤,云应舟不觉松了口气。他隐约记得主角对神魂类法术的抵抗性挺强的,早知道白冰原用的杀招会是这种,他还不如一开始就跑去和庄溯尘汇合……头实在疼得厉害,云应舟的思路被打断了,他难受地轻声哼哼,拱进被子里。桌边庄溯尘的身影动了动,看来他其实是醒着的,奇怪的是,云应舟记得昏睡中安抚他的温暖的手,现在他醒过来了,庄溯尘却坐得远远的没有过来察看的意思。

      这家伙不会是生气了吧……云应舟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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