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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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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瓷小碗中,符纸的最后一角烧成灰烬,微弱的火光黯淡了下去。一股青烟从碗底升起,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像握住实物一样轻轻一握,便骤然淡褪了颜色,从空气中消失了。

      烟雾中携带的讯息像一种轻轻的震动传递到手掌上,识海中随即形成了一个仿佛在细微闪光的记号。微弱的牵引力道从记号上传来,指示向一个遥远的方位。这就是传讯纸鹤最后送回来的信息。林岭根据力度大概判断出了距离,又记住了那个方位,随即默然地开始收拾桌面

      他面容稚气,一身黑衣衬得皮肤极白,连唇色也淡得近乎于无,整个人仿佛一座冰冷毫无温度的玉雕,令人不敢因年纪而对他生出轻视。除了袖口有着和涂青崖袖子上一样的门派标记,黑衣上没有一点装饰花纹,颈上手上也没有任何饰物,连储物法器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身后背负的一柄长剑,剑身洁白无暇,隐隐带着些透明的光感,竟像是用玉石打造的。

      林岭动作迅速地收起散落在桌面的符纸,将几只折坏了的纸鹤随手烧掉,最后清理干净小碗底下的灰烬,露出了碗底鲜红的符咒线条——这件法器是辅助传讯用的,因为鬼界裂缝的影响,附近灵讯的传递比别处要苦难些。他收东西的方式十分方便:指尖碰到什么,背后玉剑的剑鞘便微微一亮,无形的波纹散开,随即那样东西就会从桌面消失了。

      原来,他身后长剑的剑鞘就是一件特别打造的储物法器。

      收好了东西,林岭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房间,进门时在门口设下用于警戒的法术却被触动了。他左手飞快地按在了剑柄上,即使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林师弟?”,打开门后又看到了意料之中的身影,手也没有从剑柄上放下。

      “大师兄。”他面无表情地唤了声,随即问:“有事?”

      被他唤作“大师兄”的是个模样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不过气质温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显得十分亲切。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林岭的说话风格,也不再打招呼,直接问道:“联系上涂师弟了?”

      小玄山的内门弟子,同辈之间相称的排位只按年龄,无关入门早晚,因此林岭虽然入门比涂青崖早,却要叫他师兄;对这个名叫张廷旭的青年也是如此。不过林岭和涂青崖都是剑峰弟子,张廷旭则是篆阁的,关系相比起来要冷淡些。

      林岭微微点头,“师兄受了伤,我准备连夜赶去。”他说,“大师兄有事在身,不用同行。”

      他说话不算惜字如金,语气表情却都冷冰冰的,听着很不客气。张廷旭知道他性格,也不多说什么,只道:“此地生活的妖物适应得了鬼气,必定比别处凶悍,路上小心。” 便从门口让开了。林岭又微不可察地一点头,便经过他身边,独自下楼去了。

      这里是一间专供修士落脚的客栈,也是林岭和涂青崖约定会和的地点。林岭生性不欲张扬,入住时掩去了小玄山修士的身份,住的只是普通客房。张廷旭站在房间门口,目送着这个小师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摇头一笑,却没有回房,而是慢慢沿着走廊往另一侧的尽头走去。

      ————

      云应舟在里屋门口转了一圈,发现涂青崖不坐在床上了,地上摆了一个蒲团,他盘腿坐在上面正在打坐调息。发觉门口的动静,涂青崖眼睛睁开,看到是云应舟后,向他微微一笑,身周流转的灵气则丝毫不受影响,显示出了金丹修士强大的掌控力。

      云应舟盯着那个质地犹如青玉、上面隐隐光华流转的蒲团看了一会,扭头走开了。他穿过屋子,往门口走去,屋门敞开着,庄溯尘的背影正坐在门槛上,面对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现在已经到了平日里庄溯尘去休息的时间,但他今晚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除了还有些草药需要明天继续晾晒,其他都已经放进储物戒指里收好了,然后就仿佛有某种情绪让他无法生出睡意,只好坐在这里望着夜晚的村子发呆。

      云应舟走到庄溯尘身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块灵石——是从聚灵阵拆下来灰暗的那种——不断抛起、接住,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云应舟从他身侧和门沿之间的窄小空隙间挤了出去,庄溯尘看了他一眼,挥手将落到一半的灵石提前抓住,握在了手中,然后倾身向前,另一只手从云应舟身体外侧伸到前面去,手掌拦在了他的脖颈下方,想要把他搂过来。

      云应舟才不肯让他如愿,一跳就从庄溯尘手上跳过去了,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庄溯尘的手腕,走到庄溯尘的前侧方后转过身,面对着他蹲坐下来。“你在看风景吗?”他问庄溯尘。

      今晚的月光有点发红,月亮悬在侧面的天空上,又圆又大,却显得雾蒙蒙的不甚明亮,仿佛笼罩着一层淡红的轻纱。原本就毫无趣味的村庄景象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中,更是糊成了一团团分不清边缘的影子。气氛因那泛红的月光带上了几分诡异,云应舟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突然一个微微闪光的小东西朝他飞来,云应舟下意识想要一爪拍飞,稍后看清庄溯尘是把那颗灵石朝他弹了过来,便调整了用力的方向,将它又朝庄溯尘那里拍了回去。他蹲坐时还没庄溯尘曲腿坐着时的膝盖高,被拍回去的灵石轨迹更低,多亏庄溯尘反应敏捷,猛地俯身一伸手接住了。

      庄溯尘唇边的笑弧明显起来,似乎原本低落的心情变好了一点。“这样的也配称作风景?”他朝面前沉睡在夜色中的村庄抬了抬下巴,“只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时睡不着,出来吹吹风,顺便想了点以前的事情。”

      云应舟心想:涂青崖提到小玄山的时候你不接话,这时候倒想让我接话了?但他瞧着庄溯尘的表情,却好像确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敞开心扉来个深夜对谈的意思。逆反心理便让云应舟忍不住好奇起来,追问道:“想到什么了?告诉我嘛。”

      庄溯尘“唔”了一声,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样,再度将手中灵石朝云应舟弹去。云应舟再拍,他再接住,然后才说:“我想到了之前在秘境里面的时候,你在石厅里看到那个活着的遗族出现,感到惊讶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云应舟迷惑起来,回想了片刻,猛然灵光一现,背后的毛顿时炸了起来:不会……是那句吧!

      猜测庄溯尘身世的那句……

      庄溯尘那一半遗族血统的来源,在书里到最后都是个迷。因为他从未主动去探寻过这个秘密,后来鬼界裂缝打开,在战场上对上了试图侵入人间的鬼族和遗族,已经猜到答案的庄溯尘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恨或迟疑,只是和其他敌人一视同仁地斩杀而已。这个仿佛是从书的开头就埋下来、埋得越久就意味着能牵出越大的隐秘的伏笔,在庄溯尘“不想知道”的态度下,就这样一直埋到了结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还有一点点可能,解谜存在于云应舟没能看见的、飞升之后的最后那一小段剧情中,但云应舟的直觉却认为应该不会有。庄溯尘对这一半血脉的态度,和带在身上的法器、符纸这些外物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研究和利用而已,从未将其当做“自身”的组成部分。像这样的东西,恐怕没有资格被留到最后登场吧……

      说起来,为什么他会知道庄溯尘飞升之后,剧情不是在仙界继续进展下去,而是很快就结束了呢……?

      这个光靠想反正也想不出答案的疑问,在云应舟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他抛到一边去了。此刻他正为庄溯尘突然翻旧账的行为感到一阵心虚,一边奇怪庄溯尘居然一直记着,他不是应该不在意这件事情的吗?一边后悔起来了自己为什么要没事瞎问,支支吾吾地道:“那个……”

      庄溯尘却没有追问下去,轻易地又放过了他,自己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却是一个更加沉重的话题。“我妈妈过世的那天,月亮也像今晚一样。”他慢慢地说,抬头望向天幕上泛红的月轮,“那些人非常不安,觉得这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坚持要把妈妈的尸体烧掉。其实,妈妈之前难得清醒时就和我说过,她希望死后能被火焰焚烧成灰烬,不然尸身完整地在泥土中慢慢变成骷髅,让她觉得很不安……所以我一点都没有阻止,只是看着,于是他们烧掉尸体以后,又转过头来说我太过冷漠。”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显然无论平时表现得多么冷静,回忆起这种事情时也不可能全然无动于衷。他的手指则好像习惯性地弯起,又一次将灵石弹向了云应舟。云应舟稍作犹豫,最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依旧和前两次一样把它拍了回去。

      这次轨迹是上扬的,庄溯尘抬手接住,朝云应舟笑了笑。云应舟意识到了:他可能还是希望有人提问的,这样能更轻松地将一些事情说出来。说出来,在哪里发生,在哪里抛下,此后轻装前行,再也不会受到过往的影响。

      于是他想了想,问道:“那些人,一开始是为什么觉得你是怪物的?”

      云应舟知道这么问对庄溯尘来说不会像戳伤口一样,所以就直白地问了出来。这也是他感到疑惑的一个地方:庄溯尘幼年时血脉尚未觉醒,模样也毫无异常,最多是受伤后的恢复速度比常人快一点点,这个根本分辨不出来吧?“怪物”的称呼却早早落在了他头上,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就算是父不详……那也只会被当做村里某个男人的私生子吧……

      “我妈妈……在怀上我之前,一次在去河边打水的时候失踪了。”庄溯尘低声说,“村里人都以为她死了,还为她办了葬礼。但是六个月后,她突然又活着回来了,几乎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村口,只是好像受到了惊吓,精神变得十分混乱……刚刚还在哀求保护,过了一会又捂着自己的肚子尖叫不让人靠近,不让人伤害她的孩子……”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村里人怀着某种庄溯尘弄不懂的恶意,故意告诉他的。在他能够记事的时候,妈妈清醒的时候已经很少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蜷缩在床铺的角落,一动不动,就像死掉了一样。

      有时候她会突然变得疯狂起来,用力抓挠着自己的肚子,拼命嘶喊着,好像要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也有时候却又会死死地护住腹部,攻击任何胆敢靠近的人,也包括他——不清醒时,妈妈从来都认不出他,她好像一直认为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却会在仇恨和怜爱之间毫无预兆地切换。

      还有更少的时候,她却会像陷入热恋的少女一样,脸上带着红晕,低低地呢喃着什么。每当这时,她都会显得特别平静,特别温柔,满怀着对于未来的期待。

      无论她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肯定曾经存在过让她感到幸福的东西,只是后来都破灭了。很少的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则对过去绝口不提,只是不停地询问他的生活,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他,好像连她也觉得自己生下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却出于母亲的天性而无法割舍。

      只有在最后的时刻,仿佛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她突然变得十分平静、十分放松了。庄溯尘站在她的床边,母亲的手冰凉而柔软,从他脸上抚过,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不含任何杂质的、真切的不舍。

      然后她就走了。

      庄溯尘原本有着倾诉的冲动,那些话语却好像不愿化作声音,就在即将出口时在他唇间消散了。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他们认为,我妈妈遇到的是山神。”

      虽然称之为“神”,实际异类只会被当做怪物。如果他表现出了超凡的力量,无论是能给村子带来好处还是噩梦,他们的态度或许就会改变,会将他当做“神子”来敬重供奉也说不定;但他却和普通人又没什么差别,只是一个阴沉沉的小孩,因此得到的待遇,便可想而知了。

      云应舟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是有一点同情,但又不全是。他迟疑了一会,因为庄溯尘沉默了下来,就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我那么说……是觉得你身上的气息和那个遗族有点像……妖兽的鼻子比较好嘛……”

      这也不算是谎言,所以云应舟没有说得心虚,不过还是赶紧补充了一句:“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是说,对你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遗族的事,鬼界的事,我还是能告诉你一点的。”

      庄溯尘“嗯”了一声,却说:“再说吧。”他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却又好像突然失去了兴趣,不想再了解更多了。

      话音落下时,他随手把灵石又弹给了云应舟,云应舟正认真盯着那小东西的轨迹,准备去拍,庄溯尘手指再动,将不知何时摸出来的第二块灵石也朝云应舟弹去!

      灵石后发先至,云应舟猝不及防,被准确地打到了鼻子上。

      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云应舟“嗷”地一声从地上弹起,庄溯尘就像捣乱成功的幼稚小孩一样大笑了起来!云应舟心中的同情全甩飞到了天边,绷着尾巴跳起来,朝庄溯尘飞扑过去,一头撞在庄溯尘胸口上。庄溯尘的笑声顿时被重击打断,一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在咳嗽的间隙还笑,一边伸手将滑落下去的云应舟搂进了怀里。

      云应舟踩到了庄溯尘的腿上,正气哼哼的,突然发觉庄溯尘不笑了。抱住他的手臂稍微加力,落脚点倾斜起来,是庄溯尘正在站起身。

      生气了吗?

      云应舟两个前爪搭在庄溯尘胸口,后腿悬空,被庄溯尘的手臂紧压在怀里抱了起来。他抬头去看庄溯尘的表情,又顺着庄溯尘的目光转过了头——

      月亮正被移动的云层逐渐掩盖在后面。云很薄,月光却明显地正在变暗,淡红色转变成了一种可怕的、殷红的血色,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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