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登科》风暄和

58、往事

　　“不过……”方于彬接着道：“你们既然有心找到这里，那就留下来住几日，替我编编书，尝尝这山野之味吧！”
　　方于彬既已开口，三人不敢违背，他们再次谢过了他，在小童的带领下朝安静的后院走去。
　　接下来一连数日，他们住在山中，尽心帮方于彬抄写、校对他已经完成的《礼记注疏》的第一卷，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这种清静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是顾清妍一直所向往的，虽然要担心的仍然很多，但山中秀丽的风光，怡人的景色，让那些烦恼在她心中都变淡了，她和另外两人一样，都一心投入了到这部即将问世的注疏的编纂中。
　　他们很快发现，这山里还有十来户人家，稀稀散散住在这山涧附近。方于彬的宅子后面就是片片良田，在泉水的浇灌下，土地分外肥沃，庄稼长得也格外茂盛。如今正是秋收时分，农人们来往忙碌，年纪大的老人自己酿了美酒，提着壶来找方于彬共酌，谈天说地，似乎他们也不知道方于彬的身份，方于彬也和他们平起平坐，毫无架子，来往间彼此都十分自然惬意。顾清妍他们三人会轮流陪在一旁，帮他们斟茶倒酒，听他们说些山里的奇闻趣事，这时，顾清妍才知道，从前方于彬说起他要回金华种地时，那满怀的向往并非对淮王真心挽留的推诿，而是完全发自肺腑的。

　　到了第七天傍晚，方于彬正在和他们谈论学问，忽然他的侍童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过后，将一张小小的便笺递给了他。方于彬读过之后，忽然把手中的书合上，对他们道：“我留你们在这儿住的够久的了。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吧。”
　　“先生？”林逸恒不安的问：“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么？家父……”
　　方于彬抬起他那总是微微眯起的双眼，落在林逸恒身上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慈爱：“玹久啊，记住老夫的话：‘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你时刻不要忘了，你永远是林郢的儿子，是徐廉的弟子，也是我方于彬的学生，你还年轻，无论你将来面临怎样的困境，只要你坚守心中的正道，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的。”
　　林逸恒起身拜谢道：“先生，子哲也这么对我说：‘正身履道，以俟时兮。’弟子之前确实不如子哲和洵直用功，但从今往后，弟子绝不会再有半点懈怠了。您交给我和子哲的书，我们一定反复诵读，绝不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好。”方于彬点点头：“来年就是春闱，我想，也该让江南的士子们读一读《礼记》的新注了。待你们离开这儿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记住，一定要找机会把这第一卷先印出来，我想要知道，如今的士子们，心中是否还有这个‘礼’字……”

　　他闭上眼睛，静静端坐着，喃喃自语道：“‘正身履道，以俟时兮。’……子哲，你留下来一会儿，玹久和洵直，你们可以去休息了。”
　　林逸恒和程渝离开之后，顾清妍走到案前，接过小童奉上的热气腾腾的茶壶，给方于彬斟满了茶，恭敬的道：“先生，您还有什么教诲么？”
　　方于彬这时才睁开眼，认真看着跪在案边的顾清妍，他接过茶杯，对顾清妍道：“《学记》中说：‘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子哲，我很少指点你，因为，你是我所见过的少有的‘善学’之人。你和玹久一样聪慧，却比他更加心思缜密，举动沉稳，将来，你若是入朝为官，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啊。”
　　顾清妍心中暗自苦笑，自己走出这一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方于彬，恐怕永远也不能明白自己的苦衷了。

　　谁知，方于彬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了一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参加科举，入朝堂，这若是被人知道，你，和顾家，又该如何自处呢？”
　　顾清妍紧张的思索着，她的鬓边不觉已经渗出了汗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方于彬岁数大了，眼神也不怎么好，自己能骗过身边的林逸恒，程渝，为何却被方于彬看出了破绽呢？

　　谁知道，方于彬淡淡的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更何况，自从来到紫岩山，我就没有打算再插手世事，这一次，虽不愿破例，但，该做的，总还是要做的。你也无需害怕，你扮的，的确很像，只是，你不知道，我方于彬也曾经有个女儿……”
　　顾清妍听到这里，禁不住惊讶的抬起了头……她仔细回忆着着，却不记得有人提过方于彬也有儿女的事。她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她第一次感到方于彬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身影，而也像她所熟悉的那些人一样，有着他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世上也有能触动他，让他为之动容的事情。

　　方于彬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她也像你一样聪明机敏，常常喜欢扮成男孩儿四处游玩……唉！可惜啊，我读了一辈子的诗书礼仪，却没有好好管教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她就这么在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在我们一家北上的途中走失了。”
　　“当时……”方于彬神色黯然的接着说道：“时局纷乱，战事连连，我无能为力，没有能把她找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还活着，只是，她去了北方……只是，当我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啦。”

　　顾清妍跪坐案边，手捧渐渐变温的茶壶，却不知道是否应该给方于彬换一盏茶。方于彬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平常，但他端着茶杯的手还在轻轻颤动。他淡然一笑，道：“我活了七十余年，年轻时天下纷争不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我看得多了，后来好不容易先帝平定了江山，召我们这些无用之人入朝，说是要还百姓一个清明安稳的天下，我想的不是别的，只有我这可怜的女儿啊……”
　　说到这里，他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水，他那枯瘦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却没有发觉水已经溅了出来，将他案上的书卷浸湿了。

　　顾清妍小心的帮他把书卷挪走，和那童子一起将案台清理干净。方于彬平静下来，对顾清妍道：“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很眼熟，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像我先前收的那名弟子，就是衢州的徐子循，但后来我才发觉，不是像他，不是像他……”
　　顾清妍心中酸楚，出声道：“先生……弟子……之所以如此，实在是事出无奈……”她跪在一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顾士元对她的逼迫对方于彬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但是，她几次停顿，却始终没有将自己和淮王周裕宸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方于彬。

　　方于彬多年为官，自然也能听得出，顾清妍还是隐瞒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对顾清妍道：“……唉！世间的事，没有人能说得准，也没有人能完全想的明白！宦海风波险恶，伴君如伴虎，我无儿无女，因此也少了许多被人攻击的把柄，少了许多羁绊，或许正是如此，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吧！”
　　顾清妍道：“先生，您一生坚守正道，心怀天下，如今又隐居在此著书立说，是我大周所有读书人的楷模，其实，我丝毫无意追求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是想……我一开始只是想用我一个人的牺牲，换取我所在乎的人生活的安宁，但现在听了您的话，若是我有朝一日真的能金榜题名，我也想让天下可怜的百姓们少受些苦，能过上比如今更加平安，富足的日子……就像林知府，他竭尽全力护着衢州的百姓，让他们不受忠禄侯父子的盘剥，如果没有他，那么整个衢州，早就是忠禄侯一家的天下了！”

　　方于彬微一颔首，道：“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今日你我所说的这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我不担心你，你从小，眼里看得都是林郢、徐廉这样正人君子言行，你和玹久，都不会出差错的。只是……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衢州，只不过是个开始，几个皇子年岁渐长，圣上却仍然正当盛年，眼看着，这阵风啊，又要刮起来了……”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小童刚刚递进来的那一张纸，对顾清妍道：“来，你自己瞧瞧吧。心里头，也有个准备……”
　　顾清妍接了过来，只见那纸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迹，她匆匆看去，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不觉出声读到：“林府上下已被关押问审，罪名……”

　　“罪名是对皇室不敬，擅闯侯府，私调府兵……”
　　“圣意……当斩……？！”